- 第6节 流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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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出现了一个异样的转折点,那是非常戏剧化的一刻,发生在一九七三年八月的一天傍晚,那时候史蒂夫依旧住在天际大道。我、我父亲和我妹妹开车送史蒂夫回家,到达山顶我们让史蒂夫下车,他下了车,忽然捂住肚子,一副痛苦至极的样子。此时的史蒂夫旁若无人,那情形极富戏剧性,很是滑稽,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他甚至连再见都说不出来,迈开细长的腿,转身迈出一只脚,又迈出另一只脚,身体僵硬、跌跌撞撞地走向小屋,如同一个中枪的牛仔。我看着他,希望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然后我看了一眼我父亲和我妹妹,他们也很困惑。我伤害他了,还是有什么误会?后来,我还琢磨是不是我和家人在一起的情景触动了他那根孤独的心弦。
那个下午之后,我们越发生分了。他不再经常找我出来,我们也没有意外碰到。我并不知道他这期间都在干什么,一来我在学校里很忙,二来还要在咖啡馆里打工。可正是因为不常碰面,我才能更清楚地注意到他身上的变化。一天,他打电话约我出去走走,有段日子没见他了,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他已经搬回了他养父母家。我开车去了洛思阿图斯,到他家找他,只见他坐在卧室的地板上,正在边弹吉他边唱歌。我现在觉得他当时那样子表演就是在制造效果,而且做得非常不错。他拿着一把漂亮的吉他,吉他上有宽宽的织锦带子。他脖子上戴着一个口琴钩扣,上面挂着一个口琴。他抬头看着我,眼神深邃,很迷茫,这一次,他真像个摇滚明星。
我立刻就被他迷住了。他用卷舌音发元音。歌声抑扬顿挫十分优美。他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吹口琴,看得出来,他唱歌时充满活力,热情四射,同时还可以表现这首歌的优雅,分寸把握得非常好。总而言之,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说:“看着我!”我站在那里,眨着眼睛,因为他的优秀和巨大进步而惊讶不已。一直到那一刻,我才相信他是个音乐家。我有很多理由可以认定他不是音乐家,又或许,一直以来我都是对的。
我高中的朋友大部分都爱好音乐。对这些朋友来说,音乐是一种生活方式。可对史蒂夫来说,音乐并不是一种生活方式。他知道自己会成名,不过他那时可能认为他的名气不会超过迪伦。那天,我不得不重新思考我所有的假设。如果他在音乐之路上继续走下去,我一定会重新思考的。
多年以来,我多次假设过另外一种可能性:如果在那一刻,我带着崇拜之情,拜倒在他的脚边,是否能激发他成为一名神秘的诗人音乐家,而不是一个身家数十亿美元的商人。他的真与美让我全身心地仰慕,可我没有拜倒,反而有些畏缩不前,不确定该如何表达我的想法,也不敢完全认可他及其对我产生的影响。
又过去了好几个星期(也可能是几个月),我们一直没有见面,可史蒂夫总能找到我。我在健康食品咖啡馆打工的时候,他会在我休息时来找我。在我做留宿保姆的时候,他就在晚上来找我,敲我卧室的窗户。我们隔着纱窗说话,有时候他会留下来过夜,我们都会做爱。之后一连好几天,一股深刻的平和感就会将我笼罩,给予我抚慰。每每如此,我就会走来走去,尝试弄明白为什么他会带给我这样的感觉。对我自己的感受我已难以理解。
史蒂夫是我的标准,我用他衡量所有人和事。要是我和一个男孩子的关系不太好,那么只要看看史蒂夫就足以让我割舍这段关系。要是他给我看新奇的玩意儿,比如椰枣、灵修书籍或者帕洛阿尔托原来那家科学用品商店,我一定会多次尝试。他和他的眼睛让我清醒明智。他对事物的看法照亮了我的人生。有一次他对我说:“你没感觉到我们的经历有多么深奥吗?”他这里指的“经历”是前世。“没有,”我说,“你感觉到了?”我抬头看着他的脸,知道他的回答是“是的”。他认真地点点头,目光扫过地平线。他知道我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在那段飘摇的日子里,史蒂夫去了俄勒冈州接受尖叫治疗。由于约翰·列侬的歌《噢,我的爱》和史蒂夫给我讲过的所有关于尖叫治疗的事,我对他的治疗结果很期待。大约四个月之后,我见到了他,急切地寻找他身上的变化,可我什么都没看到。我督促我自己再看得仔细些,要更加敏锐,然而,我依然一无所获。我原以为最起码他的声音会变得深沉,他的按摩手法会有所改善,可他的声音依旧,按摩起来仍然很疼。史蒂夫总是有法子按到身体最尖的骨头外面最嫩皮肤,而且有一项能力非同寻常,那就是哪里有新的瘀伤,就能按到哪里。这一点一向都没有任何变化。
相比我所认识的其他人,在我的生活里,史蒂夫就是电影《星际迷航》中史波克式的人物。我猜测也许尖叫疗法能让他更有人情味。结果,我发现史蒂夫压根儿就没有完成那个疗法。事实上,甚至都很难说他接受过那个疗法。我感觉那个疗法出了问题,要么就是他与治疗师的关系不好。可当我问他出了什么事时,他只是说了句“我没钱了”搪塞我。这听起来绝非事实。只要史蒂夫需要钱,就会有钱。当时我很了解他,如果他不想告诉我某件事,那他就永远都不会说。
后来,史蒂夫轻声对我说他正在克服一项心理创伤,关于一段与他的养母克拉拉有关的记忆。在他五岁时,克拉拉只把他妹妹帕蒂带进了屋,把史蒂夫一个人丢在外面的秋千上。克拉拉把史蒂夫排除出了她与帕蒂的亲密世界,在这个小男孩心里,他一直认为自己被亲生父母抛弃了,而这件事肯定彻底地打击了他的心灵。他在返回旧金山湾后向他的养母问起了这件事,我想象得到,克拉拉目光低垂,尽可能完整地回答问题,她的答案是“帕蒂是个比较容易带的孩子”。至于男孩子嘛,他们的淘气程度那就是“二十世纪谙而不宣的事实了”。克拉拉的话不能再简单,或者说不能再深刻了。接着她道了歉:“我没打算真的把你丢在外面,”她这么告诉他,“我不知道我伤害你了。我很抱歉。”我非常肯定她的歉意是真心的。
史蒂夫没能完成整个尖叫治疗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这是个改变的绝佳机会,他却白白错过了。史蒂夫曾经就尖叫疗法夸夸其谈,所以我完全相信他被改变这个奇迹有可能发生。我太希望他能就此变好了。可当我知道他退出了,我便再也感觉不到一丝希望了。而且,我看到幻灭笼罩了他的内心,或者说,对他来说,所有事物的边缘都变得苦涩,这个过程很沉静,很缓慢,如同池塘里慢慢结了冰。似乎在尖叫疗法带来的希望瓦解之际,实用主义出现在了史蒂夫的生活里,让他的可爱之处变了质。这种变化并不明显,而且因为史蒂夫一向不把他的想法和感觉示人,所以我看不出史蒂夫身上有大的变化,只是觉得他变得略微尖刻了些。史蒂夫的童年计划已经枯竭,他从那时开始把失去的梦想藏在心底。从那以后,他一直让自己忙忙碌碌,再也没碰过吉他。
在从俄勒冈州搭顺风车回家的途中,有个人曾搭过史蒂夫一程,我管这人叫托马斯。托马斯住在库比蒂诺一个未经规划的地方,就在我和我父亲所住的公寓对面(这时候我已经不干那份保姆工作了)。我从来没见过托马斯,史蒂夫不让我们见面自有他的理由。可我之所以记得托马斯,是因为史蒂夫搭了无数次顺风车,除了托马斯,他从未提过其他让他搭车的人,显然他们的关系很好。史蒂夫甚至告诉我,托马斯提出买下史蒂夫那双勒斯菲斯牌登山靴——那双靴子可还穿在史蒂夫的脚上呢!
托马斯四十多岁,是个科学家。我对此印象深刻,是因为我觉得史蒂夫也应该是搞科学的,此外这人年纪较大这一点也很对我的胃口。可事实远不止于此。我感觉史蒂夫用迂回的方式告诉我这件事,所以我听得更仔细了。靴子的故事让我感觉很不解。“真够怪的,他居然要买你的靴子,”我问,“你会卖给他吗?”史蒂夫却丢出了另一句带有暗示的话:“他可以买双新的。”这根本不是在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我问:“那他为什么还要买你的靴子?”史蒂夫的的确确看了我很长时间,似乎我这人反应特别特别慢。“他希望再联系我。”他微微有些尴尬地说。
史蒂夫尴尬时的样子一向都很吸引我。他身上具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品质,后来我称赞莫娜的作品,发现她也有这种品质。这肯定是遗传。我觉得他们心智超凡,要是别人注意他们,他们就会感觉很不自在,很难为情。多年以后,我问莫娜为什么在受到夸赞时会这样,她摇摇头,尴尬地说:“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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