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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伊甸园(2)

一般来说,一过晚上九点半我的眼皮就开始打架,我就去睡觉,而史蒂夫会熬夜写诗或者和阿尔聊天。史蒂夫有办法度过这些夜晚。他会把打字机拖到客厅里,我就在睡睡醒醒之间,透过自客厅照进来、笼罩在床上的光亮,在他进我们的房间拿东西时观察他。他总是优美地陷入自我专注的情绪中,一只手把头发向后捋——这一方面是为了能看得更清楚,一方面也是青少年自我控制的一种姿态——然后寻找想要的东西,比如一支钢笔、更多的纸或是一本书。

晚上我会听着他那台电动打字机的按键飞快地移动,直至沉沉睡去。他经常改编迪伦的歌曲,或是赋予它们他自己的个性,或是为我们改编,或是为我改写。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这么做的用意。他是个孤独的人,没有过多的言语,我觉得,他通过巧妙地处理迪伦的歌来了解自己的世界,表达他自己的世界。

有一天,他把一首改编诗钉在了我们的门上。这首诗名叫《妈妈,请别回家》,根据歌曲《致拉蒙纳》改写而成。这是针对我母亲对我的刻薄和因为我搬出去而不安做出的回应。她没有事先通知,就到小屋里来看我过得怎样,这之后,史蒂夫生着闷气写了这首诗。她猜我可能怀孕了。事实上,我的确怀孕了。我从没告诉过她这事,可她与我谈了很长时间,给我讲为什么我必须保住这个孩子。她表现出的充满热情的虚伪让我很惊讶。她以前总是抱怨养孩子要担很多责任。后来,在1978年丽莎出生后,她就看着我刚出生的孩子,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生下这个孩子?”这就是她。可那年夏天在小屋里,我和史蒂夫早已达成协议,我们暂时不要孩子。我们对这个决定很坚决,而且我也没打算把她的建议当回事儿。然而,我还是因此心烦意乱。

我现在可以想象,对史蒂夫来说,我的母亲就像怪物,他觉得他的诗就像护身符,可以把她赶走。我还记得其中几句是写给我母亲的:

你认为你理解我们,

以及我们的痛苦,

可理解痛苦意味着,

你的智慧业已升华。

另外几句是写给我的:

我看到,

你的头已被扭曲,

填满了,

那张嘴里吐出的毫无价值的泡沫。

当时我对迪伦的作品毫无兴趣。事实上,我从心里对史蒂夫那些拼接的诗词甚至不屑一顾,而且他说我的脑袋扭曲,塞满了别的东西,这让我感觉受到了羞辱。我从未像他那样东拼西凑,而且他对我的看法并非言行谨慎。我可不像他那样对鲍勃·迪伦了如指掌。我看到的只是出现了一些变化的迪伦的歌词,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就不能写些原创作品。要知道,女孩子对她们的男朋友非常挑剔的。

关于诗人,我有着浪漫的想象,我觉得他们是一群纯粹的人,宁愿跳崖,也不愿意让自身远离真理与生命的本真。我以为史蒂夫就是这样——纯粹如初。可现在我知道迪伦的歌词很棒,也知道史蒂夫一直在寻找某种方式令自己居于其中,仿佛那些方式就是高楼大厦,因为对他而言,这就是他希望的结果。而我始终在心里寻找一种方法,可以改变当时的状况,那样,我便可以读他的原创诗歌,问他问题,并且了解他的变化。

搬进小屋没多久,我们发现那些山羊会做出非常讨厌的举动,在我们下车时,竟然从后面顶我们。这些坏脾气的家伙很狡猾,动作敏捷,这件事真是极其烦人。只要我们离开公路,驶入山谷,那些山羊就抬起头,看着我们把车驶近。接下来,它们就迈着谨慎的步子,悄悄地向我们的车靠过来,还会微微退缩一点儿,以免动作太明显。可我们早就发现了。

要是我们不注意,有时候即便我们已经很小心了,二十英尺的跑动距离也足以让这些家伙把我们顶个正着。在被攻击了很多次之后,我们找到了窍门,那就是史蒂夫大战领头羊。他会跑去找那头攻击性最强的黑山羊,抓住它的两只长角,然后推它,与它缠斗,我就趁此机会拿起车里所有的东西,远离危险区域。我一跑到门廊上就不禁失笑,为他这份顽皮的骑士精神而兴奋不已。接下来,他就尽快地转过身,跳到台阶上和我会合,我们就在那里一起笑,一起心慌慌。

那个门廊是个很棒的瞭望台,因为那些山羊的缘故,我并不经常去小屋周围闲逛,我只是站在门廊上,沐浴阳光,呼吸新鲜空气。有一天,我站在门廊上,看见邻居们都在他们的前门廊上,似乎是在开小型派对。我天生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只是那栋房子距离我只有大约二十码(1码约为0.914米)远,我想不注意都不行。阿尔曾无意和我提起过,这些邻居只等着继承遗产,会服用大量的致幻剂。随着生活方式的改变,我不再对致幻剂充满浓厚兴趣,不过这些邻居们很不错。我和史蒂夫从未认真聊起过他们,也从未和他们有过过多的交流,只是碰面时说句“你好”。可在那一刻,在我享受清新空气时,史蒂夫悄悄地走到我身后问:“你会那么做吗?”

我回头看着他,只见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仿佛正在看远处的飞机。“做什么?”我问。他以为我能了解他的心思。

“等着继承遗产。”他说。

“不会。”我回答,说这话的时候,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这个问题并不是关于人们应该如何利用时间的。我感觉他正在偷偷地试探我。因为这个,还因为这个问题很有指向性,很见不得光,所以我至今记忆犹新。史蒂夫凭直觉知道自己会成为大富翁,他曾经对我说过这话。难道他不仅想判断我的性格,还想确定我在他的未来中将扮演怎样的角色?在那样的未来里,他自己的角色又是什么呢?

盛夏时节,我和史蒂夫去了旧金山北滩的一个小型影院看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我们没什么钱,而且未来也没有什么可以预见的赚钱途径,可他喜欢经典电影,也喜欢给我介绍它们。那天晚上看完电影,我有一丝紧张地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我们把剩下的大多数钱都用来吃晚饭和看电影了。倒霉的是,我们发现车上居然有一张二十五美元的违规停车罚单,我只好绝望地把自己的口袋翻了个遍。史蒂夫却很冷静,似乎压根儿就不关心这些。事实上,他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表情——悲伤、屈服和若有所思。我看得出来,他正在思考他的未来。

后来我们开车去了旧金山的克理斯场公园,然后去沙滩上看日出。我在散步时说起对钱的担忧,那一天我多次说到这事。他久久地盯着我看,有些恼怒,然后把手伸进口袋,把我们剩下的钱都拿出来,扔进了大海。哎呀!谁会这样做呢?挫败和钦佩一股脑儿填满了我的心,我开始哈哈大笑,笑完了就哭,哭完了又笑。我怎么能不爱他呢?这份胆识胜过一切。这就是纯粹。这才是诗人,他再也不是那个熬夜改写迪伦歌词的人了。

那个星期晚些时候,沃兹来到小屋,交给史蒂夫一些钱,他刚卖掉了一台蓝盒子,所以有钱。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史蒂夫通过这些东西赚钱。我没有把这一切联系在一起,而这很可能是因为他们一直都在瞒着我。而且,在那之前,我也从不认为沃兹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如此惊喜,不过我发现自己时常要重新评估我对他的看法,因为他这人很多面。我们的关系很微妙,而我也无法彻底讨厌沃兹。或许是因为他那么喜欢史蒂夫,也或许是因为在我看来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很天真,而且仍处在成长中。

我给了沃兹很多空间。有时,聪明的小男孩玩耍的方式更像是一个狂热的演变过程——扣人心弦、忙碌、毫无关联。二十来岁的沃兹依旧羽翼未丰,他在那里咧嘴笑着,和史蒂夫分钱。我非常感激他。当时我觉得他真好,居然会和我们分享钱财。我依旧没法让我的大脑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和史蒂夫经营地下生意的事实。

那年夏末,我们三个人开车去德安扎学院看那里的招聘信息。我们找到了一份工作,圣克拉拉的一个购物中心需要四个人装扮成《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人物。这份工作为期两天,每人能得到二百五十美金,在一九七三年,这可是一大笔钱。我们迫不及待地抓住这个机会,还叫来了我们的室友阿尔,这样就正好四个人了。

我看起来就和爱丽丝一模一样,小身体、大脑袋、长卷发、黑眼圈。他们三个人轮流扮演疯帽子先生和白兔,需要穿戴一直垂到膝盖的巨大头饰。那个周末,商场里的空调坏了,天气又闷热,所以每次他们只能忍受穿布偶装十分钟,时间长了就热得受不了。即便在头饰里塞了冰袋,这三个家伙还是要不停地跑进更衣室,替换头饰、喝水。他们看起来真是难受极了,却也非常滑稽。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匪夷所思,又是那么恰当不已:那些巨大的头饰和小女孩掉进了一个预示未来的洞里,此外根本别无选择。鉴于后来发生的事情,我觉得这也很好,能以童话的形式把我的记忆打包,显得那么柔软、明媚、充满幻想,我可以时不时地回顾一下,然后安全地收好。

事实上,在我和史蒂夫分享我的世界时,我都假装自己是个孤儿,希望他能因此感觉不那么孤独。可我不是孤儿。没错,我的母亲有病,可我有很多家人,他们爱我,需要我。我觉得我当时肯定以为这些都是多余的,因为和许多年轻人一样,除非到失去的那一刻,否则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拥有了多少,也不知道所拥有的东西对自己有何意义,甚至所有人都是如此。我任由史蒂夫在我的心上施加错误的感染力。我花了差不多二十年才弄明白,那种执迷不悟的灵感,给自己造成了多大的伤害。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那是一个错误的反应,随着时间的推移,带给我巨大的损失。

那年秋天,在史蒂夫去上大学和我返回高中之前,我画了一幅画,献给我们的那个夏天。在这幅早已不知去向的画里,有一个提线木偶在一片蓝绿色的闪亮空间里飘浮。那是一个小小的法式木偶,看起来很像史蒂夫,灿烂又快乐的笑容里夹杂着一丝悲伤。它穿着柔软鼓起的灯笼裤,纽扣又大又闪亮,像是脉轮从它身前滚滚而下。灯笼裤下面伸出两只耷拉着的大脚,就这么悬在半空中。木偶身上只有一条线,从它的手开始,越过它的头,向上旋转,形成了很多柔软的环环相套的圈。史蒂夫特别珍惜这幅画。我想,我和史蒂夫都知道,这是我们未来的一张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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