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富于创造力的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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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高三时第一次注意到他。那是一九七二年一月初。他穿了一件蓝色薄牛仔裤,上面全是大洞,撕破的布料松松垮垮地垂在腿上,上身穿一件讲究又平整的衬衫,脚蹬一双网球鞋,和他成年后走路的样子一样,身体前倾,手臂摆动,两只手的动作既显从容又有些拘谨。当时正值加利福尼亚的早春时节,那个下午阳光明媚,他站在学校的四方形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本小书。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没见过他,毕竟,我后来得知,我的很多朋友都认识他。我立刻就被他吸引了,于是跟着他走出了校园,很想和他聊几句,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怎样才能和他说上话。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我做了连我自己都感觉惊讶的事儿,我居然一连三次跟着他走到了校园边上。不过我最终还是放弃了,主动去认识一个我认为很可爱的男生对我来说真是太难了。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一个月后,我的朋友兼同班同学马克·伊苏准备拍摄一部作业短片,邀请我为这部短片制作动画。马克希望这部短片中包含二维动画、泥塑动画和演员表演,讲述高中生如何对抗在我们看来要泯灭我们个性的力量。“二战”期间,马克的父母曾被关在美国一个关押日本人的集中营里,尽管在我们制作那部短片时他对此事还一无所知,可他已经很有兴趣去谈论被人无视的感觉了。我们各有各的经历。在完成作业的过程中,还有很多人陆陆续续加入,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不过在一开始,只有我们三个人:马克、我,还有一个名叫史蒂夫·埃克斯坦的摄影师。
为了制作这部短片,一连三个月,我们至少要在周五或周六忙活一个通宵,从晚上十一点开始,一直做到天亮。马克管这部短片叫“汉普斯特德”。这个名字既是向我们的校名“霍姆斯特德高中”致敬,也是他做的那个矮胖小泥人的名字。在他的短片里,这个小泥人代表普通人。我们的舞台就是学校场院中央的一块水泥高台,上学时,我经常坐在那里吃午饭。可我们是在夜里拍摄,而且是偷偷溜进去的,要是被抓住,天知道会怎么样。
夜里冷极了。天上的星星每每让我惊叹不已,我很喜欢那种感觉,因为我们全靠自己的努力,让一件事从无到有。校园那么大,如同洞穴一般,路面用煤渣铺成,我们弄出的细微声响湮灭在这广阔的空间里。那感觉真是快乐无比,因为我们是如此专注,如此安静,从零开始进行创造,感觉像是天地间只剩下我们几个人。我们不停地忙碌着:马克和埃克斯坦在摄影机后面,拍摄时低声交换意见;我则在一个角度很低的明亮聚光灯下面。我要做出半卧姿势,逐帧拉动我的设计,并且要小心翼翼,避免拉得太快或太慢。接着我会站起来,走到后面去准备接下来要拍摄的画面,然后回来继续拍摄。我们会这样一连工作几个小时。
一天夜里,马克让我把他的小泥人做成一点点从地面出现,让汉普斯特德看起来像从水泥里长出来一样。随后他又给了我一个被他切成两半的汉普斯特德,而我要以这个半身泥人为基础,准备泥人出现的镜头。等到这个小泥人完全从水泥里出来,我就让它痛苦又疯狂地甩动手臂,因为他是被活埋的。还有一个晚上,我准备画一条路给小泥人来走。我先用便宜的彩色粉笔画了一个线条柔和的变形图案,这个图案折叠缠绕成一个突变形状,仿佛一团忽明忽暗的火焰。这图形看着很有些迷幻色彩,其实是我根据记忆中父母抽烟时呼出的缭绕烟雾画的。小时候在俄亥俄州,我的父母每个月都要和我祖父母打扑克,那时我非常喜欢看香烟的烟雾,而我的个子刚好能看到飘来飘去的烟雾。
在霍姆斯特德高中的校园里度过的那些夜晚简直棒极了,那段时光练就了我独立和无拘无束的性格。如果这部短片是关于我们失去了真我,那么制作这部短片的过程恰好可以拨乱反正。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拍摄短片的消息传了出去,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来看我们在做什么。音乐人、漫画家、深夜行动的瘾君子都加入了进来,这些“富于创造力的人”代表着霍姆斯特德高中才华横溢、求知欲强的全体学生。越来越多熟悉的面孔出现,每当我停下手边的工作抬起头来,就会看到很多人在不声不响地忙碌着,这让我大呼意外。忙忙碌碌之间,我们都非常快乐,这样的幸福弥足珍贵,让我们受益良多,我感觉我的生活非常充实。当薰衣草色的黎明来临,将黑夜赶走之际,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心中却充满了深深的感激之情,而且会大大地松口气,因为我们又一次没被抓住。
大概在我们为这项作业忙活了一个多月的时候,史蒂夫出现在黑夜中,径直向我走了过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知晓我对他感兴趣了,因为他真是直直地向我走过来,一点偏差也没有。可我没对任何人透露过我的心思。他个子很高,很帅,并有意营造出一种与他出色的外表截然相反的感觉,有点像穿破烂牛仔裤的英俊王子,有一点点局促不安和脆弱,却无所畏惧。我们闲聊了几句,算是彼此认识了。然后他把手伸进衣兜,掏出一张纸给我,上面是鲍勃·迪伦的歌曲《眼神忧伤的低地女人》的歌词。我打开那张纸,可以感觉到字母的凹洼,我不知道他是为了我专门用打字机打的,还是碰巧把这张纸带在身上,想送给别人。我从未问起过这事。后来我了解到,史蒂夫周围存在着某种形态场域。事情发生了,这些事很不可思议,没有特别计划,却相当完美。
我们聊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在这段时间里,我观察到了他身上的每一个微小细节,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蕴含着的力量,以及他那年轻人的敏感,让人感觉他灵魂出窍了。聊到最后,我看到他似乎是灵魂归位了,然后令人费解地用严厉的目光扫了我和学校院子一眼——那眼神似乎并不属于这个尘世,紧接着他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在制作短片的那几个月里,有很多时候没有我的工作。我发现拍摄不需要我帮忙时,干等着真是特别难熬,所以我只好根据爱德华·史泰钦汇编的摄影集《四海一家》临摹作画。这本影集是我偷偷从我母亲的书架上拿来的,她的一个前男友还在上面签了名,写了日期,很显然,这本书是他送给她的礼物。我经常看这本影集,觉得那个签名为我了解我母亲的世界开了一扇特别小的窗户。这事儿还挺让人泄气的。那个男人是谁?他和我母亲曾经相爱了吗?我母亲告诉过我们很多次,她希望我和我的姐妹们在我们的一生中能有一次为一个诗人宽衣解带。那个人就是她的诗人吗?而且,看在老天的分上,为什么一生只能有一次?
《四海一家》是一本富于创意的精美书籍,里面的照片出自世界各地数百位特约摄影师之手。这是一个宝藏,汇集、分享了广泛的人文经历,这不仅体现在照片之中,解说词亦将这一点彰显得淋漓尽致。
“人类世界在欢笑和眼泪中起舞。”——卡比尔
“把手紧握,了解异乡人的想法。”——约翰·梅斯菲尔德
“吃面包和盐,说真话。”——古老的俄罗斯谚语
“如果我不工作,这个世界便行将灭亡。”——《薄伽梵歌》
“万事万物,分属同根。”——苏族印第安人
我多次重温这本书,是它教会我热爱世界,热爱生活,通过文字和图片来了解自我。我经常临摹这本书,这一次我想临摹摄影师霍默·佩奇拍摄的照片,照片拍摄的是一个南非黑人。这人面容刚毅,目光敏锐,摄影师用相机正对他的脸拍摄出了这张照片。照片底下只有一句话:谁在我身边?谁?这本摄影集对我的生活产生了深刻影响,我感觉我的细胞都能就这本书聊上几句。
我一直很喜欢这张照片,它能对我说话。布兰奇·瑞基是我的叔祖父,他是一个既有勇气又有洞察力、既有权力又有地位的人,是他把黑人球员杰克·罗宾逊带进了职棒联盟。他们都是我的英雄,能和那段历史有关,我感觉无比荣光。这些人代表着我为自己设定的志向:成为一个领袖,为他人做贡献,带来变化。因此,对我来说,这幅画是一种非正规的艺术形式。我很在意能不能画出理想的画;我很在意是不是可以从零开始,做出淋漓尽致的诠释。
我调好了油画颜料,在四方院边缘的水泥台上找了个相对黑暗又靠近拍摄地点的地方,开始作画。史蒂夫肯定看到了我在画画,因为有一天晚上,他兴高采烈地出现,还笨手笨脚地拿来了一根蜡烛和几根火柴,希望我能看得更清楚些。那年春天,拍摄在继续,我的绘画也在进行中,而史蒂夫会在我工作时出现,在我身边坐下。每次看到他,我总是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可我没办法忍受在我作画时有人在我身边。我从不让外人看我的画,若有人在场,我从不作画。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让他走开,而且他总是很安静地坐着,一点也不像坐在我身边,倒像是进入了一种超然的状态,所以我也就由他去了。我心不在焉地乱画,等哪天晚上他不来了,我才画真正想画的画。
四月中旬,也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一个多月后,我和史蒂夫做出了一个令人兴奋的决定:去他家见面,两个人单独待会儿。他说他的养父母去上班了,所以整栋房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也觉得我们两个人白天单独见面很棒。他下午一点下课,而我要到三点半才能走。他家在外克里斯路上,距离学校有1.5英里(1英里约为1.609公里),所以他画了一张他家的地图给我。
等我来到乔布斯家的前门,史蒂夫从他卧室窗边告诉我“进来吧”。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没到前门来接我,我不免有点吃惊。这一天我没受到具有骑士风度的款待。我猜是他太紧张了,所以只好扮酷。或许他只是希望表现得比较随意而已。我走进他家,转了个弯,进了他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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