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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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运临头歧境遇,身遭水害阴曹去。绸缎金银沉水底,魂魄悸,一呼一叫随涛戏。
万幸苍天收脾气,江神追命长沙陛。阎罗不收人世聚,船家举,救活性命恩德记。
——《渔家傲》
话说杨景彪救了一帮好汉,正在捧茶端饭,忽听尚让提起往事,不禁面现悲伤之色。他忍不住长叹一声,摇头说道:“哎,兄弟,不怕你笑话。愚兄要是把往事说出来,那才是九死一生哩!呀!愚兄去下江经商一场,死了几死,差一点儿送掉性命!”
杨景彪说罢,站起身来,昂首凝思,继而缓缓说道:“我京考进士,连战不中,直到咸通八年,家境已窘,不得不弃文为商了。恰在这时,江南富阳县的好友凤少亭、凤运亭兄弟贩运丝茶,约我入伙行贩。我就扔下文人的脸面,告别乡关,辞别亲友,从黄河上船,挥泪漂到下江,随了凤氏兄弟入脚行贩。
“初时,生意倒也消停,利也不小。此后,又结识了个同行兄弟,就是这泗州的好汉,祖籍就是这泗水寨的,叫童少君。俺四个人搭伙行贩,情投意合,乐在其中。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世上的事,逆多顺少。前年秋上,俺几个从潭州回船,要往金陵去。船行到湘江口,突遇卷天大风。湘江浪高数丈,把船打翻,俺四人都落入江中。那时,我自忖必死!兄弟呀:
初见云雾,转眼奔突,霎时不辨天涯路。来势促,涛声怒。行商断肠都大哭,沅湘扬子愁烟树。喊,性命无;叫,性命无。
“我随着波浪,时沉时没,自分必死。头脸露出水时,满江望去,呀!好不怕人:
波涛如幕,巨浪踊矗,万里江天鬼哭诉。水奔急,吞噬猝。满江浮尸漂流处,时出时沉惊魂怖。听,如地府;看,真地府。
“我正在闭目等死,从上流漂下来几根长木板!童少君水性好,他朝我大叫道:‘彪哥,快抓住木板!’我抓了几抓,没有抓住。童少君见了,又叫道:‘彪哥,抓住!’童少君喊着,把他抓住的木板推给我。童少君趁着波浪,猛一伸手,又抓住一块木板。就这样,我和他趴在长木板上,在江中晃荡。看凤氏兄弟时,他们各抱了一根大竹杠,漂在江中沉浮。
“也不知道漂了多远,天快黑时,回头一看,不见了凤家兄弟。少君俺俩直漂到君山左近,方才风停浪息。到了那时,我的体力耗尽,已经无力抓抱木板了。眼看着就要淹死,正好遇见两只渔船,把少君俺俩救到岸上。
“我和童少君虽然活命,却只落得赤手空拳,再无他物。无奈何,只得一路讨饭,过江北来。走到这泗水寨,正是少君的家乡。我本想回转长垣故乡,附土为生。童少君不依,手牵着我的衣袖,放声哭道:‘彪哥,你就是回乡,也要身上有资费。如今的你我,赤身之外,一无所有。哥哥如何狠心撇下小弟,独身回乡而去?哥呀,你不如留在我家,我去求借一只破船,咱兄弟俩挣下些脚力钱,然后翻腾。要是天可怜咱兄弟的苦心,有了积蓄时,兄弟亲送哥哥回转长垣,也叫人家看得起咱兄弟!’
“我听少君哭说的都是真情,就打消了回乡的念头,留在这里,与少君兄弟在船上做事,也不过是顺流放船、逆水拉纤。俩仨月后,稍有节余,俺俩又重操旧业,走私撑船贩丝绸。兄弟呀:
数年多少辛酸泪,才做好汉活到今!
“这个童少君兄弟,人品极高!他行侠仗义、扶危济贫、怜病送药、打抱不平。不上半年光景,俺俩的身边聚集下十六七只货船。船上的兄弟热情义气、亲如一家,日子慢慢好了起来。
“谁知,山高生云,树大招风。扬州盐铁转运使衙门里的缉查官,硬说俺‘结帮行私、公贩课盐、抗逃赋税、依律当斩’,把俺的十七条运船,连同船上的货物,尽都扣下充公,又要发兵捉人。是我一怒之下,和兄弟们联手,把那个缉查官痛打了一顿,与官军打了一仗,兄弟们弃船而逃。
“半年辛苦,化为乌有!百十号人,无依无靠,何以为生?别事暂且不论,单说这没有饭吃,是要饿死的!到了这时候,俺兄弟们也顾不得王法、赵法,只有一个拼法了。大家就商量着出去抢。说来也巧,正好碰见官府的水运纲船,装满了银钱粮食,一溜三只船,由五六十名官军监押着逆流而上。大家趁他们打火用饭的时候,拿了刀枪,一拥而上,与官军杀了起来。”
正是:
饥饿行将死去阴,无人再把汉法尊。
玉皇碗里敢夺肉,阎王餐桌急占荤。
不问朝廷关大户,谁怕宰相并将军?
挥刀拼命开弓箭,战利白米带黄金。
“俺兄弟们舍命拼杀,把官军打得四散逃窜。水手们把船上的金银粮米搬运到寨里,就食救命。楚州、泗州的官府差人四处打听,不得真情,不敢贸然下手。
“去秋至今,天旱不雨,庄稼旱死,来寨里就食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童贤弟就把青壮年挑拣了百十号,编为乡勇,教他们武艺,以捍村寨。又把寨墙寨门略加修葺,就是今天的模样了。
“如今的寨里,有乡勇土团二百四十人,都是可战之兵,等闲百十个官军不敢正眼相看。前几天,童贤弟的姐夫因病亡故,童贤弟带了几个人去濠州奔丧,就接他姐少贞回来。想来三五日后,童贤弟和她姐姐就会回来了。”
正是:
只道他乡锦绣州,谁知奔去满泪收。
尚让、王仙芝、尚君长、毕师铎、柴存、米实、李重霸、许京、方特、刘强、金老大等人听罢杨景彪叙说往事,无不动容,都赞杨景彪、童少君好义气。他们再看杨景彪时,对他越发钦敬了。
尚让叹口气,说道:“不想哥哥如此命钝,离乡数年,如此波折。想来以后的日子,已有成算了?”尚让说着,把碗筷收拾起来。杨景彪坐下,复又起身背手踱步,半晌才说道:“如今的年月,也只有过一天算一天了,哪有什么成算?最多,也不过拼出去算了。”尚让说道:“哥,就是拼,也要有个拼法。终不然,官军来时,赤手空拳,一拼便罢?”杨景彪冷笑道:“岂可如此便宜了那群官贼?”他看着尚让问道:“贤弟向称达士,智计百出。贤弟胸中必有成算,何不讲说出来?也给俺这几百号兄弟指一条路。”
尚让扶杨景彪坐下,说道:“哥,取笑了!想我尚让是何许人,哪一点比哥哥强?怎敢高称‘达士’二字?哥如此说话,叫兄弟汗颜!哥,今天逃命劳神,疲倦不堪。哥快把兄弟们安置住,叫兄弟们睡上一宿、缓一缓劲,明天说话。如何?”杨景彪说道:“此中滋味,愚兄备尝,岂能不晓得?这也不必多说。我已经把乡勇的通铺腾出六间,虽是简陋,尚可一眠。贤弟就引着兄弟们去安置吧!”
杨景彪说罢,叫来乡勇:“快引这些兄弟们去西院安置。叫西院的兄弟们回家一晚,明天应值。”那个乡勇应声,躬身引领着王仙芝、尚让一行到西院安歇去了。正是:
落难人巧遇落难友,故乡客互诉故乡情。
次日,尚让捡出四锭大银,对杨景彪说道:“多谢哥哥惠腹之恩!少许银两,聊表兄弟们的一片薄情!”杨景彪摆手说道:“银两是必不留!你们带在身上,日后有用!兄弟们不必慌张,只管住上十天八天,咱们好好谈谈。等童贤弟回来,你们见面之后,再走不迟。”
尚让对杨景彪说道:“哥,你有所不知,其中有个因由,兄弟们必须快走。哥想想,我们骤遭大变,身负血案,急须回家安抚安抚。一者,安排家小去别处移居避难;二者,也得打造新船兼顾日后;三者,兄弟们都挂心长垣的家底。昨晚兄弟们议定,今天决意要走。敢烦哥哥,为我们造三天的干粮,已是天高地厚之恩了!尚让结草衔环,不敢忘记哥哥的大德。”尚让说罢,把大银锭放在桌子上。杨景彪见状,说道:“既是如此,愚兄恭敬不如从命了。”转身叫来乡勇:“快去打三筐炊饼,把那腌菜拌上一盆!”乡勇遵命而去。
好汉们用过午饭,干粮已备好。杨景彪收了一锭大银,把其余的三锭大银还给尚让。杨景彪笑道:“愚兄今天骤得大财,可谓是福星照命了。”他吩咐乡勇:“把炊饼打作二十包,用油纸包好咸菜。”杨景彪说罢,亲去动手帮忙,直到收拾齐备。尚让命水手们:“背上干粮,谢过泗水寨的众家哥哥兄弟,收拾上路。”两家各各躬身施礼后,一起出了大院。尚让一行出了北寨门,与杨景彪等人一一施礼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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