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节 青羌大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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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国庆节的时候,正是秋天,气候干燥宜人,适合野战。刘全说这种天风是干的,像小刷子,吹在身上,汗水不容易黏稠,不会着凉,滚床单的时候可以不盖被子,光溜溜,赤条条,能够尽收眼底。露出炭火一样滚热的胸脯。我的双手贴上去,烫得灼人,兹兹儿往外吐热气。
杨秋之说,刘全,祖国的精神文明建设这么多年,我看你的精神世界还停留在解放前,文明肯定是谈不上了,没有茹毛饮血,袒胸露乳,生殖器挂在内裤外面儿,已经是极大的进步,难为你了。
刘全说:“秋之,我准备跟陶小红去青海湖玩,我要在那儿求婚。”
刘全兴奋极了,他说我想明白了,醍醐灌顶,天灵盖一道光,我要娶她,我还没跟她说,我要在青海湖的湖边上,蓝天白鸟,碧波荡漾,给她一个一辈子都无法遗忘的惊喜。我戒指都买好了,精光璀璨的,硕大,巨大,贵死人,但是我乐意,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就是咱们上学的时候,冲上去追她,从食堂楼顶跳下来我都不后悔,给老师说我有病,我都不后悔。
两天以后,陶小红跑来告诉杨秋之,你知道吗,刘全终于要带我去青海湖了,准是要在那儿求婚。
陶小红穿了一袭素色裙子,柔得像水,一顶鹅黄草帽。她说,你知道吗,秋之,我就要是刘全的人了。
杨秋之说,恭喜哪,你终于嫁出去了,人类的福音。
陶小红说,咱们回南航大吧,陪我一下午。
杨秋之说,好。
傍晚的时候,他们溜进南航大的教室,明黄的桌椅层峦叠嶂,陶小红与杨秋之穿梭其间,低着头找,找见曾经挨着坐的一对桌椅。陶小红指着桌板说,你看,秋之,你刻的字儿还在。
杨秋之定神儿看,还真有,刻了一行字:陶小红。
陶小红说,我早知道了,从你偷画我牡丹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那你干吗不说,干吗不告诉我,害我还以为你对我没意思。”
“女孩子不能主动的,秋之。以后你得跟刘全学,刘全是大鲨鱼,看见我跟见了血似的,隔一千海里也敢游过来。”
“那我是什么啊。”
“海龟哪,慢腾腾的,没事还喜欢缩。”
“我就不该跟你过来。”
陶小红说:“秋之,你大概不知道,那时候我喜欢你,是真喜欢你,可你不争气。我为了气你,答应了刘全,可刘全对我是真的好,渐渐地,我发现我爱上刘全了。你说,女人是不是一种特别傻逼的动物,谁对她好,她就跟谁,和狗一样。”
“你说这些做什么。”
陶小红说,我想到我就要结婚了,成了刘全的女人。在此之前,我想把该说的话都说给你听,说完了,我就是刘夫人,可以义无反顾了。
杨秋之沉默不语,那天他们来到教室,傍晚的光辉从窗户的玻璃外透进来,像极了那天下午的火烧云,像马,像狮子狗,红铜烈马,千般变化。
曾经杨秋之和陶小红就并肩坐在这里,鱿鱼串的酱香味儿从抽屉里扑腾出来,老教授回头说,你们谁把吃的带进来了,陶小红就傻笑。杨秋之觉得那天的光线就和今天一样,柔和暖煦,和函数、向量、极限的唯一性、收敛数列的有界性杂糅在一起,游过笔尖,干燥的笔记本与永远快没电的手机。
陶小红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脸凑过来,说秋之,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杨秋之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内心灼灼燃烧,大火燎原,地动山摇,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了。他觉得陶小红的唇肉,性感丰盈,她一定喝了很多水,嘴唇吸饱了水,粉嫩吹弹,离得那么近。
杨秋之点点头。
陶小红狡猾地远离了,笑了。她说秋之,有些事儿,放在心里就好,祝福我和刘全吧,我感谢你把刘全带给我。
杨秋之还是点点头。
5
刘全在西宁市租了一辆车,一辆切诺基,他和陶小红先去了塔尔寺,这是2013年10月4号的事儿。
塔尔寺内有大银塔,藏语称衮本贤巴林,十万狮子吼佛像。刘全领着陶小红穿过大金瓦寺、小金瓦寺、花寺、大拉浪、九间殿,穿过汉式三檐歇山式与藏族檐下巧砌的鞭麻墙,内镶着金刚时轮梵文咒与铜镜,佛号冲霄,天地大宝,都是净土拂尘,空台明镜。
刘全在微信里说,杨秋之,你真该来看看,这世上还有这么干净的地方。你来了,剃个头,摸一顶黄帽子,好好学习,参悟藏经,摩挲法器,这寺里天王菩萨,金刚罗汉,哪一个不能治你,好叫你遵纪守法,不再祸害良家闺女,你若不从,尊者大耳光子抽你。
杨秋之回道,刘全,你看看你,这么佛的地方,你脑子里还想着我,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医疗器械低买高卖,投机倒把,我看你是不怕狮子吼、宗喀巴、释迦牟尼与金刚菩萨捶了,四大佛主,把你吊打。
陶小红发,你俩够了没,滚去面壁。
那天刘全说,这寺里真多塔,太平塔、吉祥塔、过门塔、八宝如意塔,林林总总,目不暇接。这么多塔,把天都围住了,喇嘛僧侣们住在这儿,就能不问世事,不受世俗之扰。我老了,干脆也来这,和陶小红,还有秋之你,还有你媳妇儿,我们就住在这儿静养,养心,养性,养老。
杨秋之回复,咱俩都是大俗人,别装了,别指望佛塔了,就是坦克电网机关枪来了,也围不住我们思春贪吃爱折腾的心。
刘全回复,我没装,我想我这辈子都不能清净了,跟这些大经殿、弥勒殿、释迦殿、文殊菩萨殿,一概无缘。我要把陶小红娶到手,做一个情欲的俗人,快乐一辈子,我这么说,佛主肯定看不起我。
“佛主看你一句话浪费这么多流量,必然看不起你,但是中国移动看得起你。”
杨秋之曾经觉得刘全是趁人之危,趁着自己炮的时候,夺下了陶小红。他反复地回溯,只要给他一个机会,回到南航大午后的教室,两人并行的走廊,杨秋之就不会让刘全掏出那封信,就会从海龟,化身忍者神龟,双叉,长棍,大砍刀,说陶小红,我喜欢你,跟我走。
现在杨秋之想着刘全和陶小红,手牵手,奔走在佛塔经殿之间,头顶天空碧洗,云朵飘忽,他们内心澎湃,净洁。刘全揣着求婚戒指,陶小红敛着少女情怀,他们在一个六根清净、不嗔不恼的地方,体现出男人和女人间,应该有的样子,应该有的美好,将爱情带进佛塔,带进黄钟大吕。
他明白了,刘全和陶小红才是一对,是注定的一对,也只有这一对,才配得上这些好,配得上一碧如洗的天空,配得上扎西德勒、联排的转经筒,还有佛家说的,缘。
“加油,刘全。”
杨秋之发出短信,关了手机。
6
“你们有刘全和陶小红的消息没?”
杨秋之这几天逢人就问,语气诚恳,焦急。他说自己有个特别不好的预感,晚上做梦,梦见刘全和陶小红在湖底里坐着,湖水又深又沉,黑压压不见周遭波涛鱼藻,像个囚窟。
朋友们说杨秋之你这是长着大雕的翅膀,操着杨过的心。
整整一周,一点儿消息也没有,陶小红与刘全就像陶渊明走进桃花源,桃花源里水深千尺,心荒万丈,无人出得来。
一周以后,陶小红的母亲打电话来,她说秋之啊,你别哭,阿姨跟你说个事儿。
杨秋之说,阿姨,你说。
陶小红的母亲自己先哭了,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刻钟,电话挂了,一个多余的字儿也没有。
杨秋之问朋友,是不是出事儿了。
朋友们都说,秋之,你要有准备。
几天以后,杨秋之站在陶小红家的客厅里,他想起小时候在城墙头上宣誓入队,老师问,你们准备好了吗,杨秋之举起小拳小臂小指头,说,时刻准备着!
时刻准备着迎接生活给你的大部分痛苦,那些排山倒海的不如意,你必须有所准备。
杨秋之觉得这间灵堂布置得很好,很符合陶小红的审美。花圈香烛,挽联白纸,一样不落,空气里一股纸元宝烧散的味道,像庙里的香火。
遗像里的陶小红一张笑脸,黑白色儿,如同头一次出现在杨秋之面前那样,瀑发,明眸,高山流水,她对着杨秋之笑得甜极了,就好像说,你也来啦,你怎么才来呀。
“秋之啊,你是他们最好的朋友,我们怕你伤心……”
杨秋之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在想,百十里外的刘全老家,是不是也放了个等大的灵堂,等大的遗像,也是花圈香烛,挽联白纸,一股子香火阴气,刘全也傻笑着,唇红齿白的,也在说,你咋来了捏,你咋才来捏。
杨秋之开始觉得自个儿脚下不稳,终于哐当栽地上。晕厥之前他想,为什么怕我伤心呢,陶小红,刘全,你们狠。
走得这么快,也不知道说一声。10月5号,刘全又领着陶小红,驱车去青海湖,一辆切诺基,四个缸,四轮驱动,整整八十公里,从高速上湟源,开至倒淌河,与迎面而来的大货车相撞。
滚下山道,翻了五个圈,引擎盖子像纸一样掀出去,两具尸体根本拼不完整。
这件事,10月13号杨秋之才知道。
刘全与陶小红,连青海湖的边角都没有看见,碧蓝湖水,海天相接,一个也没有看见。
他们的尸体仰面躺在异乡的荒草中,星空璀璨,万里铺霜。
7
杨秋之不吃不喝,砸了公司里的财神像、菩萨台,用榔头、小铁锤、精钢扳手,挨个儿敲,挨个儿毁,拍碎脖子上的观音翡翠,弥勒如玉,将刘全抽屉里的小金佛扔进马桶,大水冲,用脚摁着冲。
杨秋之指着它们,说你们在搞什么!
你们到底看见没有,法力无边,普度平安,满天神佛,全他妈骗子。
杨秋之枯坐家里,他连公司也不敢去。客户打电话来,说杨总,你们这批货发是不发,不发就算违约了。杨秋之吼,发你妈逼,我今天不发了,以后也不发了,我发棺材,不发担架,发黄纸,不发轮椅,我做殡葬去了,你有种告我!
他满腔满谷的愤怒,无处发泄,满头满脑的悲痛,不知排解,觉得四肢里有针在扎。他想起刘全说的,天王菩萨、金刚罗汉,哪一个不能治他,手拿降魔杵、大金针,手臂粗的,使劲儿扎他,他想起陶小红说的,秋之,你喜欢过我吗,秋之,我以后就是刘全的人了。
秋之,谢谢你把刘全带给我。
秋之,我要把陶小红娶到手,做一个情欲的俗人,快乐一辈子。2013年的整个下半年,杨秋之逢人就说,《神雕侠侣》是一本伪书,垃圾,故事里三个人,一对情侣一只雕,杨过与小龙女坠崖了,他们也不想想大雕怎么办,大雕活着不累吗,不难受吗,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杨秋之觉得这个世界真是有点儿滑稽,他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太了,要是自己当时扑上去,说陶小红我爱你,我看着你就勃起,我立起来有刘全四个大,也许陶小红就是他的了。那时候春风送暖,春水融霜,多好,搂着陶小红,天高海阔,十里风光。
他还得说,他杨秋之可不会装什么文艺青年去青海湖塔尔寺见什么释迦弥勒,不会开什么切诺基走湟源高速撞什么大货车。刘全你没法儿跟我抢,你找个本地姑娘做一辈子凡人,到老了指着杨叔叔,说,看,王八蛋,跟我抢老婆。
教室的阳光那么饱满,也许当年刘全说我要追陶小红的时候,杨秋之就该用大耳光子抽他。
这样,两个人是不是,都不会死。
2014年开春的时候,刘全的父亲来找过杨秋之,递给他一个戒指盒。
这个盒了到刘全死,也没有打开过,陶小红到死,也没等到单膝跪地的一刻,戒指盒已经残破了,瘪了。刘全父亲说,盒脚的绛红斑点,是血,不知道是陶小红的,还是刘全的,西宁的同志说,这个盒子被死者攥在手里,手僵了,两个青海汉子才掰开。
刘全父亲还说,戒指还在,刘全妈妈每天看着,都想跟着刘全一起去了算了,他现在把戒指顺出来,交给杨秋之,说你是他们生前最好的朋友,你保管吧,我看着,我也疼。
刘全父亲走了,步履蹒跚,没回头看一眼。刘全求婚的戒指,无知无觉地躺在松软的锦里,盒盖盖上,天地一片乌黑。
杨秋之过完年以后,天气转暖,买了一张飞西宁的机票。
落地以后,租了一辆车去青海湖,往湟中方向开了一上午。枣红色的桑塔纳2000,至倒淌河边,他下车,跳进防护栏外的草坡里,来到坡底,这里已经清理得很干净,没有大火也没有焦黑的轮胎,杨秋之抓了一把土,放进口袋里。
春风扶草,空气干燥。
八十公里开完,青海湖来到眼前。苍蓝无边,无穷,无尽头,海天如若一体,湖面吹来寒凉的风,天高地远,云平水冷,可以看见白鸟翻飞,听见湖水柔缓地拍打湖岸,像是安详的呼吸,吞吐清虚之气。
杨秋之所见一些转湖的藏民,灰白头发束成发髻,穿襟、右衽,腰襟肥大,袖子宽长,襟边内以氆氇布镶边,他们祈求吉祥如意,行无量功德,渊博不灭。杨秋之看着他们,想着他们祈求的平安,还在不在,保佑的人,还活着么。杨秋之想学着他们,也要无量功德,也要渊博不灭,绕着湖匍匐,可他保佑的人,都死了,佛主,这是不是一种安排。
穿过托勒、尕海,来到刚察附近,杨秋之觉得这一段的湖水,清澈辽广,于是捧着戒指,来到湖边。他动也不动,任那些风吹脸额,从领口灌进去,鼓胀了外套。他伸进兜,将倒淌河的一把灰土洒向湖面。
刘全,陶小红,青海湖到啦,看看。
杨秋之点了一根烟,他想起那个故事来,藏族青年尼玛落地长安,要了汉家闺女,骑马挤奶,享受荣华,他忘了家乡的尼美卓玛,只有狗回去了,狗说,我陪你。
可也许狗骗了尼美卓玛,藏族青年尼玛格桑,也许在半道就死了,也许过定西的时候被汉家兵丁用弓箭射死了,也许在平凉遇上劫道的,牦牛抢走了,马抢走了,自己也被捅了四个血窟窿,又也许辛辛苦苦到了天水,却在横渡渭水时给淹死了。
所以狗回去,怕尼美伤心,骗她说,尼玛格桑不要你了,尼玛格桑现在很快活。
可等到狗真回去了,才发现尼美的藏包里空无一人,狗明白了。
原来尼美等不了了,投湖了,死了。
杨秋之想,原来这个故事的结局是这样,尼玛死了,尼美也死了,就只有一条狗活着。
就剩下,一条狗了。
杨秋之泪如雨下。
8
那天路过青海湖东段的背包客、旅行家、文艺青年、骗炮驴友们,无一例外地都驻足不前。他们说,在东段湖边,有一个神经病。
这个神经病,手捧一枚戒指,站在湖边,单膝跪地,对着一片空气,泪水模糊了他的脸。神经病声音特别大,他说:“陶小红!你愿意嫁给我吗?”
神经病说完了,连忙站起来,一个人又跑到对面,换一个姿势,像女人,像某个泼辣撒欢、小腿白皙的女人,神经病大声说:“刘全!我愿意!”
神经病就这样一人分饰两角,来来回回了一整个下午,直到落日的余晖完全沉进湖中,湖水像一片虚无的黑,风大了,浪大了,都该走了。
神经病将戒指丢进湖里。
有人说,神经病是真的有病,他离开前最后一句话,特别好笑。
其他人问,他都说什么了啊。
那人说,神经病什么也没说,他没说人话。
他说。
“汪汪。”
杨秋之此后一辈子也没有再来过青海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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