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嘿,小骨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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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故事有趣。”
白骨精微微舒展,一阵噼啪作响,无数白骨拔地而起,化作一面骨镜。她照了照,满面倦容,一百万年过去,她的容貌与当初并无二致,银发及腰,素白的裙子。她说我想不起来了,我还有过这样的故事。
“是的,你有过,白骨精。”
“既然这个渣渣认识我,那么渣渣是谁?”
“只是个无名的小卒。”
白骨精转过头,巴尔渣克的面容遁藏在一片浓黑的阴影里,不见悲喜。他走过地上不知何处涌来的鲜血,走过那些斑驳的枯骨,嗓音有一些沮丧。
“后来呢。”
巴尔渣克说,后来,这两个小妖精,他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渣渣明白了,自己想要的不是安宁,而是成就。他听见大地的呼唤,更加古老与澎湃的鼓声,从窒息的岩层里迸发出来,恿着他,像一支号角,吹散了干裂的云层,幻化出一把利斧,劈开了混沌。
“巴尔渣克先生,大地才不会呼唤,不过是男人的野心。”
“是的,野心,这个男人一直在骗你,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巴尔渣克微微鞠躬。
没有什么呼唤,也无从来的利斧,一切,都是野心。
8
“我要离开。”
巴尔渣克望着天边的云彩,幻化琉璃的,红与黑交织的,那里听说是魔界的核心。
“当魔王有什么好!”小骨头哭着说。
她说,我比你早千分之二秒醒来,我就是你的女人。我们在一起,就是一对,分开了,就是两个小妖精,有一天被天庭的兵将打死,谁也不认识。
“那是你,我不该是这样。”
巴尔渣克说,我不会的,我会变得很强,会有一百万个妖精匍匐着我。天庭要派最狠的人来对付我,因为我已经杀到了玉帝的帝座。不论是王母的蟠桃,还是老君的丹炉,也在我的伟力下悄然寂灭。
“中二病!”
巴尔渣克摇摇头,他指着魔界的方向,他说那里有人在呼唤我,有无数的妖精在那里,我要去搏一搏。我这辈子,不能总是在桃花树下,和你为伍,你让我倦怠,让我变得庸碌,变成一个嘻嘻哈哈的傻逼。
“可你只是一个小妖精。”
小骨头擦了擦泪,挤出一丝笑容。她说,你是个小妖精,我也是个小妖精,小妖精没有烦恼,七大妖王,四大金刚……
“你他妈才是小妖精!”巴尔渣克大吼着打断她。
小骨头似乎受到了惊吓,她慌了慌神,声音越发细弱。
“……十八罗汉,都有烦恼,小妖精没有烦恼,好好过,百万年都不会死……”
“神经病。”
巴尔渣克捉过自己做的披风,收拾了劣质盔甲。他看起来似乎比以往都要狰狞,他舞动双拳,缠着一股邪劲,击打在桃花树上,后者便裂了。
“看见没有!看见没有!”
巴尔渣克说,为什么你就不明白,我一定是个天生的魔王,要统领这一方。我感到我体内妖力在流淌,我不能糟蹋了我自己,白瞎了一个王。
“我明白的……”
你不明白,巴尔渣克说。他说小骨头,和你在一起很好,可我要的不是这些。你以为让我永远在这里就是好,可这不是,我还想很威风,想要别人都仰着头看我。我生下来是个小妖精,可我不甘心,你把我缠在这里,就是两个人不开心。你行行好,不要哭,让我走,我走得轻巧,我们好聚又好散。
“能不能不要走,我陪你,我陪你再练练。”
“你太弱,带上你,只能是累赘。”
“我给你炖汤,我给你补身子!”
小骨头一直在说,她不敢停,因为没话说的时候,就是别离。她说我陪你练到天明,我永远不说你弱小,你是我心中最强的魔王。你带上我,我每天给你熬汤,你也不用每天回来,你大杀四方,我只要看着你,有一天你顶天立地,你就告诉他们,我是你背后的小妖精,我没关系,我真的没关系。
“你又不是我的女人。”
巴尔渣克顿了顿,补了一句。
“我从来都不需要什么女人。”
巴尔渣克拔出了那柄名作骨头渣的小刀,它有臂长,刀刃被他砍出了许多细小缺口。巴尔渣克提着刀走向小骨头,后者的声音停止,红着眼,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还给你。”
刀扔在地上,巴尔渣克转身出了门。
哨声。
一声又一声的哨声,听着像某种古怪的鸟鸣。
巴尔渣克回头,远远的,院中一个小小的影子。她憋红了脸,泪水像一条苦绝的暗河,流淌在干涸的河床上。
哨声。
巴尔渣克没有理会,他昂起胸,踏步走进了新的世界。
哨声。
好烦啊。
9
“所以他不要你了!”
巴尔渣克说,白骨精,这个男人,不要你了,他根本就不爱你,他要的全是自己,你傻啊!还记着他!
巴尔渣克想起,那天之后的很多年,这个叫渣渣的小卒,终于进入了魔界中枢,成为了魔界最低等的魔军,每天擦桌洗地,做一些可有可无的任务,杀一些毫无还手之力的人,他也嘲笑自己。
他脑子里的声音回荡着,到底自己曾经是怎样热血的一个蠢货,说出我天赋异禀的笑话。
想到这,他的脑袋一疼,便戛然而止。因为再往下,就是一个女人哭着说,你就是个小妖精,桃花点点,风里都是咸咸的水。
“所以,我只是记着一个人渣?”
“当然!一个大人渣!一个为了功名利禄,不择手段的人渣!”
巴尔渣克抬眼看去,他的视线越过了女人,骷髅堡外阴灵环伺。他想,这个叫渣渣的小卒一边擦地,一边皱着眉头,也是这样望着天,他自以为本该是妖王之一。
“为什么有点难过?”白骨精茫茫说。
“不必难过,这只是个无名小卒。”
巴尔渣克叹了口气,他说这个渣子,梦想的所有事情,都被另一个人实现了。天庭派最狠的二郎神将对付他,因为他杀到了帝座,不论是王母的蟠桃还是老君的丹炉,都在他的铁棍下灰飞烟灭。
五百年后,这个人皈依了佛主,叛逃了魔界。
“真是个笑话。”
白骨精的眸子垂下来,她轻柔地坐在白骨的宝座上,抚摸着掌中枯骨。她说,这个叫渣渣的小卒,我记不得了。
“无关紧要的人,您心中过不去的坎,无非是一个小卒带给您的困扰,这就是我知道的故事。所有的烦恼,不过是一个废物的离开,这对您是好事,所以,玄奘就要来了,还望您振作起来。”
“我只想起了一点。”
白骨精说,巴尔渣克先生,我只记得有人离开,我站在桃花树下,整整一百年,直到这棵树死去,睁开眼,流出血红的泪。冥冥中,我念出了无名的咒语,从小骨头,成为白骨精,但是我付出了代价。
“代价只是忘掉一个杂碎。”
“不,代价是忘掉你最不想忘记的东西。”
巴尔渣克愣住。
“还能有什么呢,巴尔渣克先生,我忘掉了。至今你说的故事,我也无法确定。是否这个人,就是我刚才说的念想,总之最后,我一把火烧了院子。”
春风一起,火势撩人,满树的桃花尽成焦土。
“可现在,巴尔渣克先生,你看到的我,只是个沉迷在过去的女人。我的妖法柔弱又无能,你的故事很好,却无济于事,反倒让我心中的念想更加强烈。”
“你他妈有完没完!”
“什么?”
“不,我的意思是,那是还烧得不够。”
10
骷髅堡的中央生起了大火,以骸骨为底座,冲到了堡顶,严寒不能与之近。
巴尔渣克面对眼前的箱子,深呼吸了口气。他缓缓地推开,里面都是些莫名其妙的物件,汤盆、骷髅、桃花残枝与一节断了一半的小马扎。
继续翻下去,都是些巴尔渣克与小骨头当年穿过的衣服,灰白不明。
“这些都是我曾经从火里带出来的东西,我不知道它们都有怎样的故事。我留着它们,只是觉得烧了可惜。”
“都可以烧吗?”
“都可以烧。”
巴尔渣克将它们一件一件掏出来,丢进火里,火舌一卷,就没了踪迹。
箱底,有一枚骨哨,小而精巧。
“哨子,你记得么。”
“我记不得了,你可以烧。”
巴尔渣克扬扬手,就要丢进火里。可哨子的内面,有一行字,是用指甲抠出来的小字,极小极小。
骨头喜欢渣渣。
巴尔渣克扬起的手僵在原地。
原来还是刻得下的,那小小的,细而娟秀的一行字,挤在狭小的哨子上。也许那是某个夜晚在灯下,也许是某个早晨在树旁,他能想象这个女人一边刻一边偷笑,在他离开之前,她本应该一蹦一跳地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刻下来了。
可他很快就走了,去做一个中二的妖精,嚷嚷着毁灭世界。
走得快得不像话。
“为什么不扔?”白骨精困惑地问。
巴尔渣克木然地站起来,他看着女人。后者歪着头,盯着哨子,她大概思绪翻卷,却无从头绪。巴尔渣克的手指摩挲过干裂的骨皮,轻轻放在嘴边,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吹。
巴尔渣克的手在一地的血水里搓了搓,洗了把脸。他说,白骨精,你不用去对付猴子和玄奘,我自会去解释。留着你的念想吧,小妖精只要好好过,百万年都不会死。
“你去哪?”
“我回了,听我一句话,都忘了,为了一个无名小卒,不值得。”
言毕,巴尔渣克抬手一丢,哨子落进白骨精的手里。
“那……再见,巴尔渣克先生,谢谢你的故事。”
像是百万年以前走出院子,巴尔渣克走出骷髅堡。门外风雪大作,天地间都是苍白,他什么也不想说。
山道上,骷髅堡像一个枯瘦的影子。那里的女人忘记了许多故事,空留一些可有可无的念想,抱着不知何人的口哨沉沉入眠。陪伴她的,只有白骨。
“师父,看,又逮着一个。”
忽然,巴尔渣克回身望去,骷髅堡里金光乍现,万法如尊。
11
猴子的金箍棒是一件至尊的法器,很多年前,巴尔渣克很羡慕。
现在这根法器捅穿了白骨精的胸口,绛红色的鲜血浸染了地板,与残雪揉成一处,幻化成不可知的形状。
巴尔渣克扶起白骨精,后者原本苍白的脸上显出一种褪了色的惨白。
“八十难了,还差一个。”
孙悟空与一旁的和尚说。那和尚闭目念佛,一副慈善的嘴脸。
“悟空,这不来了一个么。”
孙悟空燃火的瞳子对上来,巴尔渣克只觉心口一痛,有若火灼。
“正好,来,躺棍子底下来。”
巴尔渣克摇摇头。他说,我只是个小卒啊,大圣,巡山的喽啰,配不上您的金箍棒。
孙悟空哈哈大笑,竟然连唐僧也笑得合不拢嘴。
“贱。”
巴尔渣克没有吭声,他低下头,怀里的白骨精正在渐渐冰冷,他甚至不敢哭。
“巴尔渣克先生,你怎么回来了。”
巴尔渣克的手捂住了白骨精的伤口,那里有一块黏稠的碎肉。她的妖气无助地流失着,随后,将是她的魂灵。
“你说的故事里,小骨头……一吹哨子,渣渣就会过来……”
“是的!”
巴尔渣克此时觉得心似乎被两股巨大的力量,撕扯不停,又像是一把铁锤,在他的五脏六腑里狠狠地搅动。他哽咽着说,小骨头,我是渣渣,你还记得我吗,我就是那个离开你的人,我没用,我回来了。
“别哄我了,巴尔渣克先生,快逃吧。”
“你,躺棍子底下来。”孙悟空缓缓走来。
巴尔渣克放下白骨精,他的双腿缓缓颤抖。曾经他以为,这就是源源不断的妖力,原来不过是他紧张的神经,从头到尾,他活明白了,你问他后不后悔,他什么也讲不出口。
巴尔渣克抬腿就跑,他不敢回头。那个天下无敌的猴子,拄着一根可长可短的法器,打碎了骷髅堡里所有的骸骨,溅起一片腥红血水,浇得那和尚兜头满脸,后者却桀桀发笑。
好可怕。
巴尔渣克奔跑在无尽的走廊中,看得见大门。他的背后,女人的身体渐渐失去温度。
哨声。
巴尔渣克愣住。
断断续续的哨声,白骨精憋红了脸。回头,他想说,为什么你他妈每次都要憋着气吹,这样并不会让声音更大。可白骨精只是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她最后的气力,她冲巴尔渣克惨然一笑,挥了挥手,叫他快走。
她仍在吹,尽管什么也没有想起来,可她仍在等一个人。桃花树下,梦里院落,一地的汤洒了,吹亮了天,这个人也没有回头。
在她最难过的时候,并不会有人回到她的身边。这个关于哨子的故事,本就是一个小卒的信口开河。
一个小妖精,怎么救另一个小妖精。
巴尔渣克停下脚步。
“不跑了?来,躺棍子底下来。”
巴尔渣克回头,踏步而来。
“小骨头,我来啦。”
巴尔渣克没有理会猴子,他径直走向白骨精,后者阖上了眼,她已经死了。到死,都没有想起来。巴尔渣克抱着她,他一遍一遍地说,你比我早成精千分之二秒,书上说得对,这就是缘分。你就是我的女人,所以,嘿,小骨头,我来啦。
“小骨头,我来啦。”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说,你总算回来啦,你终于不走啦。不会有人端着汤盆,漂着一颗流泪的骷髅,看,骷髅头都哭了,没有。
“你他妈腻歪完了吗?”
巴尔渣克站起身,看了看猴子。他忽然觉得此时此地,真的有一股热流涌动,一定是他无穷的妖力。他走向方才的火堆,手伸进熊熊大火却不觉疼,从一堆燃烧的旧物中,捉出一柄臂长的小刀。桃木的刀柄烧成焦炭,他握在手里,掌纹贴着那三个横七竖八的小字,鲜血填塞了木柄的缝隙,亮起一片邪魔的红光。
我是生来的魔头吗。
这不重要了。
巴尔渣克的内心像是一片骇浪,吹起了席卷天地的风雨。桃花,院子,滚热的汤汁,整座殇山,也一并吹了去。在古老的地底,岩石层内的呼唤,如同一柄利斧劈开了混沌,混浊的与清朗的,都搅作一团,血渍与白骨,也垒成一处,死亡的长幡高高竖起,百万个妖魔同时俯首。
“你谁啊?”
“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巴尔渣克淡淡地说。
他挥了挥手,风雪灌了进来,天地肆虐,手里的骨头渣熠熠生辉。一切都是无上的妖法,可他不在乎了。
一百万年以前,他其实什么都有,唯独没有这移山填海的能力。如今他有了,可失去了除此以外的所有。
应该再种一棵桃树,煮一锅汤,在所有的东西上,都刻下你想要我说的那几个字。
云卷云舒,风生风止,足足一百万年,我今天才明白。
“受死!”猴子大叫一声,龇出两颗獠牙。
那一天,整座骷髅堡,万法如尊,邪魔昌盛。有人说,他们听见了悲痛的低鸣、猖狂的笑声与邪魔孤独的背影。
那天之后,殇山下的一片废土中,有人种下一棵桃树。
待来年开花的时候,能听见若有若无的哨声。
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无名小卒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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