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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丽芙给爸爸做了饭,把他家一楼打扫了一番,卡洛琳很少打扫房间。五点钟她回到自己家。温暖的晚夏,周围的城市都是沸腾的,汽车噪音仿佛变成了某种虚化的气体,带着一股汽油味从被太阳炙烤的马路上飘进来。

“嘿,弗兰。”她走进大门的时候说道。

叫做弗兰的女人朝她点点头,虽然天气很热,她还是硬把一顶羊毛帽盖在头上。她正扒拉着一个塑料袋。她收集的塑料袋数不胜数,或是用绳子系着,或是装在另一个塑料袋里,并不厌其烦地把它们分类、整理、分类、整理。今天她搬了两个盒子,上面盖着一件蓝色的防水衣,放在看门人的小屋子那儿。之前的看门人忍了弗兰好多年,甚至还把她当成非官方的包裹站。但新的看门人,她说,一直威胁说要赶走她。有住户抱怨说她在这里太煞风景了。“他一直搬我的箱子。哦,对了,你有客人。”

“她什么时候走的?”丽芙没有留条也没有留钥匙。她想着自己等下是不是应该去下餐馆,好确定莫没事。虽然这么想,但她知道自己是不会去的。想到安静、空荡荡的房子,她隐隐觉得松了一口气。

弗兰耸耸肩。

“要喝点什么吗?”丽芙开了门,问。

“最好是茶。”弗兰补充道,“三块糖,谢谢。”说的好像丽芙以前没给她倒过似的。想到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空站在这儿聊天,她就又去弄她的袋子了。

丽芙一开门就闻到一股烟味。莫盘着腿坐在玻璃咖啡桌旁的地上,一只手拿着一本平装书,另一只手夹着一根烟靠在一个白碟上。

“嗨!”她头抬也没抬地说道。

丽芙盯着她,手里拿着自己的钥匙。“我……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弗兰说你走了。”

“哦,楼下那个女人?对,我刚回来。”

“从哪儿回来?”

“刚下白班。”

“你还上白班?”

“在养老院,希望今天早上没有吵到你。我已经尽量悄悄地走了。我想可能是我翻抽屉的时候吵醒你了。早上六点起床真是把‘欢迎来我家做客’的气氛完全破坏了。”

“翻抽屉?”

“你没留钥匙。”

丽芙皱了皱眉,她觉得自己说话好像总是慢两拍。莫放下书,慢慢开口道:“我到处翻了翻才在你的桌子抽屉里找到那把备用钥匙。”

“你翻我桌子抽屉了?”

“那儿似乎是最有可能的地方了。”她翻了一页书说,“别担心,我已经放回去了。”她又小声嘟囔了一句:“伙计,你还真是不喜欢一点多余的东西。”

她转过身去继续看书。丽芙看了看书脊,发现那是大卫的书。是一本旧的《现代建筑简介》,企鹅出版社出版的,大卫最喜欢的书之一。她仍然能回想起大卫躺在沙发上看这本书的样子。现在看到书在别人手里,她觉得自己的胃被焦虑紧紧裹住了。丽芙放下包,朝厨房走去。

花岗岩工作台上洒满了面包屑,桌子上放着两个杯子,棕色的圆环型咖啡渍把杯子内部分成鲜明的两部分。一包半开的切片白面包软塌塌地靠在面包机上。一个用过的茶包蹲在水槽边上,一把刀从一块没加盐的黄油上露出来,像是被谋杀的人露出的胸口。

丽芙站了一会儿,开始收拾。她把碎屑扔进厨房的垃圾桶里,把杯子和盘子放进洗碟机里。按下按钮把屋顶的百叶窗打开,待百叶窗完全打开后,她又按下打开玻璃屋顶的按钮,挥着手把萦绕在屋里的烟味扇出去。

她转过身,发现莫正站在门口。“你不能在这儿抽烟,绝对不能。”她说,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诡异的恐慌。

“哦,好。我忘了你家还有个露台了。”

“不行,露台上也不行。求你了,别在这儿抽烟。”

莫看看工作台,看着丽芙疯狂的洁癖。“嘿,那个,我走之前会收拾的,真的。”

“没关系。”

“显然有关系,不然你就不会跟心脏病发作似的了。听着,停。我自己弄的自己收拾,真的。”

丽芙停了下来。她知道自己的反应有点过度,但她就是忍不住。她只想让莫走。“我得去给弗兰倒杯茶。”她说。

走到一楼的那段路上,她的耳朵里一直充斥着血液沸腾的声音。

她回来的时候厨房已经收拾干净了。莫轻手轻脚地到处忙着。“我可能有点懒,不愿意弄完立马收拾。”丽芙走进来的时候,她说,“因为这种工作做得太多了。老人啊,餐厅里的客人啊……白天的时候干得太多了,所以晚上回家就想任性一点。”

丽芙努力不让自己因为她的用词而发飙。这时她突然闻到一股味道,不是烟味。烤箱的灯亮了。

她弯腰看了一下,发现她的酷彩[1]盘子正放在里面,表面有奶酪似的东西在冒泡。

“我做了点晚饭,烤意大利面。我把商店角落里能找到的东西都混在一起了。再过十分钟差不多就好了。本来我打算晚点再吃的,不过看到你这个样子……”

丽芙已经不记得她上次用烤箱是什么时候了。

“哦,”莫说着,伸手去拿烤箱手套,“市委会的人打电话来了。”

“什么?”

“对,是关于市政建设费的事。”

丽芙的内心立刻化作了一团水。

“我说我就是你,所以他就告诉我你欠了多少钱。还真是一大笔钱。”莫递给她一张纸,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个数字。

丽芙正要开口抗议,她接着说:“哦,我再三确认过他没有找错人,我觉得他肯定弄错了。”

丽芙大概知道是多少,但是看到纸上的那个数字还是吃了一惊。她感觉到莫一直盯着她,这一反常态的沉默让她明白,莫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嘿,坐下,吃饱了肚子什么事都好说。”她感觉到有人把自己带到了椅子旁。莫碰了一下烤箱门,烤箱打开了,厨房里顿时弥漫着久违的做饭的香味。“实在不行的话,呃,我知道有一张特别舒服的长凳。”

饭很好吃。丽芙吃光了满满一盘,然后一只手摸着肚子坐在那儿,奇怪自己为何对莫会做饭这事儿如此惊讶。“谢谢。”莫吃完最后一口时,她说道,“真的很好吃。我都不记得上次吃这么多是什么时候了。”

“不客气。”

现在你该走了。过去二十个小时里,这句话一直在嘴边,此刻她却说不出来。她就是不想让莫走,不想独自面对那些催市政建设费的人、那些最后通知以及自己完全不受控制的思绪;她突然觉得很庆幸今晚有个人可以说说话——有个人跟她一起度过这一天。

“那……丽芙·沃辛,你丈夫去世的事——”

丽芙把自己的刀叉放到一起。“我不想谈这个。”

她感觉到莫的眼睛注视着她。“好吧,不谈去世的丈夫们,那聊聊男朋友们,怎么样?”

“没有。”

莫从烤碟旁边拿起一片奶酪。

“艳遇?”

“没有。”

莫猛地抬起头来。“一次也没有?多久了?”

“四年。”丽芙小声嘟囔着。

她在说谎。其实有过一次,三年前,好心的朋友们坚持说她应该让生活“继续下去”,说的好像大卫是块绊脚石似的。她把自己灌得半醉,努力忘了自己在干什么,事后却悔恨交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觉得自己很恶心。那个男人——她都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在她说要回家的时候几乎送了口气。直到现在,一想起这件事她还是会羞愧地浑身发冷。

“四年什么都没有?你……多大来着?三十二?这算怎么回事,为亡夫守贞么?你在干吗,沃辛?难道你一辈子都要为你的那位亡夫守身如玉吗?”

“我是候司顿,丽芙·候司顿。还有……我只是……没有遇到……我想要的人。”丽芙决定要转移话题,“好了,那你呢?身边有没有不错的有自残倾向的家伙?”为了维护自己,她的声音有些尖刻。

莫的手指朝香烟那儿伸了伸,最后还是收了回来。

“我还好。”

丽芙等着她继续说。

“我有安排。”

“安排?”

“跟拉尼奇,一个斟酒的服务生。每隔几个星期我们就会一起度过一个技巧娴熟却索然无味的夜晚。刚开始的时候他很粗鲁,但后来慢慢开窍了。”她又吃了一片奶酪,“不过还是能看出来他看了很多黄片。能看出来的。”

“没有认真交往的对象吗?”

“我爸妈已经对在世纪之交的时候抱上外孙不抱任何希望了。”

“哦,天呐!你正好提醒了我,我答应要给爸爸打电话的。”丽芙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她站起来去拿包。“嘿,我去下面的商店里买瓶酒怎么样?”不会有事的,她对自己说。我们会聊聊父母和那些我不记得的人、大学、莫的工作,我要把她从性的话题上引回来,然后不知不觉的,明天就到了,家里会恢复正常,今天的小聚就像是发生在一年前一样。

莫把椅子往桌边一推。“别给我买了。”她拿起自己的盘子说,“我得换衣服赶紧走了。”

“赶紧走?”

“上班。”

丽芙的手停在钱包上。“可是,你刚刚不是说才下班吗。”

“那是白班,现在我要去上夜班了。哦,还有二十分钟左右。”她把头发盘起来别好,“你收拾一下行吗?还有,我拿走那把钥匙可以吗?”

晚餐带来的短暂满足感像泡沫一样瞬间蒸发了。她坐在半空的桌子旁,听着莫哼着跑调的小曲儿,听着她在客卫里刷牙洗脸,轻轻地关上卧室的门。

莫再次出现在走廊上时,穿了一条黑裙子、短夹克,胳膊底下夹着一条围裙。“一会儿见,伙计。”她喊道,“不过要是今晚兴致不错,就不回来了。”

她走了,下了楼,消失在鲜活的世界里。她留下的回声逐渐在房子里消失,寂静的玻璃房子突然变得冷酷、压抑。丽芙渐渐意识到,她的家、她的天堂将要背弃她,这让她感到极度恐慌。

她知道,她没法儿一个人呆在屋里度过今晚。  

[1] 全球知名的法国厨具品牌(法语为:Le Creuset),创立于1925年,经历87年不断焠炼与蜕变,以精益求精的品质和时尚前卫的设计而闻名全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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