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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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死亡为界,曾经爱有多浓烈,活着就有多艰难。
“他去世了。”丽芙这样对莫说。四年过去了,说出这些话还是会条件反射般地感到一阵刺痛。
丽芙渐渐意识到,大卫给她的家、她的天堂将要背弃她,这让她感到极度恐慌。
她没法儿一个人呆在屋里,尤其是今晚。
2006年,伦敦
因为没有人来打扰,丽芙在安静的小隔间里呆了很久,听着几个女人走进来,聊着发型和美妆,还有八卦。她查了查空空的邮箱,用手机玩了一会儿 Scrabble拼字游戏[1],直到拼出“flux”这个词才站起来冲了水,洗洗手,异常满意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只眼睛下面的妆花了,她对着镜子补好妆,心里却在想,何必这么麻烦呢,反正等下还是要坐在罗杰旁边。
她看看手表。什么时候说自己明天一大早要开会,所以得早点回家比较好呢?运气好的话,等她回去的时候罗杰可能已经喝醉了,压根就忘了她的存在。
丽芙最后朝镜子里望了一眼,把脸上的头发撩开,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有意义么?然后她推开了门。
“丽芙!丽芙,快过来!我有事跟你说!”罗杰站在那里,使劲挥着手说。他的脸更红了,头发直直地立在一边。她不由自主地将他与鸵鸟联系在了一起。想到还要再跟他一起待半个小时,丽芙突然感到一阵恐慌。她早就习惯了这种强烈的欲望:离开这里,一个人跑到黑漆漆的街上;不必装成任何人。
她小心翼翼地坐在那里,像个随时准备冲刺的人,又喝了半杯酒。“我真的该走了,”她说。桌上的其他人抗议地挥了挥手,好像这冒犯了他们似的。没办法,她还是留了下来,咧着嘴苦笑着,观察那些夫妻。随着酒一杯杯下肚,家庭的裂缝也逐渐清晰。那个人不喜欢她丈夫,他每说一句话,她都要翻个白眼。那个男人对谁都没兴趣,也可能只是对他妻子没兴趣,一直在桌子底下偷偷看手机。她抬头看了看表,木然地朝正在气愤地、滔滔不绝地讲述婚姻不公的罗杰点点头。然后又偷偷玩起了手机游戏,突然有人拍了她肩膀一下。
“抱歉打扰了,有个电话找您。”
丽芙转过身来,是一个女服务员,她的皮肤很白,头发又黑又长,像半掩的窗帘遮在脸上。她正拿着记事本向她招手,丽芙觉得她有点眼熟。
“什么?”
“有个紧急电话。我想可能是你家里打来的。”
丽芙犹豫了一下。家里?“哦。”她说,“哦,好。”
“需要我带您去电话那儿吗?”
“紧急电话。”她朝克里斯汀比了个口型,指指那个女服务员,她正指着厨房那边。
克里斯汀的脸上露出夸张的担忧表情,俯身跟罗杰说了什么,罗杰转过身子看向身后,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打断她。丽芙已经跟着那个女孩穿过了餐厅,经过酒吧,沿着木板走廊朝下走去。
走过昏暗的座位区,厨房的灯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散发着暗淡光泽的不锈钢表面把光反射到房间另一边,两个穿着白大褂的人直接无视她,把锅子放到餐具洗涤区。厨房的一个角落里,有人正在煎什么东西,嘶嘶地响着,还有油点溅出来;还有人在说西班牙语,语速很快。那女孩示意她穿过几扇双开门,走进另一个后厅,那是衣帽间。
“电话在哪儿?”她们停下后,丽芙问道。
女孩从围裙里拿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点上。“什么电话?”她一脸茫然地问。
“你说有个电话找我的?”
“哦,那个啊,没有电话。我只不过是看你需要救助。”她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个长长的烟圈,等了一会儿。“你不认识我了,是不是?我是莫,莫·斯图尔特。”见丽芙皱眉,她叹了一口气,“我上大学的时候上过你的课。文艺复兴和意大利绘画,还有人体素描。”
丽芙突然想起来了:那个坐在角落的小哥特女孩,几乎每堂课都不怎么说话,她脸上的表情总是被小心翼翼地掩饰起来,指甲总是涂成艳丽的、闪闪发光的紫色。“哇哦,你还真是一点没变。”这是真心话。丽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确定莫是否感觉到这是夸赞。
“你倒是,”莫打量着她说,“你看上去……我不知道,有点讨厌……”
“讨厌?”
“或许不是讨厌,不是那种讨厌,就是很累。提醒你一下,我可不认为坐在既善良又糊涂的中年男人旁边会很好玩。怎么回事?单身派对?”
“显然只有我是。”
“天呐!我出去告诉他们你有事先走了。就说你姑姥姥突然中风了,很严重,或者其他更狠的?艾滋病?埃博拉病毒[2]?你想说得多厉害?她会不会想跟你AA制?”
“哦,你说得对。”丽芙连忙从包里掏出钱包,即将到来的自由突然让她觉得有些头晕。
莫拿过钱,仔细点了点。“我的小费呢?”她一脸认真地问,不像是在开玩笑。
丽芙眨眨眼,随即又掏出一张5英镑的纸币递给她。“多谢。”莫把钱塞到围裙口袋里说。“我是不是看起来挺惨的?”她的表情有些冷漠,接着,像是明白了自己没法做出担忧的表情,转身消失在走廊深处。
丽芙不知道自己是该直接走还是等那个女孩回来。她在后厅里看看四周,看看衣架上廉价的外套、肮脏的木桶和拖把,最后还是在一个木凳上坐下来,直到听到脚步声她才站起来。不是莫,是一个顶着地中海头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杯琥珀色的液体。“给。”他把杯子递给她说。见她不肯接受,又加了一句:“给你压压惊。”说完便眨了眨眼离开。
丽芙坐在那儿抿了几口酒。远处,掺杂着厨房嘈杂的声音,她能听到罗杰在大声抗议,还有椅子在地上刮擦的声音。再看手表,已经11点15分了。厨师们从厨房间走过来,从衣架上拿下自己的外套就走了,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还朝她微微点头,好像一个顾客捧着一杯白兰地在员工通道里待上二十分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莫再次出现的时候没有穿围裙。她拿着一串钥匙,从丽芙旁边走过去锁上防火门。“他们已经走了。”她把黑发捋到后面盘起来说,“你那位约会对象还说什么想安慰你来着。你得把你的手机关一会儿。”
“谢谢。”丽芙说,“真的很谢谢你。”
“别客气。喝咖啡吗?”
餐厅里已经没人了。莫弄好咖啡机,招呼她过去坐下。丽芙真的很想回家,但也明白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而这个代价很可能就是简短、略带敷衍地回忆一下美好的往昔。
“我真不敢相信他们竟然突然一下子全走光了。”当莫又点上一根烟的时候,丽芙说。
“哦,有人在一台黑莓手机上看到了一条不该看的信息,然后就开始了。”莫说,“我想工作午餐一般不该跟乳头夹扯上关系。”
“你听到了?"
“在这儿什么都能听到。大部分顾客不会因为服务员在旁边就停止交谈。”她打开牛奶起泡器,又补充道,“戴上围裙你就拥有了超能力。实际上,它甚至让你变成了隐形人。”
丽芙并没有注意到莫来到她身边,她正想着什么,显得有点不安。莫微笑着看着她,似乎听到了她的想法。“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当‘不被注意大帝’了。”
“那,”丽芙接过一杯咖啡说,“你都在做什么?”
“过去这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嗯,这也做做,那也做做。当服务生很适合我,我没有去酒吧工作的野心。”她面无表情地说,“你呢?”
“哦,就做做自由职业者,给自己打工。我不适合在办公室里工作。”丽芙笑着说。
莫深吸了一口烟。“我很惊讶,”她说,“你以前一直都是那种很讨人喜欢的女孩。”
“讨人喜欢的女孩?”
“哦,你还有那一帮有着黄褐色皮肤的姑娘们,要腿有腿,要头发有头发,男人都像卫星似的围着你们转,就像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小说里的人物。我以为你会……我不知道,上电视,或者出现在媒体上,或者当演员什么的。”
如果这些话丽芙是在纸上读到的,她可能会觉得很尖刻,但莫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敌意。“没有。”她看着自己的衬衣边说。
丽芙喝完了自己的咖啡,现在是差15分钟12点。“你要锁门吗?你走哪条路?”
“我哪儿也不去。就住这儿。”
“你在这儿有公寓?”
“没有,但迪诺不会介意的。”莫灭了烟蒂,站起来把烟灰缸倒掉,“实际上,迪诺不知道。他只是以为我工作很认真,每天晚上都是最后一个离开。‘为什么其他人不能多向你学习一下呢?’”她突然竖起一根大拇指指着身后,“我的衣柜里有个睡袋,我闹钟设的是5点半。最近房子方面出了点问题,就是,我住不起任何房子。”
丽芙瞪大了眼睛。
“不必这么惊讶。我可以跟你保证,那个长凳子比我租过的一些房子舒服多了。”
后来,丽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说。她极少让人进她家,更不用说是她多年未见的人。但她来不及细想自己在干什么就已经脱口而出:“你可以住我那儿。”
“就今晚。”当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又加了一句,“我家有个空房间,里面有热水器。”考虑到自己这么说有点施舍的味道,她又补充道:“我们可以叙叙旧,应该挺有意思的。”
莫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后来她做了个鬼脸,倒像是她帮了丽芙一个忙似的。“如果你这么说的话,那好吧。”她说着起身去拿外套。
丽芙隔着大老远就能看到自己家的房子:旧砂糖仓库上面的淡蓝色玻璃墙特别显眼,像是来自外星球的什么东西降落在屋顶上。以前大卫很喜欢这样。他喜欢跟朋友或者潜在客户一起走回家的时候能一下子指出这栋房子;他喜欢这房子跟维多利亚时期的深棕色砖瓦仓库所形成鲜明的对比;喜欢它的采光以及反射出的下面的水影。他很享受这幢建筑已经成为伦敦湖畔一大特色风景。他以前常说,这就是他的长期广告。
这栋房子已经建了差不多十年了,墙面玻璃用可以调节温度的复杂成分制作而成,生态、环保。卫生间是这幢房子里唯一不透明的房间。当初丽芙劝了他很多次才让他放弃了透明卫生间的想法。大卫常说,建筑物最关键的就是透明,应该彰显其用途以及结构。这是典型的大卫式风格,他不会觉得,即使你确定其他人看不见里面,但一览无余的望着外面上厕所还是会令人紧张。
她的朋友曾羡慕她拥有这样一套房子——地理位置优越、时不时地出现在高档装修杂志上——但她知道,他们肯定也会偷偷地告诉彼此,这么精简会把人逼疯的。大卫骨子里就是爱干净,爱清理不需要的东西。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要经过他威廉·莫里斯[3]式的检测:有没有用?漂不漂亮?还有,是不是真的没它不行?他们俩刚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烦死了。当她把衣服丢在卧室的地板上,在厨房里放满了从市场上买来的廉价花和小饰品时,大卫都会不满地咬着嘴唇。现在,她很庆幸她家里什么也没有,庆幸这种过分的禁欲主义。
“真是酷毙了!”当她们从吱吱呀呀的电梯里出来,走进玻璃房时,莫一反常态地活跃起来,“这是你的房子?真的吗?你到底是怎么住到这种地方的?”
“这是我丈夫建的。”她穿过客厅,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挂到唯一的一个银挂钩上,一边走一边打开屋里的灯。
“你前夫?天呐,他把房子留给你了?”
“不完全是。”丽芙按下一个按钮,看着屋顶的百叶窗静静地缩回,将厨房暴露在星空下,“他去世了。”她站在那里,刻意地仰着脸,强忍着涌上心头的令人尴尬的感伤。这句话从来没让她觉得轻松。四年过去了,这些话还是会条件反射般地给她一阵刺痛,好像大卫的离去仍然是深藏在她心底的一道伤。
莫没有说话。最后,她终于开口了:“真是令人难过。”再无其他。
“对。”丽芙微微舒了口气说,“对,确实是。”
丽芙听着广播里的新闻,客卫里传来的声音,让她隐约感到一种微微的刺痛与不安。只要有人在这个房子里时,这种感觉就会袭来。
她轻拂过花岗岩工作台,又用一块软布把它擦得锃亮,扫了扫没有任何碎屑的地面,最后,穿过玻璃和木板走廊,沿着悬浮的木板和有机玻璃楼梯走进自己房间。没有任何标记的伸缩橱柜门闪着微光,完全看不出来里面放着几件衣服。又大又空的床放在屋子中间,两张最后期限通知放在被子上,那是她今天早上放在那儿的。她坐下来,把通知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回信封里,然后直直地盯着前方那幅名为《留下的女孩》的画像。在一片灰色的房间中,镶着金边的画栩栩如生,上面的女孩像是要顺着水流漂走。
她很像你。
她一点也不像我。
她曾经乐呵呵地笑他,那时初生的爱情还会让她害羞地脸红,她还随时准备接受他对她的看法。
你就是那样,当你——
那个《留下的女孩》微笑着。
丽芙闭上眼睛之后才把灯关了,这样她就不必再看到那幅画。
[1]Scrabble是西方流行的英语文字图版游戏,在一块15×15方格的图版上,2至4名参加者拼出词汇而得分。
[2] 又译作伊波拉病毒。是一种能引起人类和灵长类动物产生埃博拉出血热的烈性传染病病毒,有很高的死亡率,在50%至90%之间,致死原因主要为中风、心肌梗塞、低血容量休克或多发性器官衰竭。
[3] 19世纪英国设计师、诗人、早期社会主义活动家。宣扬工匠主观能动性的天然美学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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