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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图书频道 > 婚恋家庭 > 永不言弃:孤绝之境的惺惺相惜 > 第 4 章 我看到一片海,在他眼里结成冰
第4节 第四章

为了避开广场,我和孩子们手拉着手从小路上绕了回来,等回到红公鸡的时候,我们的裙子上都沾满了泥巴。两个女孩都很沉默,虽然我一直安慰她们说,那个德国人是因为没有鸽子打所以有点生气。我给她们弄了杯热饮,然后就跑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两手捂着眼睛挡住光。我在屋里待了大概有半个钟头才站起来,从衣橱里拉出我的蓝色羊毛裙,展开放在床上。爱德华总说我穿上这件裙子像个女教师。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当个女教师是件特美好的事。我脱下全是泥巴的灰裙子,任它掉在地板上。我脱下厚厚的衬裙,衬裙边上也已经溅上了泥巴,这样我就只穿着一件薄衬裙和吊带衫了。我脱掉束身衣,然后又脱下内衣。屋里很冷,但我一点儿也感觉不到。

我站在镜子前。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身体了;我也没理由这么做。如今,斑驳的镜子里呈现的这副躯体看上去像是个陌生人。我似乎只有以前的一半胖。乳房下垂而且变小了,再也不是两个丰满的大肉球。肚子也是。我很瘦,现在更是名副其实的皮包骨头:锁骨、肩膀、肋骨全都很明显地凸了出来。甚至连我曾经光泽柔亮头发也黯淡了。

我往前凑了凑,看着自己的脸:眼睛下有黑眼圈,两个眉毛之间有淡淡的皱眉纹。我颤抖着,但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我想起了两年前爱德华留在这里的那个女孩,想起了他的手搂着我的腰,他温柔的唇贴在我脖子上的感觉。

我闭上了眼睛。

最近几天他的情绪一直很低落。他在画一幅三个女人围坐在一张桌子前的画。每个位置我都给他摆过姿势了,然后就默默地看着他发脾气,一脸苦相,他有时甚至突然扔下调色板骂自己。

“我们出去透透气吧。”我伸展了一下四肢说。一直保持一个姿势让我浑身酸痛,但我不会让他知道。

“我不想去透气。”

“爱德华,你现在这样什么也画不出来。跟我出去透二十分钟的气,走吧。”我伸手去拿外套,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站在门口说。

“我不喜欢被打断。”他抱怨着说。

我一点儿也不介意他的坏脾气。那时候我已经习惯了。爱德华工作顺利的时候,他就是世界上最会说情话、最温暖的男人,开心、急切地想看到所有东西中的美;要是不顺利,我们的小家就好像笼罩在一层乌云下。刚结婚的头几个月里,我一直担心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才让他焦躁起来,总觉得我应该让他振作起来。不过,后来在第15区的拉鲁奇画家工作室和拉丁区的酒吧里其他画家的事情听多了,就慢慢发现其实所有的画家都是这个节奏:作品圆满完成或是售出时的兴奋;作品卖不出去的时候,一件作品久久不能完成的时候,或是遭受激烈批评时的低落。这些情绪就像冷暖气团交汇,你只能忍受并逐渐适应。

我也不是一直都这么善解人意的。

沿着苏弗洛路走的时候,爱德华一路上都在抱怨。他很烦躁,他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出来走走,他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待在那儿。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他承担的压力。

“很好,”我把胳膊从他臂弯里抽出来说,“我就是个无知的女售货员,我怎么可能理解你作为一个画家的压力呢?好,爱德华,我不管你了,你去画吧。或许我不能再满足你了。”

我大步沿着塞纳河畔走去,怒气冲冲的。他很快追了上来。“对不起。”

我还是继续往前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别生气,苏菲。我只是心情不好。”

我瞪了他一眼,挽起他的胳膊。我们沉默着又往前走了一段。他用手握住我的手,发现我的手冰凉。“你的手套!”

“我忘了带了。”

“那你的帽子去哪儿了?”他问,“你都快冻僵了。”

“你很清楚我没有冬天戴的帽子。我的天鹅绒步行软帽被虫子蛀了好几个洞,我一直没空补。”

他停住了脚步。“你不能戴打补丁的步行软帽。”

“那顶帽子很好的,我只是没空打理它。”我没有加一句,那是因为我要奔跑在左岸区给他找材料,帮他讨债付买材料的钱。

我们面前是巴黎最大的帽子店之一。他看到了,拉住我一起停了下来。“来,”他说。

“别犯傻。”

“别违背我,老婆。你知道我的情绪很容易变坏。”他拽着我的胳膊,我还没来得及继续反驳,我们已经走进了商店里。身后的门关上了,铃声响起来,我畏缩地看着四周。墙边的货架或柜台上,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帽子,倒映在巨大的镀金镜子里:墨黑色或鲜红色,缀着毛皮宽边或花边的帽子,种类繁多。鹳毛在动荡的空气中抖动着,屋子里有干玫瑰花的香味。一个身穿窄缎裙的女人从后面走了出来:那是巴黎街头最流行的服饰。

“请问您要点什么?”她的眼睛瞟过我穿了三年的外套和被风吹乱的头发。

“我太太要买一顶帽子。”

我这时已经想阻止他了。我想告诉他,如果他坚持要给我买一顶帽子的话,我们可以去女子商场,在那里旧同事或许还可以给我打个折。他不知道这个地方是一位女设计师的专卖店,根本不是我这种女人能企及的。

“爱德华,我——”

“要一顶很特别的帽子。”

“当然,先生。你想要什么样子的?”

“就像这样的。”他指着一顶巨大的、缀着黑色鹳毛边、督政府风格的深红色宽边帽说。染成黑色的孔雀毛像溅起的水花一样插在帽沿上。

“爱德华,你不是认真的吧。”我小声嘟囔着,但那个女人已经恭恭敬敬地把帽子拿下来了,当我站起来张大嘴巴看着爱德华时,她已经把帽子小心翼翼地戴在了我头上,并且把我的头发塞到衣领下。

“我觉得如果夫人把围巾摘掉的话会更好看。”她在镜子前摆弄着我,小心翼翼地把我的围巾摘下来,仿佛那围巾是金丝做的似的。我几乎没感觉到她的动作。那顶帽子完全改变了我的脸。生平头一次,我看上去像是我以前服务过的那些女人。

“您丈夫眼光真不错。”那个女人说。

“就这个了。”爱德华开心地说。

“爱德华,”我把他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警告道,“你看看标签。都顶上你三幅画的价格了。”

“我不在乎!我想让你拥有那顶帽子。”

“可是你会恨它的,你也会恨我的。你应该把钱花在买材料、买画板上。这个——这个不是我。”

他打断了我,朝那个女人示意:“这个我买了。”

然后,当那个女人告诉助理去拿盒子时,他转过身去看着镜子里的我。他一只手轻轻地滑过我脖子一侧,把我的头歪向一边,然后盯着我镜子里的眼。这时,帽子歪了,他低下头吻了吻我脖子和肩膀。他的嘴在那里停了很久,久到我都脸红了,久到那两个女人惊讶地别过脸去,假装在忙。等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的眼神有些涣散,他还在盯着镜中的我。

“这就是你,苏菲。”他柔声说,“一直都是……”

那顶帽子还留在我们巴黎的公寓里。在十万八千里之外,遥不可及。

我紧紧闭着嘴巴从镜子前走开,开始穿我的蓝色羊毛裙。

那天晚上,最后一个德国军官离开后,我告诉了伊莲娜。我们当时正在擦餐厅的地板,把桌子上最后一点碎屑收拾干净。并不是说碎屑很多:现在即使是德国人也会把碎屑捡起来吃掉。我站在那里,手里握着扫帚,小声对她说,先停一下。然后我告诉了她我是怎么走到树林里,怎么求指挥官,他是怎么回答我的。

她面色苍白:“你没有同意吧?”

“我什么也没说。”

“哦,谢天谢地。”她摇摇头,一只手放在脸上,“谢天谢地,你没有被他抓到把柄。”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不会去。”

姐姐猛地坐在一张桌子上。过了一会儿,我轻轻地坐到她对面的座位上。她想了一会儿,然后拉起我的手。“苏菲,我知道你很害怕,但你必须想想你自己说的话,想想他们是怎么对莉莉安的。你不会真的把自己交给一个德国人的,对不对?”

“我……没有答应他那么多。”

她盯着我。

“我觉得……指挥官的作为是很正直的。而且,他可能根本不想让我……他没有跟我说那么多。”

“哦,你太天真了!”她举起两只手朝着天空,“指挥官开枪杀死了一个无辜的人!你也看到他因为一点小事把自己部下的脑袋往墙上撞了!你还要自己一个人去他的营地?你不能这么做!好好想想!”

“其他的我都想不了,指挥官喜欢我,我想,他会尊重我的,用他的方式。要是我不这么做的话,爱德华就死定了。你知道那些地方是什么样的。镇长觉得他肯定早就生不如死了。”

她从桌子上趴过来,声音很着急。“苏菲,指挥官是个德国人!你到底为什么要相信他的话?他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该信!即使你跟他睡了,最后也得不到任何东西!”

我从来没见过我姐姐这么生气。“我必须去跟他谈一谈。没有别的办法了。”

“如果这件事泄露出去,爱德华就不会要你了。”

我们互相盯着对方。

“你觉得你能瞒着他?你不能。你这个人太诚实了。而且就算你努力瞒着,你觉得这个镇上的人不会让他知道?”

她说的对。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慢慢喝着水,抬眼看了我两次。随着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我开始感觉到她的不满,她隐晦的质疑,这让我很生气。“你觉得我这么做很轻松?”

“我不知道。”她说,“这些天我已经一点儿也看不懂你了。”

这句话像是扇了我一巴掌。

姐姐和我互相盯着。我觉得自己像是颤颤巍巍地游走在什么东西的边缘。没有人会像自己的亲姐姐这样打击你,也没有人像她这样了解你最脆弱的软肋,然后毫不留情地攻击你。我和指挥官跳舞的阴影包围着我们,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没有界限了。

“好吧,”我说,“回答我一个问题,伊莲娜。如果这是你唯一能救让-米歇尔的机会,你会怎么做?”

我终于看到她动摇了。

“生还是死,为了救他你会怎么做?我知道你对他的感情是无止境的。”

她咬着嘴唇,转身看着黑黑的窗户。“事情会变得不可收拾的。”

“不会的。”

“你当然可以这么认为,但你天生就很冲动,而且这事儿影响的不只是你一个人的未来。”

听到这话我一下愣在那里。我想绕过桌子走到姐姐身边,想缩在她身旁抓住她,让她告诉我不会有事的,我们都会很安全。但她脸上的表情告诉我,她对我已经无话可说了,于是我掸了掸自己的裙子,手里拿着扫帚朝厨房门走去。

那天晚上我睡得战战兢兢的。我梦到了爱德华,他一脸厌恶地看着我。我梦到我们俩吵架,梦到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试图说服他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而他却转身就走。在一个梦里,我们坐在一张桌子旁吵架,他突然把椅子往后一推,我看向他的时候,发现他的下半身没有了:他的腿和半个身子都不见了。瞧,他对我说,你现在满意了?

我哭着醒来,发现伊迪丝正低头凝视着我,一双黝黑的眼睛深不见底。她伸出一只手轻轻碰了碰我湿润的脸颊,似乎在表示同情。我伸出手把她搂过来,我们一言不发地躺在床上,互相抱着一直到了天亮。

那一整天我都像是在梦游。德国人来了,但指挥官没来,我们伺候他们吃了饭。他们情绪不高,我发现我像自己经常做的那样,暗自希望这意味着德国方面有很不利的消息。干活的时候伊莲娜一直偷偷瞅我,我可以看出她在猜我到底会怎么做。我招呼那些德国人,倒酒、洗刷,对着那些感谢我们晚餐的人略一点头。然后,等最后一个人离开后,我弯腰抱起又在楼梯上睡着了的伊迪丝,把她送回我的房间。我把她放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到她下巴下。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轻轻地把她脸上的一绺头发撩开。她动了一下,睡着的她,表情依然很不安。

我看着她,直到确定她不会醒,然后梳好头发并且盘起来。我的动作很慢、很认真。烛光中我正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倒影,这时,突然有个东西抓住了我的眼球。我转过身捡起一张从门底下塞进来的纸条。我看着上面的字,是伊莲娜写的:

覆水难收。

我想起那个穿着特大号鞋子死去的战俘,还有那天下午从那条路上走过的形色斑驳的人群,突然一切都变得简单明了:我别无选择。

我把纸条放到我藏东西的地方,然后悄悄下了楼。走到楼下,我凝视着墙上的画像,小心翼翼地把它从钩子上取下来,用围巾包的严严实实的,一点也不露出来。我自己又多围了两条围巾,便抬脚往门外的一片黑暗中走去。我关上身后的门时,听到姐姐在楼上用警钟似的声音轻声念着:“苏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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