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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六章

等我再次回到过道上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指挥官正凝视着我的画像。

“我没找着你,”他说,“我以为你会在厨房里。”

“我——我出去透了一下气。”我结巴着说。

“每次我看这幅画的时候都能看到一些不同的东西。她有一种很神秘的感觉。我是说你。”他半笑着纠正自己的错误,“你有一种很神秘的感觉。”

我什么也没说。

“我希望你不要觉得尴尬,但我必须告诉你,有时候,我觉得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画。”

“这是一件很可爱的艺术作品,你说得对。”

“你是把画的内容排除在外吗?”

我没有回答。

他喝了一大口杯里的葡萄酒。等他再开口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鲜红的液体。“太太,你真的觉得自己很普通吗?”

“我觉得情人眼里出西施。当我丈夫说我很美的时候,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因为我知道在他眼中确实如此。”

这时他抬起头来,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的眼,不肯移开。他盯着我看了好久,久到我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爱德华的眼睛就是他心灵的窗口,他最纯真的自我就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的眼睛里。指挥官的目光却是炽烈、精明的,像一层纱遮住了他真实的情感。如果我允许他进入的话,我真怕他看穿我强装的镇定,看穿我的谎言,所以我先移开了目光。

他伸过手去从桌子那边的板条箱里拿出一瓶法国白兰地,那是早些时候德国人送过来的。“陪我喝一杯吧,太太。”

“不用了,谢谢,指挥官先生。”我从门口朝餐厅里望了望,军官们的餐后甜点很快就要吃完了。

“喝一杯,今天是圣诞节。”

听到他这话的时候,我知道这是命令。我想到其他人,他们正在与我们脚下相隔几道门的地方吃着烤猪肉。我想到咪咪,想着肥猪油顺着她下巴流下来的样子;想到奥雷利恩,他一定在微笑着鼓吹他们巧妙的骗术,时不时地讲个笑话。他的确是需要一点快乐:这周他已经有两次因为打架被学校送回家了,但他一直不肯告诉我打架的原因。我要让他们大家好好享受一顿美好的晚餐。

“那……好吧。”我接过一杯,喝了一小口。白兰地像一团火一样顺着我的喉管流下,像是一剂让人恢复健康的猛药。

他喝完自己那杯,又看着我喝完,然后把酒瓶往我这边一推,示意我再倒上。

我们一声不响地坐着。我在想到底有多少人去吃猪肉了。伊莲娜之前觉得应该是14个。有两个老人不敢打破宵禁。牧师答应说,圣诞弥撒结束后他会把剩下的肉分给那些困在家里的人。

我一直在观察他。他下巴僵硬,说明这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但他没戴军帽,几乎剃光的头发让他的脑袋显得很脆弱。我试着想象他不穿军装的样子,想象他作为一个普通人,做着日常的琐事,买一份报纸,休个假的样子。但我想不出。

穿着军装的指挥官让我看不透。

“这真是件让人感觉孤独的事,我说战争,不是吗?”

我嘬了一口酒。“你有你的部下,我有我的家人,严格来说我们俩都不孤独。”

“但这不一样。”

“我们都已经努力做到最好了。”

“有吗?我可不确定谁能用‘最好’来形容现在这种日子。”

白兰地让我变得大胆起来。“现在你可是坐在我家的厨房里,指挥官先生。我想提醒你,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只是在这件事上,我们俩只有一个人有选择权。”

他脸上笼上一层阴影。他不习惯被别人这样挑衅。他的脸微微红了红,我又想起他抬起一只胳膊,用枪瞄准逃跑战俘的样子。

“你真的觉得我们俩之间谁有选择权么?”他轻声说,“你真的觉得我们俩之间会有人选择过这样的生活吗?这种被战火、被暴徒包围的生活?你见过我们在前线目睹的场景吗?你会觉得自己……”他突然打住,摇了摇头,“对不起,太太。每年这个时间都会让一个男人伤感流泪。我们都知道,最悲惨的莫过于一个伤感的战士。”

他歉疚地笑了笑,我稍微放松了点。我们坐在餐桌两旁,各自捧着酒杯,周围是晚餐的碎屑。另一个房间里,军官们开始唱歌。我听见他们提高了音量,旋律很熟悉,歌词却听不懂。指挥官也歪着头听。后来他放下酒杯:“你恨我们待在这儿,不是吗?”

我眨了眨眼。“我一直在试着——”

“你以为你脸上没有透露任何信息吗?我一直在观察你。这一行干了这么多年,我很擅长看穿别人的秘密。好了,我们能休战吗,太太?就几个小时?”

“休战?”

“你忘记我来自敌人的军队,我忘记你是一个大部分时间都在想着怎么反抗军队的女人,我们只是……两个普通人?”

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他朝我举起酒杯,我几乎有些不情愿地举起自己的酒杯。

“我们不谈圣诞、孤独之类的话题,我想让你跟我说说学院的其他画家,告诉我你是怎么遇到他们的。”

我不确定我们在那儿坐了多久。如果要坦诚一点说的话,时间仿佛在谈话和温暖的酒精作用下变得像奶油一样柔软而温吞了。指挥官想知道一个画家在巴黎生活的方方面面。马蒂斯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生活像他的作品一样饱受非议吗?

“哦,不。他很严厉,很保守,不管是作品还是个人生活习惯。不过又有点……”我回想了一下那位戴眼镜的教授,他在展示下一幅作品前看向你,确保你每个要点都记住了的样子,“……快乐。我觉得他从自己所做的事情中获得了很大的乐趣。”

指挥官思考着,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我曾经想当一名画家。当然,我画的并不好,我很早就得面对这个现实。”他用手指摩挲着酒杯把,“我常常想,能做自己爱做的事情并以之谋生一定是生命最好的馈赠之一。”

“我也是这样想的。”

这时我想起了爱德华,他专心致志的表情,从画板后面看着我的样子。如果我闭上眼,还能感觉到右腿边燃烧的圆木带来的温暖,和左边裸露的皮肤上微微的寒凉。我能看到他挑起一条眉毛的样子、他思绪离开画的准确时刻。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在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平安夜,爱德华对我说起曾经,“我看着你站在熙熙攘攘的商场里,就想,你是我见过的最独立的女人,就算全世界都炸成碎片你的样子也依然会站在那里,扬起下巴,顶着一头绚丽的头发霸气地凝视外面。”他拉起我的一只手凑到嘴边,温柔地吻了一下。

“我以为你是一头俄国熊。”我告诉他。

爱德华挑了挑眉毛。“咯啊!”他咆哮着,直到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使劲抱住我,就在那儿,在凳子上,把我的脖子吻了个遍。我们当时是一个拥挤的小酒馆里,可他完全无视我们周围吃饭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咯啊”。

那边房间里的歌声停止了。我突然有些不自在地站起来,收起回忆的思绪,装作要收拾桌子。

“求你了,”指挥官示意我坐下,“再坐一小会儿。不管怎么说,今天可是平安夜。”

“你的部下等着你跟他们会合呢。”

“恰恰相反,指挥官不在他们才能玩得更开心,不能强迫他们整晚都跟我在一起,这不公平。”

但是强迫我跟你在一起就公平了吗?我想。这时他问道:“你姐姐去哪儿了?”

“我让她去睡觉了。”我说,“她有点不太舒服,而且今晚上做完饭以后她很累了。我想让她明天快点好起来。”

“你们会做什么?庆祝吗?”

“我们还有什么好庆祝的么?”

“休战,太太?”

我耸了耸肩。“我们会去教堂,或许再拜访几个老邻居。让他们独自一人过圣诞节太痛苦了。”

“所有的人你都要照顾。”

“做个好邻居不犯法吧。”

“我送来给你自己用的那筐圆木,我知道你拿去镇长家了。”

“他女儿病了,她比我们更需要暖和一点。”

“你应该知道,太太,在这个小镇上,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没有。”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这一次,我怕我的脸,我加快的心跳会出卖我。我真希望自己可以把脑袋里关于几百英尺外正在进行的那场盛宴的信息全部抹掉。我真希望自己不要有一种指挥官正在跟我玩捉迷藏的感觉。

我又喝了一口酒。那些人又唱起歌来。我知道这是圣诞颂歌。我几乎能听懂歌词。

平安夜,圣善夜!

万暗中,光华射!

他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我不敢说话,不敢站起来,以免他问什么令人尴尬的问题。可是,只是坐在那儿让他盯着我看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跟他串通一气似的。最后,我微微舒了口气抬起头来。他还在看着我。“太太,能陪我跳支舞吗?就一支?就当是为了过圣诞节好吗?”

“跳舞?”

“就一支。我想……我想让自己想起人性美好的一面,今年也就这一次。”

“我不……我不认为……”我想到伊莲娜和其他人,在路那边,得到了一晚的自由。我想到莉莉安·贝蒂讷。我打量了一下指挥官的脸,他似乎是在真诚地请求。

“我们只是……两个普通人……”

这时我想到了我丈夫。我是否希望他也能有一双同情的臂膀陪他跳舞呢?就一晚上?我是否希望在某个地方,在多少英里之外,某个善良的女人也能在一个安静的酒吧里让他想起这个世界还残存着一点美丽?

“我陪你跳舞,指挥官先生。”我说,“但仅限在厨房里。”

他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我稍微犹豫了一下,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掌出人意料地粗糙。我朝他身边挪了几步,不看他的脸,然后他把另一只手放在我腰上。隔壁房间的人唱着歌,我们开始慢慢地围着桌子跳。我敏感地感觉到他的身体离我只有几英寸,他的手紧紧按着我的束身衣。我感觉到他军装粗糙的毛边蹭着我的胳膊,他哼着歌时胸膛微微振动。我感觉自己紧张地快要着火了,并努力保证自己不会靠得太近,生怕他什么时候会把我拉到他怀里。

在这期间,一个声音一直在我脑袋里回响:我在跟一个德国人跳舞。

平安夜,圣善夜!

神子爱,光皎洁……

但他什么也没做。他哼着歌,轻轻搂着我,围着餐桌稳稳地转着圈。有那么几分钟,我闭上眼睛,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小女孩,活泼有生气,没有饥饿,没有寒冷,在平安夜跳着舞,脑袋因为喝了上好的白兰地有点晕晕的,鼻子里呼吸着香料和美食的香味。我像爱德华那样生活,品味着每一份小小的快乐,让自己发现世界的美好。

已经有两年没有男人抱过我了。我闭上眼睛,放松,让自己感受这一切,让我的舞伴抱着我旋转,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哼哼。

耶稣我主降生!

耶稣我主降生!

歌声停止了。过了一会儿,他几乎有些不情愿地退后一步,放开了我。“谢谢你,太太。真的非常感谢。”

等我终于敢抬头看他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第二天早上,一个小板条箱出现在我们家门口。里面装着三个鸡蛋、一只小鸡仔、一个洋葱和一个胡萝卜,旁边是一张写得很认真的字条,上面写着:Fröhliche Weihnachten。

“这句话的意思是‘圣诞快乐’”。奥雷利恩说。然后不知为何,他再也不肯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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