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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他们到了主街上,大约有一百来人,组成了一支小的护卫队。虽然我过来了,那些老人还是一直在唱,待他们意识到自己刚才目睹了什么时,他们的声音起初有些迟疑,但逐渐越来越有力、越来越坚定。

几乎没有一个男人或女人不是焦急地在步履蹒跚的士兵中,搜寻着自己熟悉的面孔。但没找到熟悉的人并没有让大家松一口气。这些真的是法国人吗?他们看上去都跟缩了水似的,一个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衣服挂在营养不良的身体上,缠着肮脏的旧绷带。他们走到我们前面几英尺的地方,低着头,德国人走在前后两头。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瞪着。

我听到周围合唱的老人们坚定地提高了嗓门,他们的歌声突然变得悦耳、和谐了:“我站在风雨中,唱着牧羊女之歌……”

想到在很远的某个地方,爱德华可能就在这样一群人中间,我突然觉得喉咙被一大块东西堵住了。我感觉到伊莲娜的手紧紧抓住了我,我知道她也想到了。

这里的青草更青……

唱着牧羊女之歌……

我会去接你回来……

我们看着他们的脸,自己的脸却僵住了。路维亚太太走到我们旁边。她像一只老鼠一样迅速从我们这一小群人中挤过去,把她刚从面包房拿来的黑面包塞到一个瘦骨嶙峋的战俘手里。凛冽的风中,她的羊毛披肩飘了起来。那人抬眼看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然后,一个德国兵大喊一声,来到他们面前。他用来复枪托一下把那人手里的面包打掉,而此时他还没搞明白自己拿的是什么。面包像块砖头一样摇摇晃晃地掉到水沟里。

歌声停止了。

路维亚太太盯着那个面包看了看,然后仰起头尖叫着,声音穿透了静止的空气:“你这个畜生!德国佬!这些人会被你像条狗似的饿死的!你是哪里有毛病?你们这帮混蛋!婊子养的!”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说话,好像一根上好的线突然断了,她彻底释放出来,不再受束缚了。“你想打人吗?打我呀!来啊,你这个混蛋王八蛋,打我呀!”她的声音穿透了冰冷、静止的空气。

我感觉到伊莲娜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我希望那位老太太能闭嘴,但她一直在叫,她瘦瘦的手指一直指着那个年轻士兵的脸猛戳。我突然有点替她担心。那个德国兵盯着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愤怒。他握住来复枪的手指关节握得发白,我很怕他一枪毙了她。她那么脆弱:要是他真那么做的话,她的一把老骨头必然散架。但正当我们屏住呼吸的时候,他弯下腰来,伸手捡起水沟里的面包又塞给了她。

她像被蛰了一下似的看着他。“你从一个快饿死的兄弟手里敲掉了这个面包,你以为知道这个以后我还会吃?你觉得他不是我兄弟?他们都是我的兄弟!都是我儿子!法兰西万岁!”她啐了一口,两只老眼闪闪发光。

“法兰西万岁!”像是有人驱使一样,我身后的老人们也小声应和着,唱歌的事暂时被忘记了。“法兰西万岁!”

年轻士兵看看身后,可能是想让上级指示,但却被队伍后面的一声叫喊吸引了注意力。一个战俘想趁乱逃跑,现在正准备穿过广场。

第一个看到他的是站在勒克莱尔市长破损的雕像前,跟两个军官站在一起的指挥官。“站住!”他喊道。青年男子跑得更快了,过大的鞋子从脚上掉下来。“站住!”

那个战俘扔掉背包,显然是想提高速度。第二只鞋子掉下来的时候,他绊了一下,但不知怎么还是定住了身形。他马上就要消失在拐角处了。指挥官猛地回头从外套里掏出一支手枪。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他已经抬起胳膊,瞄准开火了。

听得一声枪响,青年倒地。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我们看着倒在鹅卵石上一动不动的男孩,伊莲娜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她好像想过去看看他,但指挥官命令我们全部退后。他用德语喊了一句话,他的部下都举起枪来,瞄准了剩下的战俘。

没有人敢动。战俘们都盯着地上,他们似乎对这一转折一点也不意外。伊莲娜的双手已经捂住了嘴巴,她颤抖着,嘟囔着什么我听不清的话。我悄悄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我能听到自己大喘气的声音。

指挥官迅速从我们身边走开,朝那个战俘走去。他走到那个战俘面前,蹲下去用手指按了按那个年轻人的下巴。一道暗红色的血水弄脏了他破旧的外套,我能看到他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广场。指挥官蹲下待了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两个德国军官朝他走去,但他示意他们回到队伍里。他穿过广场走了回来,手枪塞回外套里。经过镇长面前的时候他稍微停了一下。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他说。

镇长点点头。我看到他的下巴有一丝抽搐。

随着一声大喊,队伍继续沿着马路前进,战俘们低着头,佩罗讷的女人们公然捂着手绢抹眼泪。那具尸体皱巴巴地堆在城堡路对面不远处。

德国兵刚走,勒内·格勒尼耶的钟就沉痛地敲了一声,12点15分。

钟声过后,一片沉寂。

晚上红公鸡的气氛有些冷清。指挥官没有试着跟我聊天,我也没有表示出一点想要聊天的意思。伊莲娜和我伺候他们吃了饭,洗了锅子,一直尽量待在厨房里。我一点胃口也没有。我脑子里一直想着那个可怜的青年,他褴褛的衣衫在身后飘着,过大的鞋子从脚上掉下来,而那一刻,他正朝死神跑去。

更甚的是,我无法相信,那个突然举起枪,毫不犹豫地射杀他的军官,跟一直坐在我家桌前、看上去对他从未见面的孩子充满思念、历数他所拥有的艺术品的人是同一个人。我觉得自己真傻,感觉好像指挥官终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这才是德国人来这儿的真正目的,他们可不是来讨论艺术和美食的,他们来这儿是为了杀死我们的儿子和丈夫。

他们来这儿是为了毁了我们。

这一刻,我好想我丈夫,想得浑身难受。我已经有快三个月没有收到他的信了。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还可以说服自己,说他很好、很健康,他在跟自己的同志们分享一瓶白兰地,或许空闲的时候还会随手拿起一张碎纸画画。闭上眼,我就看到我记忆中在巴黎时的爱德华的样子。但看到街上走过的那些可怜的法国兵之后,我就很难继续这样自欺了。爱德华可能被抓了,受伤了,可能在挨饿。他的遭遇可能跟这些战俘一样。他可能已经死了。

我靠在水槽上,闭上了眼睛。

这时我听到了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我忙拉回思绪,冲出厨房。伊莲娜背对我站着,两只手停在半空,脚边有一个托盘,里面是碎了的玻璃杯。墙那边,指挥官掐着一个年轻人的喉咙靠在墙上。他用德语冲他大声吼着,脸上的表情扭曲着,离那个年轻人的脸只有几英寸。年轻人举起两只手做投降状。

“伊莲娜?”

她面色苍白。“我走过去的时候他把手放在我身上。可是……可是指挥官先生真的疯了。”

现在其他人已经围了上去,向指挥官求着情,试图把他拉下来,他们的椅子都翻了,互相大喊着,想让对方听见。整个房间里一片混乱。最后,指挥官似乎终于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掐住年轻人的手松了下来。有一瞬间,我觉得他的目光对上了我的视线,但是这时,他往后退了一步,同时抡出一拳,重重地打在那个年轻人头上,他的脸在墙上反弹了一下之后落下来。

“谁也不准碰这里的女人!”他大吼着。

“去厨房。”我把姐姐往门那边推,甚至都没有停下来收拾碎了的杯子。我听到拔高的声调,砰砰的关门声,连忙跟在她后面往门口跑去。

“勒菲弗太太。”

我正在洗最后几个杯子。伊莲娜已经上床了。白天的事情对她的打击比我严重。

“太太?”

“指挥官先生。”我转过身来看着他,用抹布擦了擦手。厨房里只点了一根蜡烛(其实就是沙丁鱼罐头瓶里装了点肥肉,中间插上灯芯),我很难看清他的脸。

他站在我面前,两手拿着帽子。“抱歉把杯子打碎了,我会找人补上的。”

“不用麻烦了,我们已经够用了。”我知道所有的杯子都要从邻居那里征用。

“那个……年轻军官的事,对不起。请转告你姐姐,我保证这种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

我一点儿也不怀疑。透过后窗,我看到那个人被一个朋友搀扶着回了兵营,一边脑袋上还捂着块湿布。

我以为指挥官可能要走了,但他却还是站在那儿。我感觉到他在盯着我。他很不平静,甚至有些痛苦。

“今晚的饭菜……很棒。那道菜叫什么名字?”

“白菜肉卷。”

他等在那里,沉默长的有点让人不舒服。我又补充道:“就是香肠肉、一些蔬菜和药草,用白菜叶包起来在原汤里煮熟。”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他在厨房里四处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摩挲着一罐餐具。我有些心不在焉地想,他不会是要把它们拿走吧。

“很好吃,大家都这么说。你今天问我想吃什么,呃……我们希望能很快再吃到这个菜,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

“如您所愿。”

他今天晚上有点不太一样,身上散发出微微烦乱的气息。我不知道杀死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对于一个德国指挥官来说,是不是跟又喝一杯咖啡没什么两样。

他看着我,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但我却转过身去继续洗锅子了。“你一定累了。”他说,“我这就走,不打扰你了。”

我端起一盘玻璃杯,跟在他身后朝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他又转过身来戴上帽子,所以我也只好跟着停下来。“我一直想问,宝宝怎么样了?”

“让?他很好,谢谢。如果有点——”

“不,我说的是另一个宝宝。”

我差点把盘子扔了。我犹豫了一下,忙镇定下来,但我感觉到一股热血直冲到我脖子那儿。我知道他看见了。

再次开口的时候,我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努力盯着面前的玻璃杯。“考虑到现在的环境,我想我们已经很好了。”

他想了一下我说的话。“保护好他。”他小声说,“晚上最好不要让他出来的太频繁。”他又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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