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节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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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莲娜和我站在吧台后看着敌人享受我们烹饪的食物。这时,指挥官用德语说了一串长长的祝酒词。我没法告诉你,当我在自己家里听到这些声音,看到他们吃着我们精心准备的食物,放松地大笑、喝酒时是什么感觉。我正在把这些人养壮,我悲惨地想,而我挚爱的爱德华此刻可能正饿得发虚。想到这里,或许也因为我自己的饥饿和疲惫,我突然觉得好绝望。喉咙里不由地发出一声哽咽。伊莲娜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捏了捏。“去厨房吧。”她小声说。
“我——”
“去厨房吧,等下我把他们的杯子满上就去找你。”
只有这一次,我听了姐姐的话。
他们吃了一个小时。姐姐和我沉默地坐在厨房里,陷入疲惫和混乱的思绪中。每次听到一阵笑声或是由衷的欢呼声,我们都抬起头来对视一下。他们说的话随便哪一句都很难听懂。
“太太们,”指挥官出现在厨房门口,我们俩挣扎着站起来,“晚餐很棒。我希望你们能继续保持这个水准。”
我低头看着地板。
“勒菲弗太太。”
我极不情愿地抬起头来。
“你脸色有些苍白,是生病了吗?”
“我们很好。”我吞了下口水说,我感觉到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火辣辣的。在我身后,伊莲娜绞着手指,她的手因为不习惯热水而有些发红。
“太太,你和你姐姐吃过了吗?”
我以为这是试探,我以为他想看看我们是不是严格按照那些该死的表格做的。我以为他可能会掂量一下那些残羹剩饭,确保我们连一块苹果皮也没有偷偷塞进嘴里。
“我们一粒米也没碰,指挥官先生。”我说这话时唾沫星子差点喷到他脸上。饥饿会用唾沫星子淹死你的。
他眨眨眼。“你们应该吃点。要是你们不吃的话怎么能做好饭呢?还剩下什么?”
我动弹不得,伊莲娜指指炉子上的烤盘。那里还有四块鸡肉,一直热着,以防有人想再来一块。
“那就坐下,在这儿吃。”
我不相信这不是陷阱。
“这是命令。”他说。他差点笑出来,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真的,快点。”
“那……那我们能给孩子们吃点吗?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荤腥了。”
他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没有理解。我恨他,我恨自己的声音,恨它为了一点吃的祈求一个德国人。哦,爱德华,我偷偷地想,要是你现在能听到我的声音就好了。
“你们的孩子和你们自己都吃点。”他很快说道,随即转身离开了厨房。
我们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耳朵里回响着他刚才的话。随后,伊莲娜抓起裙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去。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她跑这么快了。
不一会儿她就出来了,怀里抱着还穿着睡衣的让,奥雷利恩和咪咪走在前面。
“是真的吗?”奥雷利恩问。他眼睛盯着鸡肉,嘴巴张得老大。
我只能点点头。
随后我们便扑向那只可怜的鸡。我真希望我可以跟你说,姐姐和我都很淑女,我们像巴黎人那样,优雅地拿起鸡肉,吃的间隙还不时地停下来聊个天,擦擦嘴。但真实情况却是:我们就像野蛮人一样,撕扯着鸡肉,大把大把地舀着米饭,张着嘴巴一直吃,疯狂地捡起掉在桌上的碎渣。我早就不关心这是不是那个指挥官的阴谋了。我从来没吃过像这块鸡肉一样这么好吃的东西。满嘴的大蒜和番茄让我有一种久违的快感,鼻腔里的香味似乎永远也散不去。吃的时候,我们发出低低的欢呼声,那种最原始、不受束缚的声音。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世界中,怡然自得。小让大笑着,脸上涂满了油迹。咪咪嚼着好几块鸡皮,大声吮吸手指头上的油。伊莲娜和我一言不发地吃着,随时确保小家伙们够吃。
最后终于都吃完了,每块骨头上的肉都刮得干干净净的,盘子里一粒米也不剩,我们坐在那里互相看着。我们听到酒吧里德国人的聊天声越来越响,他们喝着酒,不时地爆发出一阵大笑。我用手抹了抹嘴巴。
“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我一边洗手,一边说道。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突然清醒过来的醉汉。“这种事可能以后都不会再发生了,我们必须表现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要是有人发现我们吃德国人的东西,我们会被当成叛徒的。”
我们盯着咪咪看了看,又看看奥雷利恩,试图让他们明白我们现在所说的话的严重性。奥雷利恩点点头,咪咪也点点头。我觉得这时候就算让他们以后永远说德语他们也会同意。伊莲娜抓起一块抹布弄湿了,当着孩子们的面把这顿饭的最后一点痕迹打扫干净。
“奥雷利恩,”她说,“带他们上床睡觉去。我们收拾一下。”
他一点也没被我的担心影响,还在笑。他很瘦,青春期的肩膀几个月来第一次放松下来。他抱起让的时候,我敢打赌,要是可以的话他肯定早就吹口哨了。“谁也不能说。”我警告他。
“我知道。”他用那种什么都知道的14岁小孩的口气说。趴在他肩膀上的小让眼皮子早就睁不开了,几个月来的第一次饱饭已经令他精疲力尽。他们一起上楼去了,到达楼梯顶的时候,他们的笑声让我心里一抽。
德国人走的时候已经11点多了。这里实行宵禁快一年了,夜晚降临的时候,要是没有蜡烛或乙炔灯,我和伊莲娜就养成了早早上床的习惯。酒吧六点关门,从被占领后一直是这样,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这么晚睡觉了。我们都很累。在饥饿边缘挣扎了几个月后,我们的胃因突然的盛宴而兴奋地抽搐。我看到刷烤盘的姐姐已经困得不行了。我倒没觉得那么累,我的大脑里一直在回味那鸡肉的味道:就好像死亡已久的神经突然复活了一样。我到现在都还能尝到它的味、闻到它的香。它就像一颗发光的小珠宝,一直在我脑海里燃烧。
在厨房打扫第二遍之前,我把伊莲娜赶上了楼。我的姐姐,她曾经那么美。当我看到战争在她脸上留下的沧桑时,我想到自己的脸,想着不知道爱德华会怎么看我。
“我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陪他们。”她说。
我摇了摇头。我不怕:我现在很冷静,要惹怒一个酒足饭饱的人并不容易。他们是喝了酒,但那些酒可能也就够一个人喝三杯,还不够他们耍酒疯。父亲教给我们的东西少得可怜,上帝知道,但他确实教会了我们什么时候应该害怕。我可以看着一个陌生人,从他的一抿嘴、一皱眉中准确地知道他的忍耐力什么时候会达到极限,演变成暴力。而且,我猜那个指挥官是不会容忍暴力行为的。
我一直待在厨房里打扫,直到听到椅子被推回去的声音,我才意识到他们要走了。我走到酒吧里。
“你们现在可以关门了。”指挥官说,我努力掩饰自己的怒气,“我的部下希望转达他们的谢意,感谢你们准备了一顿这么棒的晚餐。”
我瞥了他们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感谢德国人的恭维。
他戴上帽子,似乎没指望我会回应。我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食物的单据递给他,他看了一眼又塞回给我,似乎有点生气。“这事不归我管。明天送食物的人来的时候给他吧。”
“抱歉。”我说,但这事我再清楚不过了。我身体里淘气的一部分希望能贬低他,哪怕只有一瞬。
我站在那儿看着他们拿起外套和帽子,有些人有点绅士地把椅子重新放回去,另一些人则毫不在意,似乎他们有权把任何地方当成自己家似的。
就这样了,我想,战争结束前我们都要给德国人做饭。
有一瞬间,我想着我们是不是应该把饭做难吃一点,少给自己找麻烦,但妈妈以前总是对我们说,把饭做得难吃本身就是一种罪。而且,不管我们的行为多么不道德,多么像叛徒,我知道我们大家都会记住这个吃烤鸡的夜晚。想到以后可能还有更多这样的机会,我突然觉得有点开心地要晕过去。
这时我才意识到,他在看那幅画。一阵恐惧突然笼罩着我,我想起了姐姐的话。这幅画看上去很危险,在黯淡的小酒吧里,它的色彩太明亮了,那个闪光的女孩在故意展示她的自信。现在我才发现,她看上去像是在嘲笑他们。
他一直盯着那幅画看。在他身后,他的部下开始往外走,他们响亮、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每次门打开的时候我都微微一抖。
“画得真像你。”
他看出来了,这让我很惊讶。我不想附和他的话。他能从那个女孩身上认出我,这暗示着一种亲近。我吞了下口水,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关节已经发白。
“对,呃,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画有点像……马蒂斯的手笔。”
听到这话我更惊讶了,所以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爱德华做过他的学生,在巴黎的马蒂斯学院。”
“我知道这所学校。你们有没有遇到一个叫汉斯·普尔曼的画家?”我一定是被惊到了——我发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闪了一下。“我是他的忠实粉丝。”
汉斯·普尔曼、马蒂斯学院。听到这些词从一个德国指挥官口里说出来,我差点晕过去。
那一刻我真想让他走。我不想让他说出这些名字。那是属于我的回忆,是我在觉得要被现实生活吞没时拿出来聊以慰藉的小礼物。我不想自己最快乐的日子被一个德国人随意的窥视糟蹋了。
“指挥官先生,我得去收拾东西了,请您原谅。”我开始收拾盘子和杯子,但他没有动。他落在画像上的目光让我觉得他是在看我。
“我已经很久没跟别人讨论艺术了。”他似乎在对着那幅画像说。最后,他终于背起手,转身离开画像朝我这边走来。“我们明天见。”
他走过的时候我不敢看他。“指挥官先生。”我手里拿着东西说。
“晚安,太太。”
等我终于上楼的时候,伊莲娜已经趴在被子上睡着了,身上还穿着做饭时穿的衣服。我帮她解开束身衣,脱掉鞋子,拉过被子给她盖上。然后我爬上床,脑袋里各种思绪一直嗡嗡嗡地直到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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