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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大年三十前谭如意又上门来给沈家送些土产年货,正巧那天帮她开门的男人也在。室内有暖气,他只穿一件烟灰色的薄羊绒衫,袖子稍稍挽起,正垂着头坐在沙发上给沈老先生剥橘子。

沈老先生留谭如意吃午饭,谭如意应下同沈老太太去厨房清点年货。半袋她晾晒的洋芋果子,一整扇上好的排骨,两瓶自家磨的辣椒酱,还有一大瓶豆瓣酱和一小坛花椒油。

沈老太太高兴得合不拢嘴,回忆道:“我年轻时候,就喜欢咱们老家的花椒油,又香又麻,煮面条洒几滴,家里都爱吃。”沈老太太朝客厅努了努嘴,“你沈爷爷嘴刁,这几十年来城里,就没哪次吃满意过。”

谭如意笑说:“沈奶奶您喜欢的话,过完年我来就职时,再给您带几瓶。”

沈老太太将排骨放进冷藏室,扭开水龙头调了调水温,招呼谭如意过来洗手。

“如意,你谈没谈朋友?”

谭如意摇头笑说:“我师范毕业就去支教了,没时间谈朋友。”

沈老太太笑起来,拍了拍谭如意的手背:“你这姑娘踏实,性格又好,谁娶了你,真是天大的福气。”

谭如意笑了笑,目光却黯下去——以她家里的情况,谁娶她不得忌惮三分。

谭如意洗完手去客厅,沈老先生招呼她坐下,为她介绍道:“这是沈自酌,按年龄当得起你叫一声大哥。自酌,这是我老战友的孙女谭如意,你们上回见过。”

谭如意颔了首,微微打量了沈自酌一眼,心知他这样的男人,恐怕是不喜外人叫他“大哥”的。她自小因为父亲的事,没少到各家赔礼道歉,是以与他人相处总多了几分谨慎,唯恐礼数不周让人心生不满,她斟酌后道:“沈先生。”

“谭小姐。”

“什么先生小姐的,见外得很——自酌,你再去拿点水果和瓜子来。”

谭如意急忙摆手:“我不吃,不用麻烦了。”

沈自酌没说话,起身径直朝房间走去。谭如意有些局促,沈老先生招呼她在身旁坐下,笑问:“你爷爷怎么样了?”

“劳您挂心,爷爷恢复得很好,说是春节上门来给您拜年,也是多亏了您帮忙。”

“别这么说,要不是老谭当年把我从尸堆里扒出来,我早就死了,区区举手之劳,难报当年救命之恩啊……”沈老先生说到此处,忽然停下,眯眼思索了片刻,转头瞅着谭如意,笑问,“如意,你属什么?”

“庚午年的,属马。”

沈老先生又眯起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掐指算起来,又问:“几月几号几时出生?”

“正好夏至那天生的,早上六点钟。”

沈老先生又算了一会儿,拢了手指,轻轻一拍大腿:“好,这八字好。”

老一辈都有些迷信,谭如意见怪不怪,也没往心里去。

正说着话,沈自酌端着一盘水果瓜子出来,他将盘子搁在茶几上,坐回沙发。

沈老先生吩咐道:“自酌,削个苹果。”

沈自酌便从盘子里拿起一个苹果,抽过不锈钢的水果刀,轻巧地削起来。

谭如意的目光被他吸引过去,见他动作熟练,水果刀在他手里好似有了生命一般灵活,而削下来的苹果皮均匀不断,长长地垂在盘中。

沈自酌削完之后,递给沈老先生,沈老先生却将他的手往旁边一推,说道:“给如意,我不吃,留着肚子中午好吃饺子。”

谭如意连忙摆手:“沈先生你自己吃吧。”

“如意你吃,这么远过来,也没什么好招待你。”沈老先生如此坚持,谭如意只好尴尬地接下,为了一个苹果推来推去,确也显得小题大做。

谭如意接过去的瞬间,忽感觉沈自酌目光在自己脸上扫了一眼。她顿觉如芒在背,却也不敢抬头去确定,只低头咬了口苹果,这下苹果也成卡在喉咙里的刺了。

之后便是过年,等串完亲戚,已是初五。谭爷爷记挂着给沈家拜年的事,便催促谭如意先给沈家拨个电话,问个方便的时候。

谭如意打了电话才知沈老先生初三晚上突发脑溢血,现还在医院里躺着。谭爷爷闻后便执意要去医院探望。谭如意怕爷爷坐大巴不舒服,让弟弟谭吉帮忙联系了一辆小面包车,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往城里去。

谭如意和爷爷到的时候,沈老先生已经转到普通病房,沈自酌留在病房内陪护。两人第三次见面,仍不熟络,彼此微微点了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

沈老先生说话不如以前流畅,嘴里像含着半个乒乓球。他正在输液,见谭如意来了,立即从被窝里伸出右手。谭如意急忙上前握住,打了声招呼,又将他的手放回被中,将被角仔细掖好。

谭爷爷拄着拐杖坐下:“老沈啊,我病刚好,你又倒下了。”他本想开句轻松的玩笑,谁知说出口却带了几分感慨的意味。

沈老先生倒是乐观:“我都八十二了,活了这么久,什么时候去都不算亏,再说这不是救回来了吗。”

这时候已是饭点,沈老先生让他们先去吃饭,谭爷爷却执意要留下来陪他说说话:“如意,你们先去吃,给沈爷爷打包点好的回来。”

两人从打仗那时聊起,沈老先生说不利索,多数时候都由谭爷爷开口。两人都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人,八十几年的人生一一盘点过来,越说越觉得心里豁达,日子敞亮。

“我现在还剩一个心愿,就是看着如意成亲的那天。”

沈老先生深以为然:“可不是,我四个孙子,也只剩自酌还没结婚……”

正说着话,谭如意和沈自酌回来了。

外面天冷,谭如意脸上冻得有些红,她将带回来的饭菜放在柜子上,朝着沈老先生挂的盐水袋看了一眼:“就快吊完了,等护士拔了针您再坐起来吃成不成?”

输完液,沈自酌将病床摇起来;谭如意往沈老先生背后垫了个枕头,小心地将他扶着,待床摇稳了,问:“这样行不行?要不要再高点?”

沈老先生忙点头:“行行,就这样。”

沈自酌又将餐桌支起,把带回来的饭菜摆好;谭如意掰开方便筷仔细检查有没有毛刺,才递到沈老先生手中。

沈老先生眼见谭如意和沈自酌两人在自己跟前伺候,一人拿筷一人递碗,井然有序,好似有默契一般,脸上不由得含了几分笑意。

谭如意盛了小半碗汤,轻微皱眉道:“米饭有些粗糙,沈爷爷您以后还是吃家里的好。”

沈老先生说:“奶奶今天有事,不然她管送饭的。”

吃过饭后,谭如意又服侍沈老先生吃了半根香蕉,喝了些温水。小面包车还在外等着,两人也不能耽搁太久。沈老先生倒是有意留两人住一宿,但谭如意想着沈家如今多了一个病人需照顾,本就自顾不暇,留下来只是给人家徒增麻烦,便和爷爷一起婉言谢绝了。

谭如意走后,沈自酌问沈老先生要不要将床摇下,沈老先生摇了摇头,意有所指:“如意可真是个细心的姑娘。你给我送了两天饭,可从没注意过米饭粗糙不粗糙。”

沈自酌“嗯”了一声,没说话。

沈老先生又问:“你觉得如意怎么样?”

沈自酌顿了一下:“还行。”

沈老先生脸上笑容渐渐褪下了,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僵硬的左手,吃力地说:“昨晚梦到我当年打仗的时候,每晚都是炮火隆隆,不知道哪天在睡梦中就被美国大兵一枪给崩了。如今到老了,反而怕死。但病了一回,什么都看淡了。我仔细想了想,再没什么特别值得挂念的,唯独一件事,我当年曾向老谭许诺,若是有缘,一定与他结成亲家……”

沈老先生这一下话说得长了,微微喘起来。

沈自酌猜晓到沈老先生要说什么,却默不作声,不肯自己主动接这个茬。

沈老先生瞧了他半晌,见他表情仍是平平淡淡的,也不知是什么情绪,便叹了口气,暂时将要说的话按下了。

然而元宵节刚过,沈老先生又发病了一次。这回更严重,半身瘫痪,说一句话得费老半天的力。沈老先生怕下一次就救不回来,当晚立即召集律师和家人回来立遗嘱。

立完遗嘱后,沈老先生将其他人打发走,唯独留下了沈自酌一人。

沈老先生伸出尚能自如活动的右手,将沈自酌的手攥紧了,喃喃道:“自……自酌,你晓得我要说什么……”

月亮仍然留着一个正圆的轮廓,月光自窗外照进来,白霜似的铺了一地。沈老太太低泣的声音仍在耳畔,沈自酌看着沈老先生干瘦手背上突出的血管,心知如今再无法沉默下去,便默默点了点头。

“是……是个好姑娘……你性格太凉薄了,有她互补着,正、正好……”他浑浊的双眼紧盯着沈自酌,“我……我一辈子没失信于人,就……就剩这一桩心愿未了,自酌,好歹……好歹成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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