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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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一个急拐弯,谢光沂脑壳砰地撞在车门玻璃上,被迫清醒了。
眼前没有熟悉的教室,也没有星子满布的漂亮夜空。傍晚七点多正当第二波下班高峰,车厢内塞得密不透风,满眼尽是和她一样加班到华灯初上时分的疲惫人群。
跑了整天的采访,身体酸痛到像是被人打散了重装似的。困倦到极点,谢光沂靠着车门竟然就打了个盹儿。
居然还做了梦。
梦见过去的事。
那是她早就下定决心要碾成渣滓,丢进垃圾桶的腐烂回忆,没想到时隔多年又跑到梦里找存在感。
手机在包里突兀地震动起来,来电的是总编。她正要接,不巧列车再度滑入黑洞洞的隧道,没信号了。
跑新闻的家伙,可没什么工作时间与私人时间之分。哪怕前脚刚进家门,屁股还没坐热乎,一旦总部发来命令,她就得认命揣上录音笔和DV再度冲出门去。更何况,这才刚离开编辑部没多远,两分钟后,她在下一站下了车,站在月台上给总编回电话。暗数听筒内单调的信号音,响到第六声,老头子才咋咋呼呼地接了起来:“光沂啊!”
“不好意思,总编,刚才在地铁上。”
“没事没事!也不是很急。”老头子年轻时是个不折不扣的海归派,在英国出生,二十多岁才回国,那时他连中文都不大会说,但在P市报界摸爬滚打几十年下来,如今北方口音那叫一个地道,“你家住在东五环是吧?明天呢,就不用来报社啦,有个专题得让你去跑。小星星孤儿院,地址和具体资料你手里应该已经有了吧?加油拿到大独家啊!”老头子末了还伤心地抽泣起来,“新来的孩子都不靠谱,好几天了,连孤儿院的大门都进不去。还是得靠你啊光沂!你熊的!”
“请不要一边偷吃零食一边布置工作,总编。”谢光沂在站台旁的横椅上坐了下来,掏出笔记本写下新的条目,同时很冷静地戳穿电话那头的独角戏。
老头子嘿嘿笑出了声,更加肆无忌惮地咀嚼起来:“还有啊,他们之前工作的进展……”然后口齿含糊地抱怨了一通新人们如何被孤儿院拒之门外,孤儿院的管理人员又有多么刁钻可恶。
谢光沂娴熟地在笔记本上记了关键信息,并不时应付老头子天马行空的插科打诨。
“哦,好,我知道了。”
小星星孤儿院。她当然知道那个地方。
因为有个叫果果的八岁小女孩在卫星频道的益智节目中展现出惊人的算数天赋,一举成为热门人物,连带着她出身的小星星孤儿院也备受媒体关注。
是天才,是孤儿,又被专家判定为自闭症患者,果果一举赚足了话题。
活儿是接下了,但她一时抓不准方向。和小孩子扯上关系的新闻都麻烦得要命。未成年人保护法很难搞,公共舆论很难搞,那些更年期的看管阿姨更难搞,谢光沂叹了口气。
二十六岁,女,单身。
出生在南方小城,大学在离家不远的S市名校就读。毕业后不顾家人反对,独自北上来到P市,在被称为“史上最难就业季”的年份一举拿下大报社的工作,惊落所有人的眼镜,顺利就职。先用一年时间从没什么前景的文摘版面跳到新闻版面,再用两年时间从跑腿小记者逐渐爬到责编之位。第三年末,得到总编金口玉言,被盛赞为“最得力的部下”。
光看文字表述,似乎算是挺成功的人生。
不尽如人意的,好像只有感情生活。
大学时谢光沂谈过几场恋爱都无疾而终,曾在酒醉时分自我反省过为何总是失败,但抓破脑袋也想不出个门道,只能归咎于天生没有恋爱技能,并且从那以后掐死一颗少女心,彻底专注于工作。相处亲密的同性友人也曾有不少,可大家都留在南方,远远跑到P市的她便成了异类。再加上工作繁忙,这两年连春节都没能回老家——再怎么尽力保持联络,也不免日渐生疏。
于是,没有恋人,也没有朋友。
开灯,卸下背包掷向沙发。有道白影如闪电般蹿了起来,躲过背包的突袭,以和它肥硕的身躯全然不符的轻盈姿态落地。谢光沂狐疑地探过头,果不其然见到满沙发垫的碎屑。
“谢大福,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在沙发上咬饼干!”她双手并用,才吃力地提起了雪白的大肥猫。
万幸,她还有谢大福。
几年前的冬天,在报社门前捡的小野猫。当时下着牛毛细雨,它缩在消防栓后头瑟瑟发抖,骨瘦如柴,毛发干枯而脏污地纠结在一块,根本看不出毛色。谢光沂事后回想,当时加班到半夜,一边嚼着同事给的草莓大福暂且告慰辘辘饥肠一边走出报社大楼时,转头不经意见到墙角蜷成一团的小小身影,忽然觉得小猫还蛮可爱的。
于是她起了玩乐的心思,蹲下身,把啃了一半的草莓大福递过去。
“如果你肯吃这个,我就带你回家。”
小猫或许是饿得狠了,对准麻糬皮就凶恶地咬下一大口。
谢光沂说话算话,拎上它,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因为它奇迹般地吃了一口草莓大福,所以取名叫“谢大福”。
之后给同事看谢大福那天的照片,同事惊恐万状地瞪大眼睛:“这个叫可爱?谢光沂,你的审美有没有问题?总编,总编,我强烈请求撤换新闻版的美编啊!”
请了半天假把谢大福送去宠物店让专业人士清洗,搓下三大盆泥水才露出雪白的毛色。
不知是她天赋异禀还是谢大福本就潜力无限,原本一副小难民模样的土猫吹了气似的发福,雪白的毛皮更是养得油光水滑。不过,谢大福最漂亮的还是眼睛,滚圆的一双瞳仁大而乌漆,眼白则是少见的水蓝色。当初嘲笑谢光沂审美品位的同事也连连感叹:“果然这年头,找准潜力股玩养成游戏才最靠谱。”
谢光沂给谢大福拌好猫粮,自己则煎了块汉堡肉简单吃了。把碗盘泡进水槽时,挂钟时针刚指到九点。谢光沂换上运动鞋,问谢大福:“我去锻炼,你想出去透透气吗?”
吃饱喝足的谢大福在镜子前自我陶醉,谢光沂对此已习以为常,拿了手机、毛巾和水杯便出门了。
多数圈外人都以为记者是动动笔杆就能赚到丰厚薪酬的清闲脑力劳动者,殊不知事实的恐怖。寒来暑往、日晒雨淋的,跑起新闻来奔波十几二十个小时是家常便饭。谢光沂原本也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弱小花朵,但四年的记者生涯已让她磨炼出了钢铁般的体魄和意志。为了让自己维持独自带着相机和录音笔狂奔一天的体能,谢光沂养成了不管当天工作有多累都要在晚饭后跑步一个小时的习惯。
乘电梯下到二楼,不出所料,某人仍蹲在老地方。
房东庄聿是个怪人。
家境似乎非常富裕,二十多岁便从祖辈那里继承了可观的现金资产和一整幢地处东五环的写字楼。P市寸土寸金,照理说,庄聿只需将写字楼出租,下半辈子就能安然躺在钱堆里睡大觉了。但他偏不这样做,反而挥霍全部现金资产,将写字楼大肆整改了一番,做成一居室户型的公寓,然后标上不可思议的低廉价格,贴出广告寻找租户。
大约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谢光沂刚到P市,她是偶然从超市邮报的边角发现了庄聿打出的广告。
第一反应是,“这是诈骗信息吧”——东五环,单间面积六十平方米的一居室,租金却便宜得吓人,房东疯了吧?但是存款见底,再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就只能露宿街头,谢光沂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打通了广告上登的电话。当天下午去看了房,她先是被写字楼贵气犀利的外表震慑了,进到里头,每个单间竟然还各有不同的装修风格,年轻的房东先生慷慨表示任她挑选,谢光沂犹疑地挑了最简洁朴素的一间。
对了,庄聿还给这幢写字楼改造的公寓起了个名字,叫“冬木庄”。
庄聿蹲在他的原木小桌旁,十指如飞地在笔记本键盘上敲打着。谢光沂也不打扰他,设定好跑步机,戴上耳机。由快跑到慢走,共计一个小时的运动时间。等十分钟慢走结束,喘息差不多也已平复了。
耳机里还在喧哗地唱着“Don’t stop, make it pop”。谢光沂一把扯下耳机线,捞起毛巾擦了擦汗水,走到冬木庄的茶水吧给自己倒了杯果汁。
108寸的液晶屏上正重播着果果初次亮相的那期《超级大脑》。小女孩长得不算好看,黑又瘦,身上簇新的小裙子一看就是为上节目而特地准备的,与她全然不搭。更糟糕的是,果果双目空洞无神——这时字幕打出“自闭症”“孤儿”的人物简介,说服力十足。
女主持人露出和善笑容,试图和她对话。但小女孩只顾抓着自己的衣角,头也不肯抬。
挑战项目是五位数的加减乘除速算。
专家煞有介事地进行了一番预测和点评。
果果自始至终都只朝镜头露出一个干枯的发顶,对专家的发言更是充耳不闻。
舞台正中央摆好了桌椅和黑板,由十名数学系大学生组成的验算团早已准备就绪。
预备,开始。
算式一个接一个地从大屏幕掠过。果果抓起粉笔头,飞速在黑板上写下歪歪扭扭却精准无比的答案。一个正确,两个正确,三个正确……验算团接连按亮绿灯,现场观众爆出雷鸣般的掌声。
表演圆满结束,但果果仍攥紧了粉笔死死盯着大屏幕,仿佛只要她不移开目光,那里下一秒钟就会继续蹦出算式似的。
“现在这些做电视的真是丧心病狂。”庄聿直摇头,“找个小孩子来闹腾什么劲。”
想到自己还得去小星星孤儿院打一场硬仗,谢光沂也觉得很糟心。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呗。”
果果被女主持人牵着手送下舞台。就在电视屏幕蹦出幼儿润肤乳广告的前一秒钟,谢光沂的余光捕捉到场边有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她正待定睛仔细去瞧,但那转瞬即逝的画面却不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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