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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康普顿费里迪,赤龙旅馆

1904年4月10日

亲爱的赫伯特:

上周我太忙了没有给你写信,但是我会尽力弥补上的。这封信是一篇日记。你会看到更多内容的。

T.B.

4月7日

归根结底,我发现我还得一个人开始徒步旅行。在最后关头,默奇森背弃了我。他父亲病了,他必须回家度过假期。我真的不愿意就这样一个人出发,但是太晚了,来不及再找一个旅伴。不过,与其和一个完全没有共同语言的人同行,还不如干脆自己走。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还是想要一个和他眼界水平相当的同伴的。我敢说,我能够找到一个和我一起旅行的老朋友,而且还不是我的同事,但是那就会费点儿口舌来达到志同道合。我已经过了一个非常忙碌的学期,除了我的正常工作外,我做了大量的额外教学工作,主要负责实验班的学生。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工作,因为孩子们有兴趣,但不是对科目本身感兴趣,而是对出于考试目的的学习感兴趣。其实怎样激发兴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学生们相信他们所学的东西有用就行。但最终的结果是我累垮了。我和学生们从早到晚生活在一起,空闲时间都用于备课了。我几乎没怎么锻炼,睡眠也严重不足。现在,我想两样都要补偿一下。白天我要到户外享受自然,夜晚我希望睡得香甜。这样我一定会逐渐恢复我享受快乐的本能。刚刚过去的这几周就非常糟糕,让人觉得阴郁迟钝,因为当一个人甚至不能意识到事物的美丽时,他就会发现自己被沉闷的情绪所笼罩。我听到灌木丛中画眉鸟歌唱,看到榆树林映衬在无边的落日晚霞中,情不自禁,“要是我能够感受到这些,那该多美好啊!”学生是让人操尽心力的伙伴— 他们那么好动、那么精力旺盛、那么无情冷漠、对封闭的校园生活又是那么全心投入;但对于我来说,只要我关心的人满意,我的脾气怎样顺从都行。我认为那是一个弱点,最棒的校长对孩子有磁石一样的影响力,并使他们对他的学科产生兴趣,至少能使他们着迷,看起来是感兴趣的。这些我不行。如果我感觉一班学生对我的教学感到厌倦,那我就会心如负重,但最后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达到同样的目的。我学会了与孩子们意气相投,本能告诉我什么才能激发他们的兴趣,如何用一种有趣的形式表达一个无聊的事物。

但是我不敢去想我对这一切是多么的厌倦!我需要长时间地沐浴在宁静、冥想和闲适当中。我想用我自己的思想和梦想再一次注满我的水池,而不是泵入灌溉的泥水。我认为我的同事们不是那样。昨晚我和他们当中的六七位在一起吃的晚餐。精力最充沛的同事中有两位要去打高尔夫球,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最吸引人之处,是在星期天也能打上一场球,他们晚上要打桥牌,其中一个还十分愉悦地说:“我要随身带上两本书—一本有关高尔夫球的,一本有关桥牌的—我要弥补一下我的一些基础弱项。”我心里想,如果他克制住不提他要带的两本书是什么,人们也许认为这两本书一本会是肯培多马(Thomas a Kempis)的,一本会是泰勒的《神圣而生》,那该有多好啊(两本书都是基督教经典之作—译者注)!还有两位同事要乘坐助理教员们包租的轮船去国外,进行短期观光。这一切似乎更加重了我的沮丧心情。他们要去一些遍布历史遗迹的、到处是古墓和相关美景的地方;他们要去一些对我来说是可以带个志同道合的单身伙伴去的地方,去这样的地方可以放松心情、无忧无虑,也不用考虑什么计划或时间表—尤其身边没有忙碌的专业人士和穿着大学生校服的导游。

我仍然认为这是真诚的敬业精神。他们认为能够更轻松、更形象地(但愿如此)讲述所见所闻,还能在讲解和修西得底斯(修昔底德,Thucydides,公元前460—公元前455间—公元前400,古希腊历史学家、思想家,以《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传世)有关的课时,介绍一些当地特点当作点缀,并向刚开始了解欧墨尼得斯(欧墨尼得斯,Eumenides,希腊神话和罗马神话中专司复仇的三女神)的学生描述一下特尔斐神庙遗址(特尔斐神庙遗址,temple of Delphi,是一处重要的“泛希腊圣地”,即所有古希腊城邦共同的圣地。这里主要供奉着“特尔斐的阿波罗”,著名的特尔斐神谕就在这里颁布。)。他们这么做是对的也是合理的,但是一想到这些珍贵的古迹见闻,是在当今这种社会环境下传授的,就不免让我心生厌恶。忙于安排午宴的人们,商人在交易的商店热火朝天的讨价还价,还有让人眩晕的广告信息,这一切是如此的平庸无趣!

我另外两位同事也要去旅行,一个要去布莱顿度假—据他讲过复活节那里可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去处,他还补充说他希望在那里能碰到他认识的朋友。他们要在那里散步逛街,一起吸烟,休息时候再玩一把台球。无疑,这是一个毫无坏处的休闲方式,但对我来说有点儿无聊。但是,沃尔特斯是一个较传统的人,而且只要他在做着他认为的“正确的事”,他就会感到一种完美的、宁静的满足。第六位也是最后一位同事,要去瑟比顿与母亲和三个姐妹度假,我认为他是所有员工中最有爱心的了。午饭前他会一个人带着一只小猎狗出去走走,午饭后他会和姐妹们一起出去转转,也许牧师还会来喝茶。在家里,姐妹们都为他这个兄弟感到骄傲,她们吃他喜欢的菜,他会到父亲的老书房去吸烟。我相信他是所有人中最幸福的,因为他不仅仅是在追求着他个人的幸福。

但是我眼前没有这类责任。我想,我也许应该去一趟萨默赛特郡的姐姐家。她虽然生活得很充实,但她家房子很小,而且还有四个孩子,也没有多少钱,我真的应该马上就去。查尔斯会尽其所能地招待我,但是对于自己的复活节礼拜,他却会瞎忙一气。他会让我像使用自己房间一样使用他的书房,这样就只能让许多来访客人坐在客厅里,我的姐姐就会拿起她的信件上楼去她的卧室。所有的门都一定关得很严,因为怕我的烟草味。

我的吸烟行为确实不好,但是我今天领教了更不好、更邋遢的事情。学生们散开之后,我们准备彻底打扫教室。映入眼帘的是让人堵心的墨迹斑斑的课桌、破破烂烂的书本,接收箱里塞着的古怪壁手球球鞋、装满腐烂橘皮和坏了的壁球的独轮手推车,这不是一个有自尊的人待的地方。我渴望在乡间的小路上漫步,感受森林山谷里飘荡着春天的气息。我渴望与悠闲淳朴的乡民慢慢交谈,渴望从青翠如碧的山梁高处眺望山下肥沃无垠的平原,渴望听到灌木丛中悦耳的鸟鸣,渴望尽力让自己感受到自己是一个与世界生命同在的人,而非负责世界一个角落的垃圾清扫工。这样说于我钟爱的职业大为不敬,但这是必要的反应,而此刻主要让我对我的职业感恩的是,我的钱包够鼓,足以让我比较自由地度假而不用考虑经济的问题。我或许可以给流浪汉或小孩子几便士,或给教堂司事一先令,以作带游教堂的报酬。我选择的是哪种旅行,就会按哪种去做,而且住宾馆不会计较花费。啊!真是太幸福了。我宁愿这样度过三天的假期,也不愿意绞尽脑汁算计费用过三个星期的假期。

4月8日

我真的启程要去科茨沃尔德了。昨天下午我整理好了我最喜欢的背包。我装进去—精确是记日记的关键—一件替换的衬衫(如果有必要可以作为睡衣)、一双袜子、一双拖鞋、一把牙刷、一把小梳子和一块搓澡用的海绵,这对于一个大思想家来说足够了。还有一本口袋书式诗集—这次是马修•阿诺德的书—和一张地图。我的装备到此就齐了。我已把一个装有更多衣物的包裹寄往较远的一站,估计我得用三天时间才能到达。之后我就搭乘一列下午的火车出发了,黄昏时分,我到达了一个叫欣顿普利威尔(Hinton Perevale)的小镇,镇上到处是石头建造的房屋,还有一座年代久远的小桥。到此时为止,我还没有自由的感觉,仅有一种难得的闲适感。我早早地在一家带有一排竖框窗户、低矮房檐的小餐馆里吃了晚餐。非常幸运,我发现我是这家小旅馆里唯一的客人,一个人使用整个房间。然后我早早地舒舒服服地上了床,带着困意和满足我不断地祈祷—但愿明天是一个好天。

我的祈祷在次日清晨就灵验了。我一夜无梦,睡得香甜,但早早就被旅馆后院啄食公鸡的快乐啼鸣叫醒。我赶紧穿好衣服,生怕看不到旅馆小院里的一场场小戏剧—家禽飞上猪圈的围墙;马儿身上垂着打结的绳索,温顺地等待着套上轭具;猫正在执行自己的重要任务,优雅地从关闭的谷仓大门下挤出来;疲惫笨拙的鸭子正用扁嘴从小池塘里小心翼翼地掘出污泥,看样子就像是找到了丰美的牛奶沙司。我彻底自由了,我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来去自如。对我来说,时间已经不存在了。我吃过简单的早餐之后,不禁有趣地想到,按照我的职业操守要求,我现在就应该匆匆地赶到学校上一小时的拉丁散文,但是我一下就明白了,这种想法是多么不可思议的荒谬和无益。如果我精心培养的学生这天到农场劳动,哪怕只有一半,那该有多好,他们会更健康、更快乐的。但他们都是绅士之子,所以他们必须进入所谓的自由职业,到60岁退休时很可能肠胃不好、妻子脾气很糟、孩子也管不了。但是也只有在这种与平时不一样的时刻,我才会这么轻视拉丁散文。其实拉丁散文是一种很重要的成就,所以每当我在这种心理平衡作用下纠正违背职业操守的想法后,我都会带着一种对拉丁散文的完全敬畏,再一次加入到我的同僚队伍当中。

这是我在早餐桌角用烂笔头儿和黑墨胡乱写的日记。我已经整理好我的背包,过一会儿我就又要启程了。

4月9日

我昨天过得真是棒极了。天气爽朗,蔚蓝的天空中悠然地飘浮着棉花一样的云朵。我第一次悄悄地在这小镇上转悠着,发现这是一个到处洋溢着幽静之美的小镇。房屋都是由一种柔黄色的石头建成的,这类石头由于风化褪色而呈现出一种丰润的橘色。没人知道设计师是谁,也没有任何两个房屋看起来一样,其中一些房屋建有山墙,由扶垛支撑,装有石头竖框,外形不太规则,但比例非常完美。还有一些房屋带有明显的乔治王时代风格,它们建有古典的壁柱和山墙。但是所有这些房屋都是为了使用,没有半点炫耀的感觉。一些人也许认为那些不太现代的橱窗于这些精美房屋的前脸有损,但对我来说这似乎5刚好是一种必要的反差。在街道的尽头坐落着教堂,教堂建有一座庄严陡直的塔楼和一架报时用的洪亮大钟。教堂俯视着一群不规则的房屋,现在是一片农场,但昔日却是一个带有鸽舍和亭榭的、宏大的庄园主宅邸。现如今门廊已变成果园,房子精美的凸肚窗也正对着牛栏。在教堂内部—空旷并保存完好—你可以追溯这座宅邸和它居住者们的历史。首先让我们从乔布•贝斯特开始,他是一个伦敦绸缎商,他的纪念碑带有大理石的底座和方尖石塔,刚好装饰着南面的通道。接着是他被封为贵族的儿子,他的塑像—更庄严肃穆,长袍加身、桂冠加冕,身边伴有他的子爵夫人和他的狗(他的名字“费克”

镌刻在他的肩头)—微笑着躺卧在那里,柔弱的双手交叉在胸前祈祷。这位子爵唯一的女儿—佩内洛普夫人从墙上的画像中注视着下方,她是一位美丽而精致的夫人,也是她那短暂家族中的最后一位,正如悲悯简洁的古旧碑文说的那样,“她死得圣洁纯美”。我情不自禁地在想,我漂亮的夫人,你究竟隐含着怎样的秘密呢?如果一个人仰视你温和高雅的面孔,叩问你纯洁的灵魂,想知道面纱背后是怎样的温柔,并遗憾你消失的魅力和青春绽放时的芬芳,悲哀所有逝去的美好,那么这个人并非亵渎。

据我所知,这座宅邸被圆颅党们放火烧过—这里曾经发生过战争—罪名是这座住宅藏匿了国王的追随者,因此,在这里我们感受到了伟大与永恒,梦想得到了满足。

整个教堂非常整洁漂亮,不久之前曾进行过复原修建。由于墙面上原来的灰泥被剥落而有些裸露,因此,教堂内部现在看起来要比外部更粗糙些,这是那些古代建筑师绝不想看到的。祭坛后面悬挂着漂亮的帷幔,高坛上装有用新橡木制作的座位,一切都是那样的整洁。

当我在教堂里一边漫步,一边浏览着那些朴素纪念碑的时候,一位脸色红润、身材健硕的牧师快步走了进来,看到我在这里,就很礼貌地带我欣赏他这里的所有珍宝,俨然就是个仆人。他带我进入钟塔,在那里可以看到,靠墙堆放着一些用深棕色木头雕刻成的、奢华的、乔治王时代的圆木和柱梁。我问他这是什么。“啊,一种令人讨厌和浮华的东西,”他说,“过去建在祭坛的后面—与基督教格格不入,也很不相称,我一来就叫人把它们弄出来了。当我第一次走进这座教堂时,我就暗想‘那种东西必须挪走,’而且我做到了,尽管募集善款很困难,而且这里还有一些年长的人反对。”我觉得没必要向这位善良之人燃烧着的自我满足之火,浇上一盆冷水—但他做的那一切真的叫人感到遗憾!我不去设想几千英镑本可以再建一个祭坛,只是为看到如此一种虔诚和真爱屈从于一时兴起的所谓教会品位取向而感到心碎。这位牧师感到最得意的,是一扇由一家比较前卫的现代公司新制作的窗户,实际设计上没有什么不妥,颜色也还过得去,但是就是令人提不起兴趣。它上面描绘着被称之为异国圣徒的一些女性,她们是完全一模一样的无力、平淡、苍白的少女,身上拖着沉重的衣物,如同把自己包裹在一捆捆厚重的毯子里。我把目光从窗子上移开,在下面一些隔间里跪着一些神父和主教,他们穿着相似,除了上留有稀薄的卷曲胡须外,面部表情和窗子上的圣徒几乎一样—都很标致和恰当,但就是没有特点和力量。我想再过50年,当我们的审美品位空间已经有了些许拓展的时候,这扇窗子还是很可能注定无法让人接受。绝对的美的标准可能不存在,唯一的原则理应是不苛求所有蕴含精心可靠工艺的东西,给它机会,让时间和时代来作正确的评判。这是对待整个这个令人忧虑的事件最绝对的传统做法,但同样的情况全国都在上演,人们试图使时间倒转,尝试恢复事物原状,历史、传统、关联统统不予考虑。确实,过去那些创建者也同样残忍,因为他们常常彻底毁掉一个诺曼风格的唱经楼,再建造一个装饰一新的唱经楼,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是在发展和扩张着,而不是在无力地重复过去原有的品位,也不会试图抹去几百年的进步。

中午前后,我离开小镇,沿着一条蜿蜒的小径向崇山峻岭进发。

杂树丛中到处点缀着银莲花和报春花,鲜绿的灌木林中鸟儿在清脆地歌唱,偶尔我还会听到啄木鸟在林中发出某种神秘的嘲笑声。不久小镇就在我的脚下了,在正午的金色阳光中看起来是那么的渺小和恬静。很快我就到达了山顶。这是一片长满杂草的、空旷的低洼地,瞬间一幅宽阔的、树木葱茏、水土滋润的平原风景画,展现在我的面前,群山也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露出朦胧的轮廓。在不近不远处,我看到了一个大城镇的一片红色屋顶,看到了袅袅升起的炊烟,还看到了犹如一弯银色新月、泛着波光的小河。这才是真正的英格兰— 宁静、安康、幸福的英格兰。

这天剩余的时光我不需要用日记记录了。这是一段充满美好印象的时光—我看到了牧场中一座带有山墙和竖框的老屋,和谐地集居在小溪旁的一个村落,开满报春花的一条峡谷,还看到了遍布各处的绵长山间小路,穿越一个山坳通向那片肥美的平地。

我是傍晚在山下一个村子的小路边旅馆里写的这封信。它的名字“文盖宏都”就值一先令。这个小店很朴素但很整洁,这里的人也非常好,他们没有向住店客人鞠躬微笑的那种职业行为,但却热情招待一个旅人,尽可能使其有回家的温馨感觉。就这样,在一个黑暗的、镶嵌木板的小房间里,听着寂静中的嘀嗒钟声,我一直坐着等到小街上的人声渐弱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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