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节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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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吧。”她阻止他。这个摊位离这里虽不算有多远,但也不算近在咫尺,走过去,至少也要一百米。她不想他耗费过多的体力。
“不,朝露。”他坚持,“我不能做的事很多,不过,并不包括走几步路去买一支棉花糖。”
“知道吗?”朝露透过摩天轮的玻璃望向地面越来越小的景物,轻轻地说,“这情形和我昨天做的梦几乎一模一样。”
“梦?”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嗯。”她说,“照理说我不是那种第二天出来玩之前会兴奋地做梦或者睡不着的人。以前小学时春秋游的时候有时还会有这种情况,后来就没有了。可是昨天晚上,我居然做梦来到游乐园,就坐在这摩天轮上呢。”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个人吗?”
她认真回想了一下:“没看到别人的样子,不过,我那时的意识里,应该身边是有另一个人在的。”
“何以见得?”
她把目光转向她:“因为我对他说话了。”
“说的什么?”
她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支粉红色的棉花糖,低声道:“我说,我好开心。”
从摩天轮上下来后,褚云衡甚至很疯狂地陪她去玩水上项目,朝露也没半点劝阻他的意思,乐得与他一起疯玩。两个人事先都没想到会去玩水,因此随身也没另带一套替换衣服。玩第一个水上项目激流勇进之前,两人还颇顾虑衣服会湿透,等下来后看着成为落汤鸡的彼此,两人都捧腹大笑。
这下倒好,反正浑身已经找不到一块干的地方,他们干脆豁出去又玩了两个水上项目,等他们意犹未尽地打算离开游乐场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
褚云衡在出口附近看到有卖印有“梦之谷”LOGO的T恤衫,立即掏钱买了两件。好在天气已经渐热,虽是傍晚,穿短袖倒也不会很冷,总比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强。朝露和他各自拿着新买的T恤去附近的洗手间换了。
朝露先换好了衣服,站在外面的空地上等他。她倒不担心褚云衡一个人换衣有困难,见识过他如何单手开瓶盖的,也知道他平时一个人住也就意味着他必须具备很强的自理能力,穿衣吃饭对他来说必定是可应付自如的小事。
等待的时间比她预想的还要短,大概过了三四分钟,褚云衡就换好了衣服,换下的湿衣被他搭在他的左臂上。朝露想他的半臂是麻痹的,能屈折的幅度有限,怕久了衣服会挂不住,便把他的湿衣拿下来,和自己换下来的衣服一起拿在手上。
“可惜这里没有裤子卖。”褚云衡说。
“天不冷,走走就干了吧。”她真心不在意,“反正一会儿就回家了。”
“说得也是。”他说,“原本要请你吃饭的,可现在看起来还是赶紧回去换一身衣服比较好,免得感冒了。你饿不饿?要不要出去附近看看买点什么垫垫?”
朝露确实饿了。这一天的能量消耗委实不小,而且因为游乐园里每个餐厅都几乎是爆满的,中午他们也只拣了个人少的餐厅买了两个热狗果腹。只是她不想他再累着,便摇头说:“我还好,不是很饿。回家再吃吧。”
出了游乐场,她见他举起手杖拦车很不方便,忙道:“我来吧。”
他没拒绝她的好意。幸而这里路过的出租车不少,她很快就拦下了一辆,还没来得及让他坐上去,就听他说:“我先送你回家。”
“又不顺路。”
他打开后排的车门,小心翼翼地往里挪坐到座椅的左边,随后说道:“谁送女士回家非得顺路不可,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没再多话,跟着上了车,关上车门。
“下个路口就到我家了。”她说,“耽搁你时间了,车资我们一人一半吧?”她的态度反而比在游乐场时生疏了不少。
他不搭话,只是微笑地看着她,朝露觉得他的眼睛好像在对他说:“你觉得,这种提议我会答应吗?”
她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要不,你上我家吃完饭再走吧,今天一天你也够累了,省得你回家再弄饭。就算去外面吃,你也还得再花时间精力。”
“你不会收我饭钱的,是吧?”他眯起眼,带着一丝调皮的坏笑道。
“免费招待。”她说,“就是没什么好吃的。我没让我妈留菜,我们有什么吃什么吧。”
“这样最好。”
“小褚!”只听见“哐当”一声,贺蕊兰手上的炒菜铲子落了地,“你怎么会上这里来?”
朝露低估了母亲看到褚云衡时的反应,显然,她对此感到十分意外。
“阿姨你好,也没事先打招呼就来了。”褚云衡倒是落落大方的。
朝露扯扯母亲道:“妈你先让人进来再说。我们走了一天的路,很累了呢。”
“哦哦,走了一天啊,那是够累的了!”贺蕊兰热情地搀住褚云衡往里走,“我说小褚啊,你最近怎么老是在外面一走走一天啊,这样怎么吃得消呢。”
“还好啦,中间也是坐坐停停的,并没有那么累。”
贺蕊兰搬开餐桌旁的一张椅子,招呼他坐下,褚云衡只站着不动。朝露略一思忖,明白过来,说道:“你坐就是了,就是湿了,一会儿也不过擦擦,又不麻烦。”
褚云衡这才坐下。
贺蕊兰也才注意到,两个人裤子都有好大的湿渍,不免生疑,拉着朝露问:“你们俩这是掉湖里啦?”
褚云衡笑而不语,朝露憋着笑说:“倒也差不多……”
“阿姨,我和朝露去游乐场玩了一趟,那里有水上项目,所以才弄湿了衣服,你别担心。”
贺蕊兰眼珠一转,像是看出什么来,转而问朝露:“你出门时也不是这一身哪。”
“衣服湿了,正好有卖T恤的,就买来换了。”朝露解释道。
贺蕊兰此时倒笑了:“还别说,这衣服穿你俩身上倒是不难看。”
朝露心思一动,瞬间面红耳赤,她偷偷瞅了一眼褚云衡,他也一言不发,显得若有所思。在游乐场换上这两件一模一样的T恤衫时她并未多往别处想,如今被母亲这一说,倒显得像是故意穿成情侣衫的模样似的。
打住打住!也许妈妈根本没别的意思,全是自己在胡乱联想呢。朝露下意识地揉揉脸,发现脸颊的温度比掌心烫得多。
她咳了一声,道:“妈,幸好你还没吃,回来的路上我还担心没菜招待客人呢。走走,我帮你一起弄菜吧。”
贺蕊兰道:“你去陪小褚说说话,我再炒两个菜,很快开饭。咦,我的锅铲上哪儿去了?”
朝露想起来了,锅铲还在门口躺着呢!她走到门槛边捡起锅铲,递给母亲。那一刻,她分明看见母亲朝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她看着母亲关上厨房门,转过身有些心虚地冲褚云衡笑笑,挨着他边上的一把椅子也坐了下来。
“你不先去把裤子换下来吗?”他说。
“我……我一时忘了。”朝露的确没想起来,“可是你呢?”她反担心起他来。昨天才听说他的呼吸系统敏感,着凉的话恐怕对身体更不好。何况,他昏迷了几年,体质恐怕不会太好。
“我是男人,没所谓。”
朝露笑:“这逞强的样子,还真符合大男人惯有的风格。”
她暂时撇下他,进屋换了条裤子出来。脑子里一时有了个主意,于是对褚云衡道:“你要是不忌讳,我拿我爸爸的旧裤子给你。”
“我当然没什么可忌讳的,只是这合适吗?”
“你不介意,就没什么不合适的了。”朝露转去母亲的房间,从底层的抽屉里翻出一条半旧的西裤来。她看了看腰围尺寸,褚云衡应该可以穿。
她把裤子放进了浴室后,对褚云衡说:“去换吧。你的湿衣服干脆也别带回去了,你不好拿,下次让我妈带给你。”
吃饭的时候,朝露简直想找个地洞钻下去。母亲对褚云衡的态度,实在不加掩饰的讨好。并不是说贺蕊兰表现的是那种对东家的刻意逢迎——朝露还宁可是那样一回事,可看母亲的样子,活脱脱像是看到毛脚女婿第一次上门,说不出的欢喜激动,没一会儿工夫,褚云衡面前的饭碗已经堆得跟小山似的了。
“小褚啊,朝露不懂事,拉你去玩也没个分寸,今天受累了吧?”
“不是的,阿姨,是我请她陪我去的,我谢谢她肯花时间陪我才是。”
“是这样啊,那她也不该让你搞得一身湿回来。”
朝露哭笑不得——妈,你到底是谁的亲妈呀!
褚云衡说:“没事儿,挺好玩的。我还想再去一次呢。”
“还去?”贺蕊兰的声音顿时提高了一个八度,大概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又压低了声音缓和道,“年轻人到处玩玩也是应该的,不过还得注意安全。”
“是的是的。”褚云衡边应和边点头。
晚饭过后,贺蕊兰留他吃了水果再走,他也没客气,吃了几块苹果又陪着闲聊了一会儿后才起身告辞。贺蕊兰让朝露送他下楼。
“我妈妈话比较多,你听着别嫌烦。”楼道有些窄,朝露走在他的身后道。
“不会,”他说,“我觉得很亲切。”
“那就好。”
送至楼下,褚云衡让她留步。朝露先是转过身,却又在台阶前停住,又转回来对他说:“我送你到小区门口,看你打上车再走。”
他没拒绝。两人一时倒无话起来,沉默地并肩走到小区门口。朝露替他拦了车,看着他坐上去,朝他挥了挥手。
他按下车窗,对着她说道:“今天我也很开心。晚安!”
朝露看着车子驶向另一个路口,慢慢地转身往回走。脑子里还尽是白天和褚云衡在游乐场时的画面。这一天怎么就过得这么快呢?她还记得早上出门前,母亲曾问她回不回来吃晚饭,一晃眼的工夫,就已经是大黑天了。他们玩了“天地双雄”,坐了过山车,上了摩天轮,在人造的海岸边玩了沙子,又去“激流勇进”了一把……她如何也想不到,以褚云衡的身体,居然那么能玩儿,她甚至觉得若换个人作陪,自己的情绪都不一定能被带动得这么High。
褚云衡刚才说,他还想再去玩一次。朝露几乎觉得,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怎么可能会有下一次呢?
想到这一点,朝露发现自己居然有些泄气。
……
等回到家中,她才从自己乱纷纷的思绪里走出来,而让她清醒过来的人是贺蕊兰。
“朝露,你居然把你和小褚的事瞒得密不透风的!”母亲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倒像有乐见其成的暗喜。
她忙说:“妈你想错了。”
“那你说说,怎么会和他一起出去的?还是去游乐场这种玩乐的地方!”贺蕊兰不依不饶地盘问到底。
这两张票的来龙去脉说来太复杂,朝露想想还是简单带过比较好:“就是他们学校发的票,他不想浪费。昨天我正好去他家,他就给我了。我不想平白受人恩惠,就邀他一起去了。”
“做得好。”贺蕊兰眉开眼笑,“不管怎么着,你这步做对了。”
“妈——”朝露拖长音以示抗议,“别再胡扯了,根本没你想的那回事。”
“你敢说,经过这几回接触,你对小褚没半点意思?”贺蕊兰问得直白。
“我没有。”她脱口而出的否认完全出自本能,只是话出口后,她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心里某个地方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
贺蕊兰淡淡地说:“你要真没有,趁早离人远些,别害人家小褚白费心。他已经够苦了,哎……”说着撂下她走进厨房刷碗。
费心?
朝露揣摩着这两个字,有些说不清的感受。细细回想,看得出褚云衡对她是费了不少心思的,无论他是出于什么样的感情,也不能否认他对她付出的心力。那份真诚她当然体会得到。
或许,她真该离他远些。
或许,也无所谓要不要刻意疏远,她和他,本来也不会有太多机会接触了吧?
思及此,她没有释怀的解脱,反多了遗憾的愁绪。
一个令她都鄙视自己的念头抓住了她:如果,褚云衡不是残疾人,该多好?
关了灯,她躺在床上失眠。细想着母亲那句“经过这几回接触,你对小褚没半点意思?”此时此刻,她不需要面对别人,只需要面对自己。是的,她承认,她对褚云衡是有好感的,他是特别的,同她以前和现在认识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那种感觉,有点像当年她对方蕴洲萌生好感时的感觉。如果说,方蕴洲曾经于她是一个发光的存在,那么,如今的褚云衡,光芒更胜!
可是,他就像是一块美丽却有着明显瑕疵的玉,她看着那道裂缝,心生犹疑。
并不是单纯因为嫌弃他的瑕疵碍眼,而是,在她的内心深处也觉得,这块美玉不该由一个在意他不完美的人获得,他值得更好对待。既然她做不到忽略那道瑕疵,便不配拥有他,也不该掠夺他被其他人珍惜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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