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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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路的尽头
弋 舟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
——博尔赫斯
四十岁生日是邢志平陪我一起过的。我们俩的生日相差无几,几乎可以算作是同一天。这样也可以说成是我陪他过的生日。四十一岁的生日,还是我们俩一起过的。今年我四十二了,邢志平却再也不能和我一起喝杯酒,继续接着往下长。他死了。
接到这个消息后,我独自出了门。天已经黑下来了,空气滞重,有股沉甸甸的分量。遁入夜色,我有种挤进什么里面去的感觉。步行十多分钟,我走进了那家小酒馆。
酒馆的老板以前是位拳击手,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给自己的酒馆取名叫“咸亨”。他可能是得了什么人的指点。混熟后,有次喝酒的时候我告诉他:不如叫“泰森”。这家小酒馆卖散装的白酒,下酒菜除了驴肉板肠,就只是些花生米、拌黄瓜之类的小菜。酒才是这里的主题。现在兰城这种馆子不少,在我眼里,算是中式的酒吧。我出国十多年了,几年前加入了新西兰国籍,但国内的身份一直还在。这肯定不合法,好在暂时没人追究。我是位画家,以前还做过大学教师,但这几年回到国内,却喜欢和小酒馆老板这样的人结交,个中缘由,连我自己也难以说明。
酒馆老板总是说我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个搞艺术的,上辈子可能也开了家小酒馆。这说法有些宿命的味道,我乐于接受。
进门后酒馆的老板娘朝我点点头。我知道她叫小戴——老板总这么喊她。她并不小了,实际年龄可能比我还大些。但她被叫作“小戴”,却也不显得勉强。她还算是风韵犹存吧。这么说有点儿庸俗,但我没有其他更恰当的说法。
老板坐在老位子上。小酒馆里没有吧台,他有把自己的专座,放在墙角最昏暗的角落里。稀奇的是,这把椅子你永远无法搬动,在装修的时候,它的四条腿就被水泥固定住了。酒馆老板说,这样做,不过是为了给他自己强调出一种“稳固感”,坐在上面,他就会打消出门鬼混的念头。我觉得这个说法挺有意思的。
看到我他显得很高兴,向我摆手说:“先别急着喝酒,我们来喝会儿茶。”
我就手拉了把椅子,到他对面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松木方凳,上面有电磁炉。炉子上,是一把日式的铁壶——这个黝黑的家伙现在值点儿钱,好像是明治时期的。据说如今中国人已经买光了日本人的老铁壶。
“外面儿还能吸气吗?说是已经启动雾霾红色预警了。”他说。
“不知道。”我说,“天黑了,眼不见心不烦。好像我们是用眼睛呼吸,而不是用鼻子。”
“说得好,对空气这种玩意儿,人其实都是用眼睛来估量的。我还可以靠手感,外面儿这空气,我都不知道是该呼吸,还是该当沙袋练几拳。怎么样,你看起来不大好。”
“你记得我那位朋友吗?就是跟我来喝过几次酒的那位。”
“记得,就他跟你来过。”
“他今天下午死了。”我说。但口气不对。除非死了的这个人真算得上是我的朋友,否则说到他的死,我的口气不可能对。邢志平真的不能算是我的朋友吗?这事儿以前我没琢磨过,现在说到他的死,口气暴露了我的真实感受。但我又的确觉得有点儿不对,实际上此刻我绝非是无动于衷的。“听说是跳楼了。”我说,“我跟他也好久没联系了,正巧今天突然想起点儿事,找别人问他的下落,结果就得到个死讯。”
“真是巧。”他说,“算了,咱们别喝茶了,我陪你喝酒吧。”
我们移坐到一间格挡里。酒馆一共不过六间这样的格挡,敞开式,里面顶多能对坐四个人,是火车车厢那样的格局。此刻没有其他客人。小戴给我们端来了小菜和酒。酒是二两一壶的散装高度酒,我们聊了几个小时,喝了大约有“无数”壶。当然,我喝得多一些。我忘了和对面这位前拳击手究竟说了些什么,但气氛不错,聊的时间长,沉默的时间更长。我肯定说起了邢志平,这毫无疑问,因为他死了,不过是几个小时前的事儿,在我的感觉里,此刻说不定还余温尚存。
“为什么?”他问我,“干吗要跳楼?”
“不知道。”我说,“只能是活够了吧,觉得走到头儿了。”
“没错。”他赞同这个答案,“知道我为什么将那把椅子固定住吗?还有个原因,我把它当成个拴马桩了,我让它拴住我。我害怕一旦没了束缚,我也会一头扎到路的尽头去。”
有时候我们会彻夜长谈。我觉得我喜欢这个前拳击手。一望而知,他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就让他显得是个有故事的人。我并不热衷别人的故事,也不热衷一张伤痕累累的脸,我只是喜欢有故事的人。我觉得,作为偶尔的聊天对象,这样的人通常都很可靠——彼此之间不用过多的说明,依靠岁月给予的经验,就能达到某种心领神会的默契。在国内的日子,有些夜晚我就是在这儿度过的。打烊之后仍然不肯离去,那时候,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就剩下我们头顶的那盏灯在明明灭灭。有的时候,太阳都已经升起,我们还没散,酒馆老板就穿上曾经的拳击短裤,我们沿着黎明的街道默默地跑上几公里。酒后长跑,在他,可能是出于常年养成的习惯,在我,却完全是拼死一搏的心情。那样的时刻,肉体的能量被压榨到了极致,就像一个极限跑,尽头若隐若现,而我,不过是沉溺于这种“尽头”的滋味。
今晚他不在状态,早早趴在了酒桌上。最后两个客人在半夜两点多钟互相搀扶着走了。小戴锁了门,把椅子一张张放到桌子上,方便第二天打扫。然后她过来坐在自己丈夫身边,用他的酒杯和我干了一杯。我依然亢奋,觉得还能喝下“无数”壶酒。
“我的一个朋友死了。”我说。
“我知道,”她说,“你们聊天儿我听到了。”
“我们俩同岁,差不多生日都是在同一天,他陪我过了两个生日。”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了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的话,“他死了,我就觉得跟自己死了差不多。”
这话很矫情,算是酒话。我和邢志平之间,毫无这种生死之谊。但此刻我也并不觉得是在夸大其词。我只是有些吃惊,惊讶于一个人的死,会在这种程度上波及我的情绪。
“他是跳楼的吗?”小戴为我斟上酒,“你觉得你也会跳楼吗?”
我还真是认真想了一下,如实说:“不会。”
我是个酒鬼,在最消极的时候动过死念,但跳楼这种方式,似乎不在我的选择之内。
“那你们没有可比性,不要硬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你不要给自己这样的暗示。”小戴点起了一支烟。在我眼里,她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可能的话,你该去了解一下他为什么要去死,这样你就知道了,死和死可能并不一样。”她说。
“会不一样吗?”我固执起来,闷头喝下自己的酒,“死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只是死法儿。就好像,路都是不一样的,但所有路的尽头都一样。”
小戴凝眉思考,过了一会儿她认可了我的固执。“好像也是。”她说,“以前我是个唱戏的,戏里所有的角儿,死法儿各不相同,但在台上表演,我从来都用一种方式。”
于是我们干了一杯。
酒壶空了,小戴去灌酒。我隔着窗子看外面的夜色。路灯下的夜晚,像塞满了破旧的棉絮。我手腕上有表,但我懒得看,我根本不想知道现在几点了。我想可能快凌晨四点了。那么此刻,是新西兰的清晨,儿子该去上学了。
“听首歌吧。”小戴拿着酒壶回来,“郝雷唱的。你听过她唱的歌没?”
“没有。”
“是个演员,不怎么唱歌,这首歌是她主演的电影里的插曲。”
“听听吧。”
“是电影原声,我看片子时候用手机录的。网上有单曲下载,可我还是愿意自己录下来听。”
“这有什么差别?”
“不知道,反正我喜欢这么干。你会喜欢这首歌的。”
“听了才知道吧。”
“可能我是喜欢自己录制出的那种毛毛糙糙的声音吧,听的时候,就能想起当时看片子的感觉,那个时间段,算是我自己的,不像下载的,是公共资源。烟缸呢?”
我们找了找烟缸,刚才它还在桌面上。原来在老板的怀里,他趴在桌上睡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烟缸划拉进了臂弯里。桌面上有很多烟头烫下的疤痕,酒鬼们喝到最后,从来就不会去找什么烟缸。
“你还喝得下去吗?今天晚上你喝得不少了。”她摸出自己的手机,在上面翻找那首歌。
应该是喝得不少了,但我觉得自己还行。在这里喝酒,我从来不计算斤两,只用自己的酒意来估量,每次结账,都是固定的三百元,这是个衡量我酒意达到饱和度的指标。我觉得这很便宜,用三百块钱就可以获得一个夜晚的安慰。“喝着看吧。”我说。
“我只能再陪你喝一壶了,前面陪其他客人喝了点儿。好了,找到了。”
对我笑吧笑吧,
就像你我初次见面。
对我说吧说吧,
即使誓言明天就变。
享用我吧现在,
人生如此漂泊不定。
想起我吧将来,
在你变老的那一年。
手机录制的效果差强人意,歌手的发音也是含混的风格,节奏很快,里面夹杂着隐约的喘息,不知道是电影的原声还是录制的环境使然。
过去岁月总会过去,
有你最后的爱情。
过去岁月总会过去,
有你最后的温情。
“真好听。”小戴说。
所有的光芒都向我涌来,
所有的氧气都被我吸光,
所有的物体都失去重量,
我都快已经走到了所有路的尽头。
我给自己斟酒,酒水漫出酒杯。最后总是这样,喝一半洒一半。我把酒杯举在嘴边仰头喝下,又有一半倒在自己的下巴上。
“所有的氧气都被我吸光。外面儿现在就缺氧。这段你能听清吗?——我都快已经走到了所有路的尽头。”小戴给我提词儿。
“你一说我就听清了。”我果然听清了,最后那一句的发声,像一个悠长的叹息,以一个类似“啊——唉”的气声休止。“再放一遍。”我说。
小戴又放了一遍。
她说:“如何?”
我和她干杯,说:“我还想听一遍。”
“想起我吧将来,在你变老的那一年。这句我也喜欢。”
“再放一遍,我慢慢听得懂词儿了。”
于是小戴按下了循环播放的模式。她独自喝下一杯,问我懂不懂她干吗要放这首歌给我听。我只得点点头,我觉得我好像是懂。
“我都快已经走到了所有路的尽头——这就是你那位朋友的问题,他走到头儿了。”
“为什么?”
“所有的氧气都被人吸光了嘛!不过他可能死得并不痛苦,喏,他一定也有过跟谁的初次见面,有过跟谁的最后的温情。”小戴说,“妈的,就是这么回事儿。”
我吃了一惊,不知道是因为她给出的答案,还是因为“妈的”。
“喂,”她说,“如果你困了,就拼张桌子睡,这儿挺暖和的,暖气不错。”
“我想还是回去睡吧。”今天有些特殊,前拳击手先趴下了,还死了个人。我想我不能通宵留在这里了。
“你没问题吧?外面儿现在的空气你得花双倍的力气才能挤回去。”她朝窗外看了看,“像是有群看不见的胖子横在路上。”
“没事儿。我觉得这回天亮的时候,我最好在自己的床上醒来。”
“为什么?这回有什么不同吗?哦,你刚死了位朋友。”
“可能是的。嗯,就是,没错。人有的时候,完全被某些看似无关的事儿决定。你有过这样的时候吗?——突然发抖,原因却只是,也只是:黄昏突然变得明亮,因为正有细雨落下。”我感到了自己的酒意,它突然达到了“三百块”的那个强度。而神奇的是,此刻窗外似乎真的也突然随之一亮。但是,没有细雨落下。我在饱和的酒意中,依然格外清醒地意识到,这个有关明亮与细雨的说法,是邢志平曾经说给我的。邢志平曾经告诉我:当年他去大学报到,第一次出门远行,孤身一人坐在火车的车厢里,向车下送行的父母挥手作别,火车启动的一刹那,昏暗的车厢突然变得明亮,因为车外正有细雨落下。于是随着细雨的降落,随着火车的启动,他开始瑟瑟发抖……他把突然的明亮和突然的细雨,看作是自己突然发抖的原因。“可这能成为突然跳楼的原因吗?”我喃喃地说。
“如果真想知道,你就去找一下答案。”小戴说,“不过你真的不会也从楼上跳下去吧?嗯?不会吧?”
“不会。”
“那就好,千万别!觉得难过,就来喝杯酒。喝酒就是有这点儿好处,它能让你觉得路还没到头儿。”
“说得真好。”我由衷地说。我酗酒,这是我如今一切困境的总和。对此我无法给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但小戴的这句话,我觉得充分极了,她响亮地给出了一个理由。这就是和有故事的人一起喝一杯的意义所在。
“我再给你灌一壶,再给你装点儿花生吧。不过拎着上路,人家没准会把你当成个送外卖的。”
“不用了,我喝够了。”
“说不定回去你酒瘾又上来了呢。”
“不会,谢谢你。”
我摸出三百块钱递给小戴。走出去的时候似乎真的是迎面和一个隐身胖子撞在了一起。小戴隔着窗子向我摆手。往家走的时候,我脑袋里飘荡着那首歌的旋律和零星的歌词。“我都快已经走到了所有路的尽头。”啊——唉!
我回到家里,并没有直接上床。家里还有半瓶紫轩葡萄酒,我对着瓶子喝了一口,觉得是喝了口糖水。然后我还画了会儿画,最后不知不觉地昏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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