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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第七章

没想到又等了快一个小时,那个男人还是没有跳。他只是把他的蓝钢笔水色的旧外套扔了下来。下面一阵潮涌,以为尖峰时刻,但不是。很多围观的人发现浪费了太多时间,对他只扔外套不扔自己都有点生气了。有一些人走掉了,又有新的人加入。一直不走的人,就是很执拗要看到结果又没什么事干的人了。

所有的人都疲沓了,有个警察好容易挨近那个地方,通过一个小间隙,给那个寻死男人送了一瓶矿泉水。俩老太婆以为他会不要,没想到,他还真接过了。他在上面肯定被太阳烤得够呛。一接过水,他就拧掉盖子,仰头大喝起来,随后,把盖子又扔了下来。人群又有一点点骚动。喝够了水的男人,又开始晃晃悠悠地走在高楼边缘上,从下面看上去,他真的很像随时都会一脚踩歪就掉下来,但是,那个男人就是没有跳也没有掉下来。警察一头臭汗,拿着一个灰色的小喇叭筒轮流在喊什么话,那个男人打着剧烈的手势表示不屑,表示反对,也表示了愤怒。他做很多有点危险的动作,大家都以为,他就要跳下来或者他马上就要掉下来了,可是,很奇怪的,他就是不掉下来。

下面的人真是筋疲力尽。七八个消防队员猫着腰,提着那个沉重的救生大垫子,急急忙忙地跟着他在下面移来移去,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围观的人们也跟着他涌过来涌过去,一个个也累得慌。那个男人就是没有跳,他做了很多好像是毅然决然的跳跃意思,大家阵阵惊声潮起,先是焦虑难过,后来发现是骗局,是自己白白捏了把汗,继而就淡定麻木了,而且,一个个越来越不高兴,有的人简直是大光其火。

这个进行中的自杀事件,让俩老太婆的吐糟约会也有点心猿意马。

玻璃墙外,那个自杀的景观一直没有突破性变化,前后快两个小时了,很多人有了审美疲劳。她们又开小差骂了一会儿张丽芳。按过去约会时间,待了两个多小时,想倒出来的话也倒得比较彻底了,想骂的人也骂得比较痛快了。周遭景色渐渐迟钝,茶也淡了,心也空了,该一身轻松地分手再见了。但是,因为那个要来不来的张丽芳,俩老太婆只好再坐一会儿。又因为那个想自杀又不自杀的男人,害得她们今天的谈话断断续续,身心都有点不舒泰,好像便意还在却拉不出来了。再后来,那两杯老水仙茶,也确实有点和白开水差不多颜色了。高老太婆说:算!反正张丽芳买单,再来一份核桃咸糕!

可是,高老太婆喊出来的是,再给我热一下热水袋。

一个系绿色小围裙的女服务生过来,说:刚不帮你插过了?灯不亮。

现在可以了!高老太婆把热水袋高高递着。女孩沉着脸一把抓过。旋即又把热水袋拿回来,放在桌上还有点手重:灯不亮!女孩边说,边又在这个位置瞟外面进行中的自杀景观。

喂!高老太婆说,你是给我说话,还是跟那个找死的人说话?!

女孩愣了一下,说:没有彻底降温,指示灯真的不会亮。还、不、行——

其实那女孩语气已经婉转了,但高老太婆没有觉察。她发出了耳背人习惯性的高亢音量:什么态度?!那放柜台等就不行啦?马上给我摔回来——还给我脸色看!顾客是上帝又不是神经病!

柜台里一个领班模样的人,立刻走了过来。那女人笑起来牙缝发黑,但是,一张大胖脸倒很机智随和。喔,您别着急,她拿起热水袋说,奶奶,我再试试。小妹是怕你要捂腿,所以,插不上就先还你了。我知道奶奶风湿病,每次来几乎都带这个,是吧?

风湿?哪有那么简单!我是关节增生,半月板也退行性坏了。上个月又打了玻璃酸钠,昨天还在里面抽了液。风湿我才不麻烦你们呢!

哎哟,可怜啊,看不出奶奶遭这么大的罪还来照顾我们生意呢。

黑牙缝的美女边说边偷瞄美食城上那个要自杀的男人。到了这个前线位置,她也到底忍不住。高老太婆也在偷觑自杀的动静,但却不喜欢她们一个个对待她的事这样三心二意地分神,所以,她斩钉截铁地说:知道就好!问你们何老板,他懂!我这快碎掉的老膝盖,上下五楼一趟,起码要十分钟!这样的老顾客,一个小服务生还给我脸色看?我神经病啊!

领班呵呵笑:哪里!奶奶!我们最喜——

领班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自杀围观者忽然地波涛汹涌,奇怪的是,内围的警察和消防队员没有一个奔蹿。茶餐厅所有的服务生和顾客都站了起来。这时,大门外一个男服务生报信似的大喊:哎呀,扔个本子呢,说是遗书下来啦——

关键的东西还是没有下来。围观秩序很快又恢复,单调和沉闷也很快卷土重来。俩老太婆收回枯燥的目光,重新落座。可是,黑牙缝的美女发现自己忘了刚才说了一半的话,她不为人觉察地愣怔了一秒,马上呵呵笑着,说:奶奶,这样吧,我送您俩一杯新茶吧。那热水袋我先拿过去,等好了马上给您送来。

高老太婆舒坦了,但她不把舒坦表现在脸上。老太婆凝重地点头,说:那人是真的要跳楼?

领班哂笑,说:也许他在等什么人。

高老太婆狠狠啐了一口:最看不起这种男人!死能解决什么问题?

真的是!林老太婆说,他也不一定真的想死呢。你看吧,说不定他闹够了就走了——张丽芳怎么还不来啊?等下子人都跳下去了,她还没有到。

你不是说,他不会跳吗?高老太婆说。

我是说万一跳了,或者不小心掉下来,她就看不上好戏了。

对啊,我们这个位置简直就是贵宾席啊。老太婆们重新兴高采烈起来。她们喝着领班赠送的新茶,一边牵牵挂挂地赏景喝茶,没一会儿,又轮流去了趟厕所。高老太婆回来的时候,一直对林老太婆使眼色,林老太婆循着她的暗示,东瞅西看,看不出茶厅里什么变化的名堂,只看到一个女的从她们桌前款款走了出去。

你猜那人是男是女?高老太婆说。

哪个?

刚不叫你看了吗?就那个!

女的啊。

男!的!他从男厕所出来!!我吓了一大跳!

林老太婆说:我才不会被吓呢。哼。现在的男人,都喜欢打扮成女人的样子。我们家肉松店那小老板的表弟还是什么男人,哎呀,你要不听他讲话,他就是个女人!还动不动比画兰花指,小指头这么粗,恶心死人了。有一次,我看他拔拔鼻毛、拔拔眉毛,那眉毛修得比女人还弯……

都神经病!高老太婆说,我上次跟你说的我们顶楼来小偷的那事,记得吧?

林老太婆的茫然又刺激了高老太婆。她说:你真的老糊涂了,很多事情你都记不住!一个人老不老,就是看你记不记住事!你现在要我回忆我们小学的事,我都一清二楚。有一次,我经过我们学校那个闹鬼的老樟树,邹老师她……

你刚说小偷什么呢?

又打岔!我说过我说话你别打岔!很不礼貌又让我脑子乱了——谁小偷?

我不知道。是你说的。

我没说小偷。我不是跟你说我们学校那棵闹鬼的树吗?那树在河边的……

是的呢。

那树上老挂下一种黑色的毛毛虫,这么长的,高老太婆比画了一下,有一天,王安富……哎,我们说学校干吗呢?

说闹鬼呢。

不是不是!我想说什么来着?——都怪你!我说话你非要打岔。

俩老太婆沮丧地沉默下来,她们各自看着玻璃幕墙外,都致力于记忆的挖掘中。那个自杀的男人叉腰站在高空,有些愤世嫉俗的样子。几个警察和消防队员上上下下的,有人给那个男人打手势,好像是从一个缝隙给那男人递送一盒快餐,警察拿着一个导游用的那种老式喇叭,在跟那男人说什么。男人背对着警察和快餐,根本不猫腰看后边广告牌钢架缝隙外的东西。他迎风而立,沉默决绝。

一个男服务生过来,一边给她们续杯,一边顺便瞅着外面的自杀风景。高老太婆指着那个男服务生说:你这个小指头的指甲长得打卷,都像瓜蔓了。还不去剪掉!

是的咧。林老太婆说,两只手都这样呢。

服务生居高临下地瞟了她们一眼。什么也不说,水壶一收,转身就走。

林老太婆倾过身子,对高老太婆耳语。她说:他还有耳洞哪!

高老太婆一把推开林老太婆:我听得到!口水都到人耳朵里了!

你不是助听器没有电了?

有电!是快没有电了。我关掉是好等一下再用!等一下,他真的跳下来了,等一下张丽芳来了,都要用的。现在,我听得见!你不要自己像个聋子一样叫嚷。高老太婆愤愤地盯着那个男服务生,说,哼,不稀罕!男人打耳洞,我早就不稀罕了。现在的男人还算男人吗?哈!我想起来了!我刚跟你讲小偷的!还记得吧,我前年讲过,说我们那栋楼来过小偷不是?

轮到林老太婆一直斜眼瞟着玻璃幕墙外的自杀动静,她觉得围观的人好像潮动了一阵子,她这个角度,看不到那个自杀的男人的一个工友来了。救援的人和男人的老乡们,好像在交换什么救援意见。林老太婆分了心,但她对高老太婆点头,说:嗯,是的咧。

就是我们那个楼道顶楼的那次,那一家,那个男人和儿子,小偷一来,父子都躲进了卫生间,只留老婆在外面和小偷对打。那十四岁的儿子很胖呢,那个男人也很壮,结果,那个瘦瘦的女人差点被小偷砍死了。

真的是!

那女人平时是凶,但是,你说,一个女人再凶,那种关键时候哪有你男人的力气大?结果,笑话了,女人在客厅打小偷,男人都躲起来发抖。所以,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那女的妈妈在医院甩了她女婿一大耳光。活该!

你上次是说,是她爸爸打了那个女婿一大耳光。

高老太婆一下子反应不出来林老太婆在说什么,直愣愣地看了对方半天,掉转眼睛看玻璃墙外面。两个老太婆似乎彼此都接不上话,彼此看上去都有点呆头呆脑。

那个男的还是没有跳下来。

高老太婆突然用力砸了一拳桌子。她自己也不知道怒气从哪里来。所有的男女服务生包括收银台小妹,都一起转过来看老太太。高老太婆指着外面美食城上准备跳楼的男人的方向说:他肯定不敢跳!我就是赌他不敢——他不敢!

老太婆虎视眈眈地巡视红茶餐厅。没有人接她挑衅似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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