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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惟妙和惟肖

先前的小说是短篇,到上面就结止了。那是上世纪90年代,后面的故事还没发生。这十几年,世界变化之剧烈,令日常生活也成传奇。现在我要把它续上来。

禾呈过了大约半年的尴尬日子,到底还是评上了副教授。当然,那本五千块钱换来的专著功不可没。尽管他根本也没卖出几本,更多的是让惟肖带到公司送了人。惟肖说,我差不多是求着送人家哩。送走一点,家里至少宽敞一点。禾呈听这话时,满心委屈。觉得非但斯文扫地,简直就是把斯文扔进了茅坑。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惟肖说的是事实。他自己也觉得那堆书放在客厅实在碍手碍脚。

时间倏忽而过,一晃便是几年。大学的日子渐然好过起来,仿佛每个月都在涨工资。但禾呈却在好过的日子里到了退休的年龄。退休前,他老婆奋勇地找到校长家,陈述了禾呈教授在学校里的事迹种种,要求只有一个,退休前必须评上教授,不然,分房子都比别人小许多。——这时候的大学,新盖的宿舍楼已经开始变得漂亮。如果不给评,禾呈老婆说,她会以上吊的方式抗议这种不公平。

此一招还是管用。对于这样一批“文革”前留校的教师,学校终于网开一面,让诸多如禾呈教授类同的夫子,回家赋闲时有了教授这块金牌装点门面。但禾呈心里却不好想,觉得仿佛是校方的施舍。他想,以自己的学问水平以及教学态度,为什么就不能名正言顺当教授呢?所以,他并不高兴。

不高兴的还有研究古汉语的马教授。马教授的学问精,书教得好,但也没有多少专著。马教授委屈万分,说述而不作呀。我的先生们,以及先生的先生们,也都没有多少专著,谁又说他们不是大家呢?

这些话,谁会去听。

回家赋闲就赋闲吧。好在三室一厅的房子分到了手。禾呈到底有了一间像样的书房。搬进新居,他在自己书房里来来回回踱步,长叹复长叹。说好容易有了一间可以认真做学问的书房,却退休回家不必做学问了。

惟妙一直住在家里,所以他在家占有一间房。惟肖在公司分了宿舍,他只是偶尔回家一下。如想留家过夜,只需在禾呈书房里搭一张折叠床即可。惟肖已经升任为办公室主任。既然公司能有专门的办公室管理内务后勤,说明表姐雪青的公司显然还不小。

其实岂止是不小,简直可说是非常之大。表姐雪青早就先百万后千万再过亿而成为这个城市的第一代富豪。禾呈闻知她赚钱的速度,咋舌得厉害。表姐雪青却笑,说你是夫子,自然不知道钱有多么好赚。社会主义到处是空子,随便钻一个便财源滚滚。禾呈更是不解,说难不成你赚钱是靠钻空子钻出来的?表姐雪青说,当然呀。只有像我这样钻空子的人多了,国家才会想起来去堵。如果我们不钻,那些空子永远都会存在。所以,我们钻这些空子对国家来说,是有利无害的。

禾呈听此一说,舌头更是咂得叭叭响。事情做到这种投机的地步,不拼命隐藏,却还自豪无比。禾呈的老婆更是为此气了好几天,说我们省吃俭用社会主义了一场,倒是特意让他们这号人来吃胜利果实似的。空子若放在那里没有人钻,不等于没有空子吗?

惟肖的立场永远站在表姐雪青一边。他觉得表姑雪青跟他的父母相比,简直就是智者与傻瓜相比。他就不明白,读书把人读得一个个都像木头,何故国家还在成天叫嚷读书读书。为此惟肖每逢他们唠叨,便会出头反击。惟肖说,切,就你们书呆子不懂社会。打社会主义墙洞的人遍地都是,现成有空子还会没人钻?表姑钻空不打洞,这就是帮社会主义忙了。

这理论让禾呈听得一愣一愣。他以前就不太懂社会,现在似乎更加看不懂了。

可惟肖依然不屈不挠。惟肖说,这算什么。年轻人不照样看不懂你们的以前?不晓得你们怎么可以蠢到那种地步。凭什么让人搜家?凭什么让人打耳光?凭什么拿着一本小红书天天表忠心?凭什么没事天天写检查?还到街上跳“忠”字舞,多丢人呀。禾呈被惟肖问得目瞪口呆。他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才是。

夜晚,禾呈躺在床上想,凭什么?难道还需要凭什么?他怎么从来也没有想过凭什么这件事,而惟肖自自然然就想到?是了,这时代真是变了。我已垂垂矣,退休也是应该。

惟妙获知惟肖对禾呈的诘问,便说,爸爸你不要理他。他没文化。他哪里懂历史。哪里懂得你们那代人经历过什么样的灾难。哪里懂得那时的人们几乎没有自己选择人生方式的权利。禾呈“嗯”了一声,觉得惟妙说的也是。

惟妙在研究中国知识分子的发展史。惟妙一直说,知识分子的历史就是一部倒退史。无论从人格、能力还是思想,一段段历史看过来,看到的全是退步。禾呈有点赞同他的这个观点。但他没说。禾呈只是说,你还是要小心点,话不要说狠。现在虽不是“文革”,可用“文革”思维的人还很多。惟妙说,看,爸爸就是一个证明。禾呈正色道,你要晓得,哪朝哪代都有我这样的人。你研究历史,不可以偏概全。

惟肖最烦惟妙在他面前说文化。惟肖觉得自己唯一比不上惟妙的就是少一个文凭,而其他的,惟妙却哪样都不如他。就算是给家里解决问题,惟妙也一点插手不上。惟肖常一边忙碌,一边不满道,难怪老话讲,百无一用是书生。禾呈则替惟妙帮腔说,书生本就不是用来做这些事的。

禾呈的老婆却一屁股坐在惟肖一边,说难不成就光用来读书?禾呈说,书生是给历史作记录和总结的,书生还要给社会树一个榜样。禾呈的老婆指着禾呈和惟妙说,就你们两个?还榜样?你们两个的榜样就是让大家明白了,最好都别读书。越读书越没用。禾呈的老婆自打以死相拼为禾呈争得一个教授金牌后,就对教授再也不屑。她觉得,读书读这么多,结果读得一点用都没有,把人都读废掉了。

禾呈家分成两派大概就是有过许多次这样的争执而始。禾呈和惟妙是读书永乐派,禾呈的老婆和惟肖则是读书臭屁派。永乐派在家明显处弱势。因为家里所有大事,都是由禾呈老婆作主,而所有的小事都是由惟肖操办。禾呈和惟妙除了读书备课写文章,其他方面经常呈束手无策状。但他们并不觉得是自己无能。惟妙喜欢说,这些杂碎,何必让我来做。

然而无数不请自来的日子,却都是杂碎。在穿珠一样不断线的杂碎面前,惟肖有着何等强大的力量。禾呈的老婆倚在沙发上坐定指挥,惟肖衣袖一挽,三下五除二,仿佛药到病除,一切就立即平安无事。所以,禾呈和惟妙虽然高谈着读书永乐,可是离开两个骂着读书臭屁的人,他们就乐不起来。就连家里保险丝断了,都得打电话叫惟肖回家接上。设若惟肖出了差,学校的电工恰又不在,搭着板凳站在高处接保险丝的人也只会是禾呈的老婆。

有一天表姐雪青来找禾呈。见禾呈的老婆站在凳子上接保险丝,禾呈则在下面扶板凳,不觉大惊失色,说怎么能让女人做这样的事?禾呈说,为什么不行?不是说男女都一样了吗?表姐雪青说,到底还是有所不同呀。禾呈说,这又不是体力活,女人手指灵巧,换保险丝当然比男人行。表姐雪青觉得跟他无法争论,便打电话叫她的司机进来,替下禾呈的老婆。禾呈的老婆一下板凳,便对表姐雪青说,这就是读书读多的结果。

禾呈对这样的结论相当不悦,说这跟读书有什么关系?禾呈的老婆说,读多了,人傻。禾呈说,这只是我的个人素质问题,跟读书没关系呀。有的人读了很多书,同样会接保险丝。而我一本书不读,或许仍然不会。你这个逻辑大有问题。禾呈的老婆懒得跟他辩,只转身对表姐雪青说,你说是不是?不光人傻,还说疯话。

表姐雪青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她嘴上没表态,心里却着实觉得像禾呈这样的人,的确是读书读傻了。可是转念又想,这样的人,如果不读书,或许真的会更傻。傻到这世上没有合适他做的事情。

表姐雪青这次来家里,是来告诉禾呈两个喜讯。一是她的公司做得非常好,主业已改做房地产。眼下做了两个楼盘,公司的销售部一直不得力,她准备委任惟肖去做销售部的经理。禾呈惊得张大嘴,说他哪能行?他一个高中生,没什么文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哩。

禾呈的老婆听禾程如此一说,几乎发怒了,说哪有这么贬自己孩子的?我们惟肖多能干?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靠他。他做事,靠得住,这跟读过多少书没什么关系。

表姐雪青说,是啊。我也是看着惟肖各方面能力还不错哩。再说了,他还年轻,还能成长嘛。禾呈一想,也是。惟肖年龄不大,诸事慢慢学也来得及。他教的学生,有的三十岁才上大学,不也一样有出息?想过便觉得自己适才一番话的确该打嘴,若传到惟肖耳里,还不知道多伤他哩。于是忙知趣地岔开话说,还有一个喜讯是什么?表姐雪青说,还是跟惟肖有关。公司的生意红火,盖了几栋楼。惟肖现在是经理,新房子也有他的一套。说时她环视了一下禾呈的家。这是一套不错的三室一厅居室,学校对教授楼的面积还是很照顾。表姐雪青轻描淡写地说,嗯,比你们这套可能略大一点点。

这回不光禾呈惊愕,连他老婆也一样惊愕了。禾呈的老婆说,表姐已经够照顾我们惟肖了,提拔就可以,房子可不敢要。哪能得这么多好呢?会折寿的。禾呈觉得难得老婆跟他想的完全一样,忙顺着老婆的话说,是呀是呀。年轻人,不可一下子得到太多好处。

表姐雪青笑道,难怪惟肖要我亲自来告诉你们。说是如果他来跟你们讲,你们定会觉得他在外面抢劫发了横财。兄弟,时代变啦!你们也该醒醒。多劳多得,这是惟肖靠自己努力得来的。他堂堂一个销售经理,哪里能没有一套像样的住处?这岂不是显得我公司没有实力?再说一句你们爱听的,没这样的住处,老婆都找不到好的。

禾呈和老婆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表姐雪青走之前,又一次轻描淡写地说,怎么讲惟肖都是自家亲戚,我的事做大了,首要用自己人,他的职位应该还会提拔。往后你们尽管享他的福好了。

禾呈和老婆唠唠叨叨着一起把表姐雪青送出门。他们根本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表姐雪青的车是一辆黑色的奔驰。表姐雪青虽已六十好几,属花甲系列,身材却依然苗条,头发染得油亮油亮,脸上涂着薄粉,细眉朱唇仿佛粉上的点缀。明亮而不艳俗。她着一条黑色连衣裙,大方典雅。抬腿跨上车时,轻盈得像个小姑娘。禾呈和他的老婆都看得发呆。

这天禾呈的老婆居然没有因惟肖的好运而高兴。她甚至有些愤然,说这个老妖精,跑我家来炫耀哩。我站在她面前,就好像她的妈似的。禾呈想起表姐雪青的面孔和她上车的轻盈,不觉想笑,觉得老婆形容得很准确。但他却没敢笑,因为一旦笑了,老婆心里一定不好受。便转了话题说,我最搞不懂,她怎么会这么有钱呢?禾呈的老婆说,削尖了脑袋,赚黑心钱呗。有什么了不起,摆阔摆到我家了,显得我家惟肖是靠了她才有好日子过。

禾呈不太赞同老婆的话,他自小同表姐雪青一起长大,虽然对她的做派颇是纳闷,但也不愿老婆这样说他的表姐。禾呈说,人家也是好心。得到实惠的还不是你儿子?禾呈的老婆说,何止惟肖?听听那口气,就连我们两个将来的好日子,也得靠她施舍似的。禾呈说,她就这性格,你也别计较了。惟肖过得好,我们自然也沾光。禾呈的老婆更加愤然,说我宁可饿死,也不沾她这个光。

晚间惟肖回来时,他们却没有表示一点不悦,一家人都恭喜惟肖。禾呈的老婆说,现在想来,人一辈子,图的还是个升官发财呀。我们惟肖一下子都得了。惟妙说,妈妈何必说得这么俗气。禾呈忙说,我就对升官发财没兴趣,还是教书育人最是了不起。禾呈的老婆嘴一撇说,你升得了官发得了财吗?

对于他们的拌嘴,惟肖没有理会。他正处在兴奋之中。他有了新房子,工资也相当不错。生活的美景很明朗地展现在他眼前,他甚至不需要用力抬腿,散着步即可成美景中人。于是,他说了一句话,这话让家里其他三人的表情有如受到惊吓。惟肖说,我准备去买辆汽车。

惟肖把车开到家门口时,惟妙正在给学生讲课。他讲的是魏晋时代知识分子也就是士大夫仅有的出路。这个题目很深奥,尽管惟妙一口普通话还不错,声音也铿锵有力,全不似他父亲那样满嘴方言。但学生们还是没有听讲的兴趣。惟妙长得瘦高瘦高,大约是长年不晒太阳的缘故,脸显得很白。白面孔上挂了副与他父亲差不多的近视眼镜,黑粗粗的框架,一派旧式夫子的模样,与女学生们追逐的帅哥形象相距颇远。现在的学生,女生居多,一个青年老师如果不帅,说话又不风趣,且不抨击社会,不传达内部新闻,尤其不说艳情八卦或世俗段子,他的课就变成了混学分。女生们的呵欠一个接着一个,毫无忌讳地响在教室。有时一堂课下来,仿佛全世界都在打呵欠。

好在惟妙也无所谓。讲不讲在他,听不听在你。有些东西无法强求。你不想学,按着你的头你就学得进?东扯西拉迎合你胃口你就学得进?想通这个理,惟妙很坦然。再说了,他跟他父亲有一点想法很是接近,那就是女生嘛,懂点风花雪月就可以了,懂历史做什么呢?他之所以在此认真讲课,只是尽自己的教职而已。

惟妙下课回家,见家门口的路边围了好几个邻居看着一辆银色汽车。邻居见惟妙过来,都望着他笑。惟妙有些不解,一邻居便说,你家买车了。惟妙指着那银车说,我家的?邻居说,是呀,你弟弟开回的。惟妙便没作声。惟肖要买车,在家里作过通报。尽管预先知晓,惟妙还是有吃惊感。他想此刻回家又得去领教惟肖得意。想罢念头一转,便决定去书店转转再说。让惟肖跟父母炫耀累了,再回家也不迟。

书店挨着宿舍区。店面虽不大,但书的品位还很不错,毕竟是大学书店,一点斯文总是要有,所以书架上倒也总有一二可让人津津有味翻看一通的书。这些书自是不对学生的胃口。惟妙不好出入商店,这地方便是他经常的去处。

学生的阅读水准降到惟妙已经不愿意与他们读同一类书的地步。记得自己上学时,同学与老师还经常交流读书心得,彼此提供好书信息。现在,他与学生的阅读完全是两条根本没有交叉点的路。学生们叽喳着想要买的书,他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反过来也一样。现在的学生,自小光顾考试,全无读书时间,他们的阅读史尚在童年期,尽管他们身体都长得人高马大,壮硕雄伟,脑子里的沟壑却未经书本打磨,粗糙不堪。他们的思想史也未能正常生长,一开口说话,幼稚得惟妙恨不能建议他们去重修幼儿园。惟妙想,如此四肢发达,又如此头脑简单,他们将来该怎么办?

惟妙显然有点杞人忧天。连禾呈都觉得他想得太多。这世界是年轻人的,他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世界。而有什么样的世界,就有什么样的人。他们永远都相互匹配,用不着他人操心。这一点,研究历史的人应该比他人更清楚。禾呈严肃地说,从这点上看,你的历史观也很幼稚。

惟妙走到书架前,他的眼光仔细逡巡着。一本钱穆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落在他眼里。他伸手准备抽出,恰这时,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惟妙缩回手,转脸一看,却是中文系教古汉语的马教授。惟妙一向所知,马教授学问做得好。学校一堆教授中,他父亲禾呈最佩服的人便是马教授。据说他们曾一起在五七干校放牛,天天绕着牛讨论学问,最后为了这些讨论两人还写了检查。

马教授见惟妙先开了口,说惟妙是你呀,我说现在哪里还有人读这类书哩。果然是你爸的儿子。惟妙亦说,马伯伯好。我爸爸一直说您的学问好。

马教授没有接惟妙的话,转身向一个女孩说,马小珍,过来一下。我来给你介绍个好老师。接着又对惟妙说,这是我老家的远房亲戚,准备考研。她爸妈让我来辅导,我还真不知道从哪里辅导起。惟妙,你帮我这个忙如何?你的学问好,这我太知道了。

惟妙瞥了一眼女孩,觉得她尽管穿得时尚,不过,脸色和眼睛里都还透着乡下姑娘的气息。看来在乡下待的时间长,大学三年都没换过气味。这样的女孩,多是老实人。惟妙说,好的。马伯伯瞧得起哩。只是不知是否对路数。马教授说,没问题,她正犹豫是考历史系还是经济系。这下好了,也不用再犹豫,考历史系岂不正好。

惟妙奇怪了,望那女孩,心想,她本科读的什么?马教授似看出惟妙的不解,忙又说,她的本科就是历史。可她觉得学历史的毕业后一个个都穷哈哈的,学经济却发了财,所以想改行。瞧瞧,现在年轻人,多么荒唐的想法。想赚钱还上大学做什么?考研更是不必。一个人只要会识字,就能赚到钱,小学毕业差不多就够用了。惟妙说,是呀,史上最会赚钱的人都没读多少书。

叫马小珍的女孩望了望他们,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可是我现在并不是活在历史上,而且历史也会改变是不是?

惟妙回去便有不悦,心想既然不爱自己的专业,又何苦考研。这种学生,又有什么好教头,不如早点嫁人算了。

到家惟肖果然还在得瑟。见惟妙,非拉他过去看车。强让惟妙坐他车上,载着他兜了一圈风才回来。车是新的,里面还有浓重的气味,熏得惟妙头昏眼花,嘴上连说好好好,心里却只想赶紧结束这场罪。

晚饭后,惟肖准备回他的住所,未及出门,马教授夫妇竟不请自来。两人身后还跟着那个马小珍。马教授进门便打着哈哈,说是登门拜师的。禾呈虽觉奇怪,但也热情不过地接待。退休数年,来访者少到令他已有寂寞之感。

甫一坐下,茶尚未及喝到嘴,禾呈和马教授便紧锣密鼓地谈起魏晋南北朝。马教授说外来文字的侵入,禾呈则说佛道二教的登堂入室,仿佛延续他们当年在干校的讨论。马教授夫人坐听三分钟,便显烦意,起身拉着禾呈老婆到厨房嘀咕去了。

惟妙奉命陪马小珍说话。惟妙本来话就不多,与马小珍又不相熟,便不知谈何是好。得幸惟肖端茶过来,见两老头聊得热火朝天,两年轻却相对无言,于是上前助阵。

惟肖一向巧舌如簧,开口说话,便能吸引听客。惟肖问马小珍,你打算考研?马小珍说,不然怎么办?惟肖说,这话说得!人家没考研的都不活了?马小珍说,我们是师范哩,本科回去只能当中学老师。惟妙说,当老师不好吗?马小珍说,到目前为止没想出一个好来。惟肖笑了,说没错没错。我们车队有个司机以前就是中学老师。说是每天伺候那些小畜生,比在村里养猪都要累。

马小珍捂着嘴笑了起来。这一笑,让惟肖来了劲。他索性坐下来开聊。惟肖说有一回,他的同事——就是那个不想伺候小畜生的司机,这老兄喝多了,回家时上了出租车,东指西指,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家。司机说,你家到底在哪儿呀?同事说,我要知道我家在哪儿,我犯得着花钱坐你的车吗?

马小珍又笑,捂着嘴的手刚放下又捂了上去。惟肖继续又说,还是那个同事,有一次,又喝多了,从酒店出来,坐上车,发现自己的车怎么看都不对劲。定神瞧了瞧,原来是方向盘不见了。他立马报警,说他汽车的方向盘被盗。警察火速赶到现场。一看,发现他老兄坐在小车的第二排。见警察来了,他还指着前排的椅背说,看看看,偷个方向盘也就算了,居然连仪表盘也偷走了。把几个警察笑得几乎跌倒。

马小珍更加大笑,笑得也险些从板凳上跌下去。连不苟言笑的惟妙也隐忍不住笑出了声。惟妙说,难怪他觉得教书比喂猪累,自己就是猪智商呀。

他们的阵阵笑声令禾呈和马教授中止了历史,不禁侧目。而在厨房里嘀咕的马教授夫人和禾呈的老婆也都被笑出来看究竟。

马教授叹道,还是年轻了好呀,有放声大笑的心气。禾呈说,我家惟妙还从来没这样笑过哩。马教授夫人和禾呈的老婆脸上也都堆出了笑意,相互说,笑得好笑得好,家里就是要多几个女人,笑声才会没个完。

惟肖与马教授一行三人一起出的门。惟肖说,我正好回去,顺便送你们吧。马教授说,我们才几步路?散着步就到了。你送我们小珍吧。她的学校远,免得去搭车。惟肖说,没问题。禾呈老婆说,不然惟妙跟惟肖一起去送小马?惟妙说,要这么多人送干嘛,她又不是小孩子。惟肖亦说,我就代表了吧。不然我还得把惟妙送回来哩。禾呈老婆见如此,也就没再多说。

客走如退潮,家里一下就清冷了,气氛立即回到从前。安静并且沉闷,仿佛笑声从未来过。

禾呈老婆不等惟妙回到自己房间,便把马教授夫人跟她在厨房嘀咕的话一揽子抛了出来。禾呈老婆说,马教授想给惟妙做个大媒哩。禾呈说,就是这个小马?好像还不错呀。惟妙说,都瞎忙个什么啊。禾呈老婆说,惟妙你也不小了,早该成家了。当年你爸结婚时,比你年轻了快十岁。禾呈说,其实我也不想这么早,是不结不行呀。禾呈老婆眼睛一瞪,说你什么意思?禾呈一看,知道自己有错,忙改口说,是是是,惟妙也是该成家了。禾呈老婆说,惟肖有女朋友都几年了,他是弟弟,想等你先结婚,他再结。人家双胞胎都心息相通,你们俩怎么一点都不通呢?惟妙说,要不您怎么说当初该叫南辕北辙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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