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笨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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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 拙
王宇昆
我就是讨厌你身上那琐琐碎碎的笨拙。
上大学离开家,和你的联系方式也就变成了每个星期两千公里之隔的一通电话,每次你都要在电话里絮叨诸如“最近吃得好不好,睡得怎么样”或是“没钱了要吱声我给你打卡上,自己不要舍不得花”这样的叮嘱,似是在按部就班地完成天底下每个母亲都可以胜任的事情,而电话这头的我总是不耐烦,厌烦你的絮叨和依旧把我当小孩子看待。你像有特异功能,能从我的话语中听出我的想法,于是当你说“好啦好啦,你又烦我了”的时候,我又不得不把自己的嫌弃收敛起来。
我的一皱眉一噘嘴,你都如剥青豆一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好像就是这么不会去琢磨讲话的技巧,直脾气的你说“现在特别想我”的时候,我忍着一胳膊的鸡皮疙瘩说你肉麻,你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回答你说现在在忙着排练话剧,你说“没想到我儿子竟然还会演戏”时流露出惯于称赞小孩子的惊讶语气也总会触动我敏感的自尊心。电话这头我失去继续聊天的兴致,丢了句冷冰冰的“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毫无特长,好了,我要挂了”便挂断电话。小心眼泛滥让我本想连续挂断好几通你的来电,可还是在几天之后又拨了过去。电话那头的你竟然向我道歉,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你说我误会了你的意思,你是想表达你因我而感到骄傲。矛盾然后冷战最后烟消云散,一个又一个无聊却又重要的循环,好像从青春期开始,我就是在与你这样大大小小、零零散散的矛盾中长大的。通话的结束依旧是冗长的嘱咐,天冷加衣,预防流感,这些烂在心里的话,只有重复完,你的心才能踏实下来。
而记忆尤新的那个循环,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特别浑蛋的事情发生在小学。在去同学家蹭了一顿饭后我开始不满你平常做的菜肴,顽劣的我嫌弃你做不出好吃的饭菜,把你说得一文不值。你给了我一个耳光,而我依旧像个机关枪似的吐露不满和愤懑。相反你的愤怒好似都收纳进了沉默里,你转身离开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觉得“受委屈的是自己”的我还依依不饶时听到了屋子里传出的哭泣声。这是我第一次听你哭泣,声音不算尖锐,不时夹杂着奋力的喘息声,我的耳朵发麻,理直气壮顿然熄灭,相反内心惴惴不安。我跑去拼命敲你的房门,门被反锁,我在外面怎么劝说仍是换不来你一声的回应。于是我便说你要是不出来我就一直不吃饭,你也在赌气,我只好忍着饥饿看着一桌子饭菜变凉,最终还是因为你的怜惜获得了原谅。你重新为我温饭,吃完把我唤进屋里。那晚,我趴在你的床边,你还有些埋怨地斜看我的眼,我一遍又一遍地道歉诉说自己的不懂事。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我的讷讷自语和你的呼吸声,有那么一瞬间,你凝视我,然后用手抚摸我的脸颊,满怀歉意轻轻地问是不是打痛我了。
你的厨艺从这以后突飞猛进,听你讲你刚结婚的时候醋和酱油都分不开,被婆婆逼着硬是学会几道家常菜。你其实是讨厌厨房的对吧,你讨厌那里的油烟味道,但为人母为人妇只好习惯系围裙的日子。那晚的故事在第二天就戛然而止,被你丢到九霄云外。后来我放学经常看到你拿着本菜谱仔仔细细地学习烹饪,什么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后来都成了你的拿手好菜。渐渐我留意到你开始频繁地收看美食节目,偷偷翻开你的那个小本子,发现密密麻麻地做了满满一本子的烹饪笔记,姜块要切到的大小,花生油要放几克,认真细致到让人难以置信。我每每觉得幸福的时刻就是放学看到你做的一桌子菜肴,大概是你的付出和努力都被悄悄地吸收进你做得越来越好吃的菜肴里。
你说是我改变了绝大部分的你,自然也让我贪恋起你在我身旁的时光。两千公里之外的我想念你做的腊肠,梦里馋到口水湿了一枕头,第二天就惊喜地收到你寄来的新做的腊肠,我想这就是我与你之间微妙的灵犀,距离再远也能感觉到的那种渴念。我拿着腊肠向室友炫耀,心里是满满当当的幸福。给你打电话说腊肠非常好吃,你大声笑说幸好没在半道就坏掉然后开始一一叙述肠里面放了多少料,自己晒了多少天。你的开心和我的满足都被我像纪念品一样小心翼翼地收藏,你邮寄来的吃食我也总是舍不得,只好一次只吃一点。或许人就是这样的脾性,印证了那句“距离让人怀恋珍惜”。
我当然也像所有在外游子一样电话里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可你总能猜透我的心事。比如我是不是交了女朋友,是不是遇上了烦心的事,仿佛一切窝在小角落里的东西都能被远在天边的你一下子挖掘出来。这一点,我拿你无可奈何,每次只好敷衍搪塞式地回答,你也聪明地转开话题不让我生烦。好像这一切细微的改变也都是从那次我在电话里向你发脾气后才有的,你的谈话方式变得温和,变得小心翼翼。我也并不知道这样的改变究竟耗费了你多大的力气,仅仅是很难想象原本一个直来直去的东北女人现在会变得说话得体、谨慎周全。
小的时候,你不允许我说谎,长大的我,却被你骗了。
爸爸不小心在电话里说漏了嘴,所以我是在你急性阑尾炎手术后半个月才知道这个消息的。你在厨房破鱼,肚子突然痛起来,爸爸带着你去医院查出来是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手术。你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疼,被送进手术室前在爸爸无数次的安慰下还是吵着闹着要给我打一通电话,你在电话拨通后忍着痛平定呼吸,无数声忙音后你有些失望地挂了电话,要打第二通但被爸爸拒绝。那一刻的你很想听听我的声音,记得你说过我的声音能给你莫大的安全感,可是忙于和同学通宵刷夜逛街的我在喧闹的街市里看到你的来电就挂掉了。我并不知道你所畏惧的黑暗就在你的眼前,而你却多想让我帮你驱走它们。
半个月没有你打来的电话,你的手机也一直关机,只好打给爸爸,才知道睡在冰凉病房里,喝着医院苦涩的小米粥的你刚刚经历了这么大的痛苦。爸爸把电话交给你,故作坚强的你不停地重复着“自己现在身体很好,过得很惬意”的话,还反过来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需不需要钱。我突然心头像是爬出一条长长的蜈蚣,拼命挠着我的心口,我有些颤抖地回答你我最近过得很好,鼻头禁不住有些酸。愧疚像一滴墨水掉入了一杯水,瞬时肆意地扩张渲染。我自责当你最难过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我却在享乐,想要忽略你的存在。
这一通电话打了很久很久,挂断后放下手机,发现屏幕已经湿漉漉的。
你出院的时候,我在计算机模考,手机震动,传来一张图片。图片里你和爸爸围坐在家里的圆桌上,桌子摆满了各式各样诱人的菜肴。我一眼看清了我最喜欢吃的腊肠和四喜丸子,心里想着大概这是你出院的养元大餐。考试结束又收到你发的短信,错别字俯拾即是,标点也用得乱七八糟,我费劲儿地理解,才知道原来你想表达的是“祝我生日快乐”。
我“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想起去年你竟然连自己的生日都忘记,却依旧每年在这一天准时为我送上生日的祝福。这样的“忘记”与“记得”在我和你的生命里反反复复出现,哪怕忘记自己吃降压药你也会记得每天提醒我吃鱼肝油,哪怕工作忙碌自己顾不上吃饭也会为我热好速冻的午餐。而我却越发觉得这一切都是应得,变得越发只知道索取。看着那张满是美味的图片,我不由自主地打电话给你,只想轻轻地对你说一声:“我很想回家吃你做的菜。”
这年的生日我满十八,你满四十五。刚刚学会视频聊天的你激动地要我和你视频,你说你想看看现在的我,头发有没有变长,青春痘有没有消减。你天生是个美人坯子,大眼睛笑起来月牙弯,幸运的是我也遗传了你的白皮肤。乌黑发亮的长发把你衬得精致,像是米色衬衫上一颗闪耀的扣子紧紧锁住周遭的注目。当我好奇心满满地接通视频,看到你有些刺眼的新增的大片白发,感觉如针在头皮上扎。好像离开你仅有短短的半年,你的年岁就加快了起来,就算你口里常说“眼不见心不烦”,但我依旧知道你心里时时刻刻都挂念着,甚至比原来几万倍地挂念着我。电话里你常常说自己最近又做了什么水疗养护,什么“你不烦我,我感觉年轻好几岁”大概也都只是玩笑话。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怕窥见你的衰老,就像你害怕窥见我对你的厌烦一样。
你并没有告诉我你学习使用电脑花费了多少工夫,爸爸也只是戏谑地说家里最近多了一位知识分子。你不会打字,拼音不好,于是你买来厚厚的新华词典,一页一页地翻读背诵,像是小学生背书那样的孜孜不倦,你借口说你喜欢字典里的油墨味道,于是多少个夜晚,台灯下都是你弓着背一个字一个字地嘟念。你要求爸爸手把手教你如何使用QQ、邮箱、微信等乱七八糟的软件,你经常坐在电脑旁边笨拙地熟悉每个按钮的功能,一耗就是一个下午。好多次你的眼睛酸得厉害,在我的说服下去配了一副防辐射的眼镜,还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把电脑玩得溜溜的。
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登陆“小企鹅”就看见你的留言,仍旧是蹩脚的表达方式和满篇的错别字,意思无非都是同电话里的嘱咐一样。你看我在线,便发来消息,要我和你聊聊最近的生活,起初我倒是满怀兴趣地夸赞你开始用电脑了的进步,但后来倦怠的感觉还是伴随着你无休无止的唠叨滋长蔓延。我开始不像往常那样,时常不理你,但你却依旧不知疲倦地问候我的每一天,发来一个又一个在我看来幼稚到不行的表情,我只好隐身,你好似也发现了我在故意躲避你,但依旧还是没能改变你每天都要唠叨重复那些话的习惯。
我的逃避最终变成索性不登陆,于是你又打电话来问我最近为什么不上QQ,我借口号码被盗来敷衍你,你还是轻而易举地读出我的意思,“我知道你是烦我唠叨你”,你心直口快,我也毫不遮掩,把内心的郁闷一口气全吐露了出来,直至你的语气变得低沉失落。后来的日子,你没有给我发过一条消息,像是消失在了网络世界里。
有一天微信突然收到你的回复。你问我为什么我每发一条状态,都只有自己在回复,而且都是文不对题的评论,你一副好奇的神态,我对着视频那头的你哈哈笑,你矫情地说我又在嘲笑你笨了。那条微信,我发的是一张大学同学聚会的图片,里面不乏也有很多后来也成为大学校友的高中同学。你的评论是在凌晨一点多发来的,你把这张照片里你认识的同学的名字一一写了出来,而且没有一个错别字。你说我的这些老同学变化都好大,唯独照片里面做着鬼脸的我还是一副老样子,像个傻男孩。我很惊讶你竟然还记得我高中同学的名字,而且一字不错,甚至连他们原来的模样都记得,反倒是我已经忘记了里面的好多人的名字。我回复你鼓掌的表情,然后问你怎么还不睡。原来那晚你之所以熬到一点多,是因为你看到我的这张照片后突生感慨,就拿出我的毕业照一一找出身边的同学和他们的名字,视力不好的你就是这样窝在床上扒拉了很久。你说没有原因,就是想看看我和我朋友的变化。
还有你不小心点错按钮把我加入了黑名单,看不到我的更新你像个孩童丢了玩具似的紧张焦急。我终究被你的认真和执着打动了,好像我天生比你少着一份韧劲儿。我看到你怕因为自己生病让我担心索性一直瞒着像个没事儿人,看到你为了和我有更多的交流于是又重新像个小学生一样学拼音翻字典,看到你为了能够更进一步靠近我的世界,就去了解我的朋友。你的一切努力在我眼里都变得异常珍贵,哪怕你的笨拙或是迟钝总会让我厌倦或是嫌弃,可你仍然不知疲倦地努力着,哪怕只有一丁一点的靠近。后来你终于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莫名其妙地回复我自己,你发来装可怜的表情,我开玩笑说你现在都可以灵活地使用表情来表达自己了,你小心翼翼地问我你算不算我的好朋友呢?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掉第一颗门牙,声音变得粗粝,冒出青涩的胡茬。我和你之间的距离就开始被一种很奇妙的物质渐渐拉长,我的叛逆和你的严厉,我的想要逃脱和你的失望不舍,都成了这段距离里最好看也最纠结的风景。但无疑的是,你为了走进我的世界而这样的努力付出过,而我也尝试着想要转过身紧紧握住你的手,放慢步子。
现在我们电话交流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有什么事情大多也只是网络在线交流。后来有一次你打给我问我怎么制作PPT,缘由是你要参加一个员工讲演比赛。于是我拿着电话,一句一句地教你如何使用,那是我们最长的一次通话,三个多小时,你学会后已经到了该准备晚饭的时间,爸爸去应酬,你打算只给自己下一碗面条。我说你别亏待自己,想吃什么就去吃什么,你倒是笑我现在像个大人的口气。我后来才知道,你其实早在听我讲到一半的时候就想放弃,但你怕打断我的热情还是忍着眼睛和腰背的酸痛在电脑前坚持了很久。
几天后,你又打来电话,说我指导你做的PPT获得了一等奖,电话里你难以抑制地表达自己的喜悦,我平静地听你说比赛当天的激动与紧张,然后心里默默想着你现在手舞足蹈的模样。快要挂断的时候,你竟然对我说了句谢谢,我回你说应该是我谢谢你,让你有点事情可以做,省的老来烦我。我的感谢后听到了你说的“不客气”,“再见”,似和一个陌生人在道别。之后看了你做的PPT,你特地在后面附上了我和你的合影,还写了大大的“感谢致辞”,你害羞地告诉我,当你当着所有人的面感谢我的时候,场下的人全都在为你鼓掌。
有时候多想久久地收藏这份对于我来说得之不易的可爱与俏皮,但也就是像你嘴巴里老是念叨的那句“岁月不饶人”一般,再多的青春也会被时间一点点擦拭干净,而幸好剩下的回忆里我们都有那么厚重的故事来一一温习。你说我永远是你的孩子,你永远是我的妈妈,这层关系就算以后人类可以在外星球定居都是改变不了的。
故事里,现实中的所有孩子都不是一夜之间就能长大的,他们好似也都如我在与无数个你一样的人的循环中数清了你额头的沟壑,铭记住你的深情。就像三毛说的那样——妈妈用愚拙构建起抚养起一个聪善的孩子,这本身就是一次带有礼赞味道的救赎。
你四十五岁的生日在冬天,而现在,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飞回两千公里以外的那个小城里,紧紧地握着你的手,坐在你的身旁,陪你追完一部老套的电视剧。
你的笨拙,或许都是上帝许给我的智慧,它的意义大概就是,原谅、包容或者是陪伴。
《中国校园文学》2014年3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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