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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一月,你还没有出现

鼓浪屿

{我沉默,想起了深深海洋}

那年初秋的某天早上,天刚刚亮,马路上只有环卫工人在打扫卫生,睡眼惺忪的我,拖着那个伴随着我去了不少地方的红色复古行李箱坐上了民航大巴。

在去往机场的路上,我感觉到心中郁积的哀愁伴随着窗外的雾气在轻轻地蒸发。

就像陈奕迅的歌词中唱的那样:乘早机,忍着哈欠。

此次出行的目的地是厦门,鼓浪屿。

“每一次难过的时候,就独自看一看大海”。

这是我年少时喜欢过的歌词,在还没有从网络下载歌曲这件事的时候,我们都习惯了攒零用钱去买磁带,睡不着的晚上躲在被子里听随身听,再大一点儿之后便是用CD机,书架上整整齐齐摆着的一排CD在呼啸而过的时光里一点点蒙尘。

再后来,MP3的体积越来越小,选择越来越多,大家都习惯了从网上下载音乐,走在路上看到每个人的耳朵里都塞着耳机,流行歌手们一年发好几张唱片,可是音乐所带来的感动,却越来越少,越来越淡。

可我还记得,年少时的自己凝望着下雨的窗外,暗自发誓一定要亲眼去看看大海。

我想要的海洋,是幽深的蓝色,干净,壮阔,从容,宛如高原上的天空倒转过来。

我想要看到的,是这个孤独星球的眼泪。

不久之前,我刚刚结束了为期两个月的长途旅行,从云贵高原上了西藏,穿越无人区阿里抵达了新疆,在乌鲁木齐微淡的晨光里,告别了S先生 。

有多久没说起过这个人,我在四季更迭之中沉默如哑,尽量避讳这个魔咒。

他的光芒有多耀眼,我总觉得任何的遣词用句都不足够,反而越是用心用力,越是落了俗套。

“我是不得不留下,你是不得不离开”——所以呢?

所以我们是不得不分开。

风尘仆仆地从云南到西藏再到新疆,八千里路云和月,最后所有的深情和隐忍都只能出现在小说里,以程落薰的口吻缓缓叙述。

S先生,你的名字叫往事。

回到长沙的生活,看起来似乎跟从前没有区别。

依然是独居,找不到一起吃饭的人就每天打电话叫外卖,盒饭的分量总是很足,吃不完的就放进冰箱里等到又感觉到饿的时候拿出来,放进微波炉里热一下。

十月的长沙依然热得令人窒息,每到黄昏的时候我会穿上人字拖出门去离公寓不远的水果摊上买一些红提回来,洗干净之后装在透明的碗里。

夜里写稿子写累了的时候,会听着豆瓣FM随机播放的音乐,随意地刷一下微博,或者看一下帖子。

偶尔心血来潮的时候,会在上午去一趟超市,买两条鲫鱼和豆腐,配上辣椒和紫苏就能做很好喝的鲫鱼豆腐汤,或者拿玉米炖排骨,但总之一个人怎么都吃不完,放在冰箱里过两天只好拿出来倒进马桶。

这种时候,心里就会觉得特别特别难过。

那个时候的我,还不是一个能够跟寂寞和平共处的姑娘,每天晚上站在窗前抽烟的时候,总会问自己,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会终结?

那段时间,我经常莫名其妙地流泪,情绪像一只饱涨的水球,稍微给它一点儿压力,便会汁液飞溅。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我打开校内给一个叫柚子的姑娘留言说:“嘿,我想去看看海。”

起飞的那天因为是大雾天气,晚点了一个多小时。

饥肠辘辘的我,理智最终输给了本能,带着十二万分的不情愿在机场餐厅里点了一份七十八块的牛肉面。

我想,七十八块钱的巨额,无论如何也应该有十片以上的牛肉吧。

等那碗面端上来的时候……这个已经伤害了我无数次的世界,再次毫不怜惜地在我的心口捅了一刀。

那碗面里除了一夹就断的面条之外,只漂浮着一个看起来可怜兮兮的煎蛋,至于牛肉……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比方便面里的脱水牛肉体积还要小,总之,我所看见的几点儿零星红色不是牛肉,而是湖南人民喜闻乐见居家旅行必备的——剁辣椒。

关于那碗面的微博下面留言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内容:

我靠,七十八?你确定没有少打一个小数点?

好可怜哦,摸摸,舟舟不哭。

机场的餐厅就是这样的啦,谁要你不备吃的在包里,活该!

……

带着一点儿伤感的豪迈,在一个多小时之后,我终于坐上了飞往厦门的航班。

从落地到上出租车,一路畅通无阻,南方城市煦暖的阳光治愈了早上那碗面带来的伤害。

在人头攒动的码头上,我看见那个白净清爽的小姑娘对我笑,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舟舟姐,我喜欢你五年了,终于见到你啦。”

那天我终于看到了大海,在夕阳中,它泛着金黄的光泽。

我坐在与鼓浪屿遥遥相对的必胜客餐厅,失语地看着各种船只划破海面留下的波纹,那一刻我原本想说点儿什么煽情的话,可是很奇怪的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原本应该像励志剧里那样,站在海边振臂高呼“大海我终于来了”吧……

可是在夜晚咸湿的海风里,我依靠着轮渡的栏杆,看着周围形形色色的陌生面孔,只觉得平静。

{受过了伤痛,余生都在流血的人}

那一年的秋天,我时时刻刻不自知地陷入思念。

的确,遗忘是个漫长的过程,我想他不会明白我真的经历了长时间的折磨。

我记得,他讲过的故事,写过的字。

我记得,白天黑夜的交替。

我记得,高原上刮过的凛冽的大风和冰川上的等字。

在那之后,世界依然活着,可我已不再是我。

我想,大概都只是幻觉吧。

好像那些反射弧特别长的动物,拖着沉重的躯体在过往的回忆里缓慢地前行。

当时的我,像很多小清新的帖子里所描述的那样,穿棉布长裙,披着长鬈发,脚上踩着万年不换的匡威,单反挂在脖子上,独自穿行在岛上弯弯曲曲的巷子里。

有时很吵,有时很安静,有时我会停下来把镜头对准一大丛艳丽的花朵,看起来特别文艺女青年的样子。

后来他们告诉我那种花叫做三角梅,是厦门的市花。

奶茶店和酸奶店的客人络绎不绝,价格真是不公道,但有什么办法,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走出“不×××××就等于没来过××”的局限,所以尽管有些不爽,但仍然每天挤在那些趋之若鹜的游客当中。

但我难以融入欢声笑语的人群,我像一抹惨白扎眼地杵在五颜六色当中。

我怎么会忘记那时的自己是多么的郁郁寡欢,几乎随时随地都会有某个名字在脑海里突然闪现。

虽然已经跨越了大半个中国,但有些难以说清楚的东西却丢失在了风里。

很难相信,真的不在一起了。

很难接受,以后大概不会再见了。

像会致幻的麻醉剂似的对自己重复了一千遍:你再也不会遇见那样的人了,你再也不可能爱上任何人了。

我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多不快乐,最惨的是,我对此毫不掩饰。

在青旅的后院里,阳光充沛,不知道是哪一栋闽式建筑里每天都会飘出悱恻的曲子,我坐在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给朋友打电话,他们问我:“你好些了吗?”

握着手机忽然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好些了吗?好些了吗?这些句子仿佛从听筒里飞出来凝结成一个个沉重的问号把我砸蒙。

怎么可能会好起来?如果你爱过你就不要问这样的问题。

其实世上没有什么好的爱情和坏的爱情,只有实现了的爱情和夭折了的爱情。

我们是受过了伤痛,余生都在流血的人。

{谁也不能碰我的梦}

那是我在青旅的第二天黄昏,一天当中的狼狗时间,我坐在青旅外面的椅子上抽烟,原本喧嚣的小岛开始逐渐安静下来。

前台那个男生跑过来问我:“喂,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饭?”

他说:“我叫曾畅。”

他们问我:“打算在岛上待多久?”

我说:“不知道,看心情吧。”

他们又问:“还想去别的地方吗?”

我说:“不知道,没计划。”

我看着他们眼睛里闪着毫无恶意的好奇,带着一点儿疑惑问我:“你是做什么的?”

“这还看不出来吗?”我笑得很风尘,“你们看我这么年轻,又没有金钱概念,又没有时间限制,当然是被包养了啊。”

这样恶俗的玩笑在两天之后,被慕名前来的读者戳破了。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曾畅那一副又惊又喜的表情说:“我靠,你居然是 。”

……

满头黑线,有乌鸦从头顶飞过的感觉。

1990年出生的男生,四川人,因为抑郁症在很小的时候就退了学,之后辗转去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份工作,我印象最深的是酒店厨房里的五厨和影楼婚纱摄影师。

他带我去一家相熟的店吃早餐,我没话找话地问他:“你想过自己的未来吗?”

临街的门面外面很吵,我好清楚地记得他抬起头来,带着少年的意气风发,满不在乎地说:“没想过,但有一点,我只做自己喜欢的事。”

我只做我喜欢的事情。

这句话,十七岁的独木舟,也说过。

十七岁时的独木舟,是什么样子的呢?确切地说,其实应该是十七岁时的葛婉仪吧。

那时候,独木舟只是论坛上的一个ID,QQ上的一个网名,它还没有成为某本书书脊和封面上醒目的作者名字。

那个时候的我,是一个不太合群的女生,成绩不好还不肯笨鸟先飞,每天趴在堆得高高的参考书后面写小说,作业本和圆珠笔都用得特别快。

下课时间就跟一群男生去天台抽烟,很少跟身边的同学聊我内心世界的想法,大概就算我愿意说,也没人会明白。

老师们都不太喜欢我,尤其是班主任,经常无缘无故地叫人把我的课桌搬去她的办公室写检讨,到毕业的时候,我写的检讨大概有一寸厚,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些什么不可原谅的错误。

记忆中那时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惨淡的青春期好像没有尽头。

十七岁的我没有美丽的躯壳,没有钱,没有知己,没有圆满的爱情,但还好可以写字,还好我是真的喜欢做这件事。

可以说,我是靠着梦想活下来的那种人。

十四岁时,同桌的女生问我:“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说:“第一,是要出一本书,第二,是要去非洲。”

在爱情里,在生活里,我可以任由别人伤害我,这些伤害可以被看成滋养生命的养分,练就我日渐强大的内心世界。

但只有一点,有关我的梦想,这是一个禁忌,谁也不能碰我的梦。

从早餐店里出来,我们一起去菜市场买中午要吃的菜,看着他又高又瘦有点儿晃荡的背影,想起多年前那个倔犟得几乎没有眼泪的少女,我在晨光中模模糊糊地笑了。

真想对那时的自己说——谢谢你没放弃啊。

{我在沙滩上写下你的名字,海水带走了它}

厦大是中国最美的大学——之一,好吧,必须加上后面这两个字。

多年来一直觉得厦大的学生好幸福啊,不用出校门就可以看见海,还可以逃课去海边谈恋爱。

在环岛路上,我捡了好几片落叶,在下午四点钟的阳光里,它们散发着迷人的色泽,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可是我很想用药水将它们制成标本夹在随身携带的本子里。

十二月初的海水真的有些冷了,可我们还是像疯子一样打着赤脚往海里跑,风把我的头发吹得像个疯子,镜头里的我笑得像个傻子,还恬不知耻地对着他们喊:“拍我啊,快点儿拍啊,假装我不知道那样拍啊,要自然啊……”

后来那些照片中很大一部分,配着一些诗意的句子,出现在“深海II”附赠的小册子里。

人这一生,能够留下的字迹有多少?

小时候的字帖,作业,日记,后来的检讨,个人档案。长大后,去旅行,给朋友们寄明信片,在青旅的墙壁上写下煽情的句子,在高原的经幡上写下爱人的名字。

到离开世界的那一天,还能记得多少?

我在沙滩上写下一个名字,然后一个浪打过来,它就不见了。

我一面写,它一面消失。

一场感冒痊愈的时间大概是十天。

一场夭折了的爱情痊愈的时间是——未知。

在这里,我曾用最温柔的目光注视过一片落叶,我用最深情的笔触给你写过一封信,信的末尾,我说:“与你之间,我是求仁得仁。”

这四个字太重了,不能随便用。

所以这么多年,尽管零零散散也遇到过一些合眼缘的人,但我也就只用过这一次。

我用手指在沙滩上写下你的名字,冬天的海水带走了它。

在岛上的晓风书店,我随手翻开《杜尚传》,这个迷人的家伙,他说:“在我很年轻的时候就想明白了一些事,人生在世,其实很多东西是不必有的,甚至包括妻子和孩子,所以这使我很早就过上了相对自由的生活。”

S先生正是他所描述的这种人,为了这个原因,我买下了这本书。

简约的白色封面,至今摆在我的书柜里。

两年后,我在微博上看到一条消息,这个充满了文艺气息的书店终于因为入不敷出而面临结业。

那一刻,我因此想到了,不仅仅是一家文艺书店最终走向末路的悲哀。

恍惚之间,仿佛看到那一年的秋天,我站在书架旁,手指沿着书本一路抚过去,没有人大声讲话,空气里只有细碎的声音,那是永不再来的好时光。

因此,我便坐在电脑前,沉默地,狠狠地难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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