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一失足成腿骨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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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天气变幻莫测,上午还阳光普照大地,下午就雨幕笼罩人间。
我和晏弋冒着瓢泼大雨赶到约定的餐厅,顾迅和裴薇还没到。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用纸巾擦着淋湿的头发,不自觉地总往窗外瞧。看见有并肩而行的一男一女,会连忙收回视线,低下头正襟危坐。没有等到该来人,我又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小心翼翼地寻找。
“你很紧张?”
太明显了,我朝身旁的晏弋诚实地点点头。最后一次和顾迅见面,是高考后返校。他和包括裴薇在内的一群尖子生在老师办公室,和老师们轻松闲聊。我偷偷地躲在花坛后面,听见有人开玩笑,说他们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他们大方地相视而笑,老师们也笑了,所有人都笑了。
唯有我笑不出来,啃了满嘴的月季花。青青悠悠把我从花坛里揪出来,轮番轰炸,联袂狠狠骂了我一通。措辞狠毒到,说我再不奋发图强,克服障碍,很快会从人类退化成植物,创造历史奇迹。
当时我就特文艺范儿地想,如果变成植物,我愿做一朵蒲公英,等风来,悄悄随他而去。
残酷的现实是,我注定无法创造奇迹,只能做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
“没事。”
晏弋突然贴近过来,拨动我额前湿漉漉的长发。我吓得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瞪着他,眼珠子随他的手,看到他指尖夹起的一片纸屑,心脏直接从天灵盖摔到脚板心。他说:“实在不行,跑就得了。”
啊?!此刻,你不是应该很大丈夫地说“有我在”才对吗?
就着服务生端上的白水,我蘸了蘸,在桌面上写出“不仗义”三个字,后面打上重重的叹号。
“不仗义?”他轻笑反问,抽出纸巾草草拂去,“我带你一起跑,仗义吗?”
仗义是仗义了,怎么感觉用“窝囊废”形容更贴切呢。
转眼间,我们身边的落地窗上已蒙上层薄薄水汽,我忙擦拭,逐渐清晰的视野里,蓦然出现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把黑伞下,顾迅半拥着裴薇,一步步朝我走来。他牢牢地将裴薇呵护在宽厚的肩膀内,帮她遮风挡雨。让人觉得,他会像这样守护着她,疼惜着她走下去,直到白头。
我看得发呆。或许情侣们的世界里,永远只有一把伞,一杯咖啡,一张沙发。
“冉夏凉。”
耳边的声音温柔,宛如将我从另一个天地召唤回来。我怔怔地转对向晏弋,他将一张叠好的纸巾递了过来。我以为是自己情不自禁流下眼泪,他递来纸巾安慰,却发现那纸巾上沁透出黑色墨迹。
小心展开,上面是画着简笔Q版的我和他。我虽然很狼狈,像只垂头丧气的落汤鸡,手却被他紧紧牵着。原来这就是专属于他,也专属我的表达方式。
鼻头一酸,我刚刚来点深受感动的情绪,又彻底被画中他另一只手里撑开的雨伞,给硬生生憋回去。手都被你牵了,好歹雨伞分我一半吧。为什么一定要用我的狼狈,来衬托你的潇洒?搞得我很想在谢谢你后面加个祖宗十八代。
忽然,晏弋变魔术般,又将另一张纸巾盖在画上,两张纸巾重叠,我们头顶上便多了一道雨过天晴的彩虹,能想象到那上面的斑斓颜色。
“哇——”
我见的世面少,不带这么感动人的,抓起两张纸巾,就号啕大哭起来。巴巴望着晏弋,这边眼泪抹完,又抹那边,哭得热情奔放,全然不顾周围人的侧目。
他吓坏了,也直勾勾盯着我,伸来的大手停在我的脸正前方,欲前又止,要放不放,不知道是该捂我的嘴,还是直接摁下我的头。
“夏凉,你怎么了,为什么哭啊?”
我泪眼婆娑一抬头,顾迅和裴薇人都到跟前了,瞧我这隆重阵势,两人也不敢坐下。从裴薇亲热挽着顾迅的手,看到她关切的眼神,嘴角滑进的眼泪泛出苦涩,我努力把自己当作傻瓜,自欺欺人地说:“你们冒雨过来,我太感动了,喜极而泣。”
“你怎么不说实话?”
晏弋立刻接过话,我怕他揭短,脖子一梗惊恐地瞪大了眼。他朝顾迅和裴薇抱歉一笑,无奈且充满包容地说:“这丫头在跟我发脾气。看你对你女朋友照顾有加,嫌我不体贴,笨手笨脚,害她淋雨。”
厉害厉害,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比我高!
他的瞎话也明显比我的有说服力,顾迅和裴薇同时一笑,都表露出理解万岁的神情。
顾迅开玩笑,说全因裴薇教育得好。裴薇笑嗔他一眼,面授机宜般小声告诉我,慢慢来,眼泪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顾迅歪着耳朵偷听,深表认同地点点头,对晏弋说,便携式水龙头,随身携带,即开即用。
他们小两口一唱一和,默契十足,不知道晏弋有什么感觉,我只觉得自己很多余,尤其是满脸的眼泪更多余,忙不迭埋下头一阵猛擦。
晏弋招呼他们坐下,彼此做完介绍,和顾迅闲聊起来。我偷听到顾迅说要带裴薇在周边玩玩,请晏弋做推荐。裴薇倒对他们的聊天内容兴致不大,撇撇嘴,热络地对我说:“咱们聊咱们的,呀,夏凉,你的脸怎么了?”
我的脸怎么了?茫茫然摇头,我摸了摸。裴薇说别乱动,从包里掏出面小镜子举到我眼前。我凑近一照,满脸油墨,像副以人脸为背景的抽象画。
讪讪笑着,我解释道:“妆哭花了。”
身旁正聊天的晏弋听见,没礼貌地笑了。我忍住用又是眼泪又是油墨的纸巾堵他嘴的冲动,看裴薇递过来一张干净的纸巾,听她熟稔地说:“过来点,我帮你擦。”
我都忘记拒绝,受宠若惊地把脸凑过去,享受她细心温柔的服务。不经意间注意到她纤细手腕上带的银质手镯,吊坠别致,是一颗镂空立体的爱心,很漂亮也很衬更漂亮的裴薇。
裴薇很快发现我的举动,转了转腕子,说:“他送我的生日礼物,也算我们的定情信物吧。”
语气随意,她微弯嘴角勾勒出的笑弧,又显得那么耀眼夺目,整个人都越发明媚起来。
“很漂亮。”我收回视线,忙从她手中接过纸巾胡擦乱抹,掩饰自己脸上的羡慕,慌乱地不停重复,“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好在裴薇并没有察觉我的异样,点的菜也及时上桌,我得以迅速转换到胡吃海塞模式。顾迅给裴薇夹菜,晏弋也给我夹菜——把我碗里的菜夹到他自己碗里。顾迅劝裴薇多吃点,晏弋劝我少吃点——别走着进来滚着出去。
“哎,夏凉,我突然想起来,高二的秋季运动会,你和顾迅好像一起跑过五千米。”
裴薇的话如重磅炸弹砸进我耳朵的时候,我嘴里含着块糖醋排骨啃得正带劲。心肝一抖,排骨掉进碗里,我陡然睁大眼睛看向对面的顾迅。
这是我从刚才到现在第一次正视他,依然是我心目中的样子,干净帅气,像这个季节里最灿烂的阳光。他好像也显得有些意外,看着我皱起眉头,思考片刻,耸耸肩:“不好意思,我没印象了。”
他不记得我理所当然,我不失落,反而觉得如释重负。至于那场五千米比赛,我没有忘。因为五千米是最艰难的长距离项目,报名参赛的人很少,所以男女混赛。我这个八百米跑从不达标的运动白痴宣布参赛,所有人都以为我疯了。
只有我知道自己没有疯,我只是想拥有一次和顾迅肩并肩,朝着一个共同目标奋斗的机会。为此,段青青痛骂我:“你们能有共同目标吗?人家是奔着终点线去的,你啊,是奔着死亡线去的。”
夸是夸张了点,事实上我也真跑了个半死。别说和顾迅并肩,没跑到二百米我就成功占据最后一名的位置。一千米后,年过半百的班主任也忍不住追着我苦口婆心地劝,孩子啊,老师知道你有集体荣誉感,但也要量力而行。班主任说这句话的工夫,我已经被她甩在几米开外。
究竟五千米最后跑没跑完,我不记得,只记得从此我多了一个威风霸道的外号——跑道亡命徒。
往事啊,总是心酸得令人发笑。筷子还抵在牙齿间,我朝他们挤出勉强的微笑,继续埋头啃排骨,裴薇却又开了口。
“在我印象中,你好像从来没参加过运动会。为什么那次会去跑五千米?”
事实的确如此,她好奇也不意外。可她的样子显得格外热切,好像我的回答很重要,也很值得期待一样。
“因为,因为和朋友打赌输了受惩罚。”我随口敷衍道。
“哦,”裴薇不掩失望地靠回椅背,“我还以为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毕竟女生跑五千米需要很大的勇气,你说是吧,顾迅。”
“嗯,没错。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冉夏凉,你好像坚持到了最后,跑过终点就坐下来大哭了一场。当时我还纳闷,你怎么还有力气哭。”
呃,有这回事?丢人现眼不说,居然被顾迅记起来,我应该感到高兴吗?
“对她来说,跑步是体力劳动,哭是脑力劳动,互不耽误。”
一直处于听众位置的晏弋幽幽发话,我当即白眼伺候,心想在你眼中敢情我脑子一天不干别的,尽酝酿眼泪了。
他当没看见,慢条斯理地盛起碗汤递给我,故作无微不至地说:“多喝点,刚才你辛苦啦。”
不接吧,显得我矫情。接吧,显得我傻。一咬牙,我还是接过来喝得一干二净,无论如何,先把堆到嗓子眼的菜顺溜下去。
一顿饭吃得有惊无险,称得上愉快。我们四人走出餐厅,大雨依然未停,天黑压压的,时不时响起轰轰雷鸣声,完全找不到一点夏日的踪影。
我和晏弋各自撑起雨伞,想与他们道别。也许是里外温差有点大,裴薇抚了抚双臂。像是习惯性的反应,顾迅脱下外套披在她肩膀上,动作温柔极了,眼神里的宠爱更是无以复加。裴薇甜甜地道声谢谢,双手伸进衣袖,因为太长,她还往上挽了几圈。
娇小的裴薇像一只猫咪躲进主人大大的衣服里,那感觉一定很温暖。
“哎呀,我的手镯。”
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猛地听见她急声呼叫,下意识地朝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原本戴在她手腕上的镯子像活了一样,正顺着聚流成河的雨水滚落。
不能丢,那是她和顾迅的定情物!
头脑一热,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第一时间冒出这个想法。丢开雨伞,义无反顾地冲进雨幕,我弯下腰,追逐起越滚越远的手镯。
雨太大,又是一段下坡,我完全看不清脚下的路,眼里只有那只漂亮的手镯。就在即将触到它的一瞬间,手镯消失不见了,我都来不及想清楚怎么回事,脚底一空,人跟着也摔了下去。
“冉夏凉!”
有那么几秒钟,我整个人是蒙的,隐约听见晏弋的声音,但做不出任何反应。呼吸都觉得困难,浑身上下哪儿都疼。
有人把我慢慢扶坐起来,雨水模糊眼睛,我依然认出是晏弋。他也淋透了,雨水同样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他只是轻轻将我带入他的怀中,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说。
顾迅和裴薇也紧跟其后快步过来,裴薇被吓到了,紧咬着唇,将伞撑在我和晏弋头顶。我深吸口气,缓缓抬起手,笑着说:“喏,你的手镯。”
“不错啊,冉夏凉,装得挺像!”段悠悠放下X光片,敲敲我左脚的石膏,不吝称赞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女人就该对自己狠一点。为逃避军训,你做到了!”
散发淡淡消毒水味道的医院大厅里人来人往,我不禁哀怨地想,我一定不是其中最悲惨的,但一定是最郁闷的。
两个小时前,把自己挺身救下的手镯还给裴薇,我忍着剧痛爬起来,拍着胸脯对他们说没事,皮糙肉厚耐摔。他们人刚走,我又摔了,疼得直抽冷气,动弹不得。还是晏弋送我到医院,帮我挂号,带我检查,陪我照X光打石膏,照顾得无微不至,唯独不和我说话。
他始终表情严肃,脸色阴沉。我知道他在生气,医生宣布我左脚脚踝骨裂,需要打石膏的时候,他见我为自己因祸得福而振臂欢呼,脸色难看到,我几乎以为他会立刻丢下我,甩胳膊走人。他却仅仅垂眸默了会儿,松开捏紧的拳头,也不瞧我,直接问医生在哪里办住院手续。医生拿眼斜了斜我,大概觉得疼得脸都扭曲的人还能嘻嘻哈哈,问题应该不大,于是让我回家休养,定期来医院复查。
至于他什么时候通知的段悠悠,我根本不知道。从躲过军训的巨大喜悦中缓过劲儿来,石膏也打好了,段悠悠也来了,只等晏弋帮我办好手续开好药,光荣回校。
期间接到裴薇的关切慰问电话,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伤得也不算太严重,便没有告诉她。反而是最讨厌管闲事的段悠悠一反常态,开玩笑归开玩笑,追问起我受伤缘由来,一副不问清楚决不罢休的架势。实在觉得不是大事,我没多犹豫,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谁知她当场发起飙来,大庭广众之下冲我劈头盖脸一通骂。
“冉夏凉,《感动中国》我必须投你一票。定情物掉了,人家自己不会捡吗,要你多事?依我看,裴薇是故意弄掉的,给顾迅个机会表现,你上杆子凑什么热闹?!你以为捡个定情物,他会感谢你,记住你。别做白日梦了,他只会记得下次要亲自帮裴薇穿外套,记得再给她买手镯要小一号,记得心疼她求她多吃饭,长胖点。和你有关系吗?屁关系都没有。”
“最可笑的是,你这些愚蠢行为,全是当着你路人男友的面做的。他也够能忍,换作我,想都不想扭头走人,爱谁谁,你当你的铁拐李,我做我的路人甲。越说我越来气,他压根儿不该给我打电话,你知道他怎么跟我说的吗?他说,因为你不能和他说话,怕你有什么事耽误,他没法及时照顾你,所以找我来。快告诉我,这么心甘情愿对你好的人,你花多少钱买的?我也买一个去。”
我低着脑袋听着,不敢吱声。说实话,顾迅会不会记得我,我当时包括现在都不曾想到,也不在意。可她提晏弋,我却心头骤然一惊,如梦初醒般挺直腰,心虚地问:“我是不是真的有点过分?”
“注意措辞,是‘很’,不是‘有点’。喂,这笨蛋我不管了,你自己照顾吧,我走了。”
段悠悠起身,朝走过来的晏弋摆手。他点头致谢,很礼貌地请段悠悠联系我父母。我一着急站起来,疼得嗷嗷叫,咬紧牙大喊:“不要啊!不能让我爸妈知道我受伤。我回宿舍,回宿舍养伤也一样!”不是逞强,一回家,所有谎言都会被拆穿,我怕爸妈承受不起。
“回宿舍?!”段悠悠气冲冲又折回来,“你都快生活不能自理了,怎么上下六层楼,怎么爬上铺?”
看看自己裹成粽子的左脚,一时又想不到解决燃眉之急的办法,我萎靡地缩着脖子不再说话。
“我会安排。”
晏弋说完递根拐杖给我,见我不太会用,没等对段悠悠开口,就见她已扶起我的胳膊,特无奈地叹口气,说:“走吧。”
沉默无语地一路回校,段悠悠认定我是冥顽不灵的笨蛋,看我一次皱一次眉。我本想让她问问晏弋有什么具体安排,出于心虚,只好咽回肚里。晏弋坐在出租车的副驾位置,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手里拿着的药无时无刻提醒我,自己先前的举动有多过分。即便他并不是我男友,我给他添的麻烦也足够多了。
也不知道他还有多少免费的耐心任我挥霍。要是真如段悠悠所说,花钱就能收买人心倒好了,至少我还能用最俗套的方式偿还。
车行至学校附近的十字路口,朝与学校相反的方向转弯,很快停在一座环境清幽的小区门口。在晏弋的指引下,段悠悠扶着我慢腾腾地走进其中一栋。电梯里,段悠悠终于问出我心中最迫切的疑问——这是哪里。
“我租的房子。”
盯着电梯显示屏的晏弋如是说。我立马感到受伤的腿更疼,没受伤的腿疲软了,我对段悠悠直摇头,发出无声的苦苦哀求。段悠悠全然不顾我的感受,笑开了花。
“好啊,有你照顾她,我放心。”
“悠悠,你不是自己也租了房,不能让我借宿吗?”丢开拐杖,我将自己半挂在段悠悠身上,“你放心,我不白住,做饭家务活我全包。”
“对不起,不行。我怕别人告我虐待伤残人士。”
明明口口声声把我归结成弱势群体,电梯才打开,她就无情地推我进了晏弋怀里,一个人奔出电梯蹿进楼梯间,边咚咚下楼,边不要脸地喊,祝你们同居愉快。
嘹亮的回声中,我依偎着晏弋浑身僵硬,心脏怦怦作响,不敢抬头,尴尬得想死。不对,这心跳声好像就在我耳朵边,不自觉地再贴紧些,即刻感觉晏弋的胸口微微一颤。他扶起我,耳根子泛红,顿了顿,说:“先进屋。”
我装作没看见,僵硬地点点头,拒绝他的帮忙,抓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电梯。
两居室的户型令我长松口气,既来之则安之,想不出更好安顿自己的办法,我也只能服从晏弋的安排。
坐进沙发,望向落地窗外,天早已全黑,听得见儿童玩耍嬉戏的声音。晏弋倒了杯水,又拿出纸笔来到我对面:“需要些什么,写给我,我马上去买。”
不好太麻烦他,我想着将就睡一晚,明天再回宿舍取些生活必需品,只写了牙膏牙刷,以及谢谢两个字。
他看了眼没有接过便条,指向一扇房门:“你先休息会儿,我马上回来。”走了两步,又回头问,“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我重重点头,忍着痛,腾地单脚站起来,像展示实力似的蹦跶到他跟前,仰面展开讨好他的微笑。
从摔伤那一刻到此时,他一直没有太多表情变化,仿佛不带任何感情似的为我做每一件事。面容阴郁,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远感,和平时那个温柔亲切的他千差万别。因为太不同,又好像他原本就是个冷情淡漠的人,和善仅是他伪装自我的工具。
我笑得很努力,也好渴望他对我笑一笑,哪怕只是动动嘴角也行。等待让时间变得漫长,他默然凝视着我,最后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出门。
无力地靠上房门,我心里翻涌起的失落感,前所未有的强烈,犹如潮水退尽暴露在烈日下的海岸,无助而孤独。下一秒,我又迅速地腰杆挺直,暗骂自己贪心,不该得到晏弋的无偿帮助,又期望他好脸相迎。他已经帮我帮得够多了,不能再有所奢求。
也许是止痛剂的作用,躺下后我很快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一觉醒来已是半夜,我费劲地下床走出房间,发现客厅茶几上摆放着洗漱用品,和一套全新的女式睡衣。医生开的药被整齐归类放进多格药盒里,贴着便条,每天该服用哪一格,清楚地写在上面。
我是个无法和同龄男生正常交流的女生,从来没有哪个男生对我好过,也不敢妄想。眼前晏弋为我细心准备的每一样东西,我都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仿佛还带着他的暖暖温度。今天的眼泪也好像有点多,失控地又流淌下来。用手背擦一擦,我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向另外一扇紧闭的卧室门。
不久前,我用尽全部勇气走到他面前,为治疗社交障碍,恳求一个追求他的机会。那时,我笃定他不会喜欢我,就像坚信自己不会喜欢上他一样。现在,可能我太笨,已经想不清楚了,不过,还是要说一句——
晏弋,谢谢你。
借住于此的第一个清晨,我醒在透窗而入照在床头的一片灿烂阳光中。眯了眯眼,花掉好几秒钟才意识到,这里是晏弋的地盘。
起床后,晏弋并不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餐桌上给我留有新鲜的豆浆油条,温热的,证明他也才离开不久。
吃着香甜的早餐,我想了想没有给他发短信,或许他是故意在回避我,怕彼此都不习惯,会尴尬吧。这样也好,因为我的确在房间里磨蹭了很久,翻来覆去思考,如何为接下来的“同居生活”开一个好头。
填饱肚子,我准备出门,晏弋就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个眼熟的黄色旅行箱,段悠悠跟在后面,看见豆浆油条,也不客气径直坐下,边吃边对我说:“该用的东西我都从宿舍给你拿来了,箱子里有笔记本电脑,可以打发你无聊的养伤时光。不过我想,你大概不会觉得无聊。”
她挤眉弄眼地补充最后一句,正赶上晏弋拒绝我伸过去接行李箱的手,两个人交错的目光都同时一定,随即各自侧过身。
我单腿跳到段悠悠身边坐好,盛起一碗豆浆给她:“我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怕我受累,所以主动帮我收拾东西。谢谢你啊,我的好悠悠。”
她故作恶心地干呕两下,喝一大口豆浆,像想起什么似的:“花栗鼠说要来慰问你。先别急着感动,他那么阴险狡诈一个人,我估计是想来亲眼确定你的伤势。”
“不合适吧。”我为难地说。毕竟是辅导员,被他知道我和晏弋住在一起,多不好。再说,我也开不了口要求身为主人的晏弋暂时离开。
“放心放心,我已经替你委婉拒绝了。”段悠悠不紧不慢地掏出手机,对向我,“我现在要给你拍张照片,以此为证,让花栗鼠无话可说。来,尽量表现得虚弱一点,越惨越好,越可怜……”话没说完,她又放下手机,嫌弃地皱起眉,“你这脏兮兮的牛仔裤怎么还没换啊?哎,我说路人男友,你对我家冉夏凉照顾得不是很周到哦。”
将行李箱放进我房间的晏弋走出来,只听见段悠悠不客气地批评他,一时没明白,不解地嗯了一声,上下打量我。
“不是不是。”抱起打着石膏的左脚,我窘迫地解释道,“裤筒太小,脱不下了。”
“咔嚓!”
段悠悠不失时机地按动快门,对抢拍的照片很满意,连连称好。任务完成开路走人,到门口才像想起我说的话,回过头随意地道:“直接拿剪刀剪开呗。”
她提出建议一走了之了,一定想不到接下来的发展有多悲剧。
此刻,我和晏弋并排坐在沙发里,以同样的郑重姿态,同样的严肃表情,望着茶几上的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陷入沉思中……
半个小时前晏弋找遍所有房间,只找出一把巴掌大点的折叠剪刀。我本着铁杵磨成针的精神,哼哧哼哧地剪了半天,手都酸了,也没把裤边剪开。晏弋也发现照这个速度剪下去,是对我和剪刀的非人折磨,于是一声不吭地走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
我当场惊呆了,迫不及待地重新举起小剪刀埋头苦干,心有戚戚。被生锈钝掉的剪刀扎,顶多嗷一声,要是菜刀一失手,可就是二次伤害。晏弋却固执起来,非要亲自操菜刀帮我忙。我害臊,极力反对,他不依不饶,最后僵持不下,落到共同对着菜刀,相顾无言的局面。
突然间,他猛地举起菜刀,目光坚决。我吓得抱成团缩进沙发里,打手势劝他冷静,抓起纸笔,颤巍巍地写道:“其实你可以去隔壁借一把剪刀,或者去超市买一把,我有的是时间等你。”
像被下了定身咒,晏弋保持着高举菜刀的动作呆掉了,连带眼神也变得木愣。我从没见他如此笨拙的傻样,忍不住偷笑出声音。他怪异地看我一眼,忙丢掉菜刀,也略带羞涩地笑了。我见状又笑得更欢畅,倒进沙发,他也和我一样,笑跌进另一头,满室欢乐。
先前令我不知如何自处,仿佛凝结在我和他之间的坚冰,想不到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被一把菜刀溶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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