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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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车爬上了5000米以上的高原,这里相对高度并不高,有点儿似山似川的感觉。天气变化很快,不是风雪弥漫就是雾气腾腾,远处数十条冰川纵横倾泻,冰塔林顶天立地,互相依偎。时值五月中,可季节的规则在这里被完全抛弃了,忽而狂风大作,忽而乌云翻滚,一会儿风一会儿雪的,好像一天把四个季节全过了,速度快赶上麻将桌上的春夏秋冬了。
张力军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来缓解我的高原反应,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有趣的传说:说这唐古拉山是一只牛犊变的。从前玉皇大帝派了一只牛犊到唐古拉山来,让它把这里的草全部吃光,把这儿变成一片沙石砾岩的不毛之地。牛犊到了这儿以后,发现这儿并非罪恶之地,人们也都很善良,就从自己的鼻孔里喷出两股清泉,滋润这里的青草。玉帝大怒,变牛犊为石。牛犊顽强反抗,变成石头以后还从自己腿下、腋下喷出两股清泉,汇成了潺潺小溪,成为黄河、长江的源头。所以,这唐古拉山是抚育了中国两条最大河流的母亲。
我座位前面的一位老先生操着一口陕西口音回过头对我说:“应该去看看两江的源头,我们地球的整体环境越来越坏,直接导致了雪山的雪逐渐减少,慢慢地就会消失,我们庆幸现在还能看到雪山,我们的子孙也许就没有这个福分了。”老先生叹息地摇摇头。
我闭着眼听着,仿佛已经站在了滚滚流动于天际间的沱沱河边,却看见一江奔腾而下的水居然是红色的,像鲜血一般,我的心隐隐作痛起来。
过了山口,原以为该是下坡路,而路却水平方向一直向前延伸开去。
公路边的一个公路养护站吸引了我的视线——在海拨如此高的养护站工作,是一种怎样的艰辛,我体会不到,但就我现在的身体感觉,足已知道他们是了不起的人。养护站的外墙上刷着一行字:“艰苦创业勤俭养路,甘当路石奉献终身!”在后来的几天,我深深地体会到了这段标语的实际含义。
“你看,挂在天空的是什么?是彩虹吗?怎么只有一段?”我推了推身边的张力军,指着车窗外那段既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被悬挂在空中的彩虹说。张力军没有说话,也看着彩虹在跟着我们的车子往前走,忽然远处一片乌云慢慢往彩虹的方向移动,越来越近,不一会儿,这块乌云终于带走了炫目的彩虹。
就这样一直望着刚才悬挂彩虹的天空发呆,心情顿时有些郁闷,这段彩虹让我觉得如同世间的幸福一样,美丽而短暂。
高原反应的百般折磨终于使我屈服,也拿出了那小罐氧气。
那是生命之气。现在想想,当时输入到身体里的不单单是氧气,它还是继续往前走的信心和力量。
躺在铺位上,身体的所有器官都在挣扎,昏睡之中的我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
一小罐氧气的作用还真不小,当我们乘坐的这辆长途汽车开到了期盼已久的唐古拉山口兵站时,身体已经感觉好多了。
我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车。
张力军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你行吗?”
“放心吧,没问题!”我的声音微弱却语气坚定。
我告诉他,我将把拉萨作为休整的城市,希望他能给我介绍一处比较安全的住处。这个时候我已经完全相信了他。在这之前,我发誓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他说他的一个小战友的祖母住在拉萨,可以住在她家。
“那是藏族人家,你介意吗?”
“当然不,我非常愿意住在藏民家里。她叫什么?”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我叫她拉姆妈妈,老人生活不富裕,一直想把闲置的一间房子租出去,条件不是很好,不过还干净,吃住也都方便,你给些食宿费用就行。”
真是太让人高兴了!要不是头疼得厉害,我会跳起来。没想到我竟然有这么好的运气。
在唐古拉山兵站,车子停下来作短暂休息,我也晃晃悠悠地下了车,张力军替我从车上拿下背包。
一一和车上的人告别,最后和张力军握手。
快开车了,张力军双手攥着我的双臂只说了一句话:“保重!我希望在樟木还能见到你!”
我使劲点点头:“会的。”
我就要在这样的身体状态下用双脚丈量这片神秘的土地了。
我有些莫名的激动。
唐古拉山兵站看上去规模还挺大的,今晚我就住在这个兵站了。
外面好冷,风里还夹着雨点,我站在接待室的门前,看着汽车载着张力军和这一路的朋友们渐渐消失在夜幕中。
兵站的被子又冷又硬,大半夜了自己的双腿也没有暖和过来。
不过高原反应好像不那么厉害了。
也许自己的意识通知了身体,无论怎样抵抗也必须适应。
吃过早饭,感觉自己恢复了许多。
从唐古拉山兵站出发沿着青藏公路一直往南,走了没有多久,便看到一个藏族僧人磕长头,他腰围牛皮围裙,手戴一双木板,面色凝重,对外界事物全然不顾地一步一磕,一起一落。
我知道这是在藏传佛教盛行的地区信徒们一种虔诚的拜佛仪式。
在各地通往拉萨的大道上,都会见到这些虔诚的信徒从遥远的故乡开始,手佩护具,膝着护膝,前身挂一毛皮衣物,尘灰覆面,沿着道路,不惧千难万苦,三步一磕,几个月或几年才能到达拉萨朝佛。
他们也许是三五成队,在共同信念的支配下,虔诚地移步而行。
也许像眼前这位僧人般独自前往。
很多朝佛的信徒都是双手空空,衣粮不备,沿路乞讨。
信徒们磕长头的时候是一丝不苟的,绝不会用偷懒的办法来减轻劳累。遇有交错四辆车或因什么原因暂停磕头,他们也会划线或堆积石头为标志。就这样不折不扣,靠坚强的信念,步步趋向圣城拉萨。
行进中磕长头,信徒们要遵循这样的程序:首先取立正姿势,口中念念有词,多为诵六字真言,一边双手合十,高举过头,然后行一步;双手继续合十,移至面前,再行一步;双手合十移至胸前,向地面俯冲下去,伏下整个身躯,身体完全平卧,或还愿,或祈求保佑,犹入无人之境。
信徒们认为在修行中,一个人至少要磕一万次。叩头时赤脚,这样才表示虔诚。
我在这位僧人的身旁走着,微笑着看着他。
他停下休息时,我和他聊了起来,他的汉语讲得磕磕绊绊。
这位僧人来自甘肃夏河的拉布楞寺,他从拉布楞寺出发,磕头至今已有三年多了。由于他是单人磕头,所带之简单行李捆绑在自行车上,每日他把自行车放在路边,然后磕长头两三公里之后,再回去推自行车。
到圣城拉萨的路,他走了一遍,用自行车骑了一遍,磕长头磕了一遍,整整三遍。按他的计划,今年年底前差不多就能到拉萨。
他满怀期待与信心地一起一伏,不是机械运动,在我看来很像挽留希望,又像祈求神灵,更像是追逐不变的信仰。
我这个没有信仰的外来人当然理解不了他们。
他们这种播种虔诚的仪式,一辈又一辈地延续,在我看来根本是徒劳的,可那来自心底的满足感分明写在他们的脸上。
衣衫褴褛的僧人还在继续着他的虔诚,黢黑的脸上已经看不到皮肤的本色,风霜的洗礼让这个本来应该很健壮的男人显得有些憔悴。
我只知道能够在这种极端贫穷的物质生活中享受这样的精神满足,一定是他们的宗教信仰。
西藏,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有没有我要寻找的东西?
我相信一定有!
我一路往南走,沿着青藏公路。
夕阳沉落在远处的雪山上,把天边染成殷红的一片。
我一路默默地走着,流连在自己身体里的忧伤仿佛不断地繁衍、扩散,终至与那长年累月笼罩在这片广阔无情的不毛之地上的忧伤融成一片,与其他千千万万的忧伤融成了一片。
不过还是有让我感动的事。
走在这条青藏公路上,凡有过路车辆,司机们都会友好地按一声喇叭以示问候,而过往的客车上的乘客,经常是集体鼓掌为我加油。
这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情景。
欢呼声还来自那些骑车旅行的人们。
他们的掌声只为一个在路上独自行走的陌生女人。
他们在表达友爱,这种友爱之花在西藏这片特殊的土地上遍地盛开着。
今天早上醒来,左腿莫名其妙地抽筋,疼得我走几步就得停下来。
我想是昨晚受凉了。
我决定搭一段顺风车,于是坐在路边等。
就是这样的一个决定,让我的西藏之行第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
中午吃饭的时候,听当地人说藏北雨后的公路很危险,路面经常会塌陷。
没办法,我还是拦住了这辆吉普车。
司机很热情地招呼我上车。
车上已经坐着一个女人,看着眼熟,好像是火车上对面下铺的女人。她好像没看见我似的,眼神如我在火车上看到的那样。
我和司机聊天,知道这个女人是来接她丈夫回家的,她的丈夫是唐古拉山输油泵站的工程师,几天前因为心脏病突发,正在抢救中。
我的心被攥了一下,眼前出现了前几天看到的那条标语:艰苦创业勤俭养路,甘当路石奉献终身。
这个女人的丈夫只有42岁,这个奉献了终身的工程师年仅42岁呀!
吉普车再跑一个多个小时就能到达他们的泵站,看得出来女人的眼神开始出现焦灼状,司机也不禁加快了速度。
一辆五十铃大卡车在前面慢悠悠地开,我们的司机想超车,嘀嘀嘀嘀不停地摁喇叭并加速准备超车了。这个小伙子年轻气盛,看到大卡车对他的喇叭声置之不理发火了,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踩紧油门几乎是擦着五十铃车的左边冲过去的。
青藏线这一小段路基,在我们吉普车的两个外轮子的压力下,塌陷了。
我们和吉普车一起在和路基相距仅半尺距离的草原上翻了个个。
吉普车的外轮子在松软的路基上垂直下降时我还相当清醒,有些像飞机降落的感觉,陡然间便觉得心脏向左偏斜了过去。
我尽可能地埋下头来,头抵在吉普车的钢板上,几乎有几分钟的时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头懵然了之后炸裂般疼痛,然后没有了知觉。
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我恢复了意识。
我的腿碰到软软的东西,挣扎着低头看,是同车的女人,脸色惨白,露着冰凉、漠然的气息,仿佛她皮下的鲜血已经被蚂蟥瞬间吸干了似的,没有了一点血色。
她闭着眼。
我轻轻晃动她,叫她,没有回应。
这时我发现她的额头上有血,我有些不明白,刚才还没有血呢。发愣看着她额头上的血越来越多,我托起她的头,血顺着她的脸颊流到了嘴角。我的意识渐渐复苏,用手给她擦血,左手拢住她绵软的好像没有颈椎的脖子。
我最终明白应该先把出血的地方堵住。
我用手指在她的额头摸索,没有发现伤口,却不断看见血嘀嘀嗒嗒地出现在她的脸上,并看见我的手背上也有几滴。抬头看看,忽然明白是自己的头在流血。抬头的同时,我脸上有液体在流动,像冬季冰冷的蚯蚓在爬行。
我拖着她费力地爬出了车子,才想起司机小伙子,我大声地喊,没有回应。
天空变得十分清明,太阳耀眼地高照在头顶,但我始终能感觉到空气中的阵阵寒气。
女人躺在我的怀里一动不动,身体慢慢凉了下来,肢体也慢慢地开始僵硬。我脱下我的外衣给她盖上,端详着她的脸:安静、超脱,眼睫毛真长呀,皮肤很光滑,没有皱纹。
这个时候,我才真的相信她已经死了。
把女人平放在地上,依然把我的外衣盖在她的身上,我坐在了她的身边。
从不知道死亡会离我这么近,我陷入了恐惧之中。
我恐惧是因为我本能欲望还想活着,而且要继续活下去。
当感觉死亡突然来到时,这种恐怖把我投入到了一无所知的深渊里。我想象不出来,死后的自己会变成什么。
天地在我的视野里开始变化,一片一片地模糊。
这个时候我听到微弱的呻吟声,猛地睁开了眼睛,顺着声音找到了司机,他的头在流血,腿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我好不容易把他的腿弄了出来,好像断了。
司机小伙子快速地爬到了女人的身边,大声叫着,哭喊声穿透了我的心脏。
此时,我的耳边开始出现一种声音,是我来藏之前经常听到的“沙沙”声,就是铁锹撞击沙石的声音,那么清晰,由远而近。只见远处一个男人拿着铁锹挖着什么,瘦弱的身躯在阳光下弯成熟虾状,挖几下便停下来休息一会,随着他的挖掘,他的身影越来越矮。
我身边的女人忽然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正在挖掘的男人,女人的身影慢慢地从阳光里消失,接着铁锹撞击沙石的“沙沙”声越来越大,一直持续着。
我的感觉在漂浮,耳边的“沙沙”声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了。
我感觉自己进入了一条隧道中。有点像地下隧道,只是更暗,里头涨满了水,我在水里游着,不过那水并不冷,事实上,感觉一点也不像水,它太暖、太稠了。我可以看见遥远的前方有个光圈,光圈中有个让人感觉温暖的小红点,心里知道自己可以继续朝它游过去,也可以返身游向另一方。那个方向也有光线,只是比较暗淡,我不喜欢。
我一个人游着,一点也不害怕,我选择向前游,向着有光的前方,就像儿时抱着自己的双臂一直向前走一样。
死亡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始终是个大迷雾,我们都很确定地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死,但我们不知道我们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死亡。
现在的我很兴奋,我走入的该是一个极端陌生的环境。我喜欢在陌生的环境中,探索那块土地和人们的一切。虽然我对那里一无所知,没有钱财,没有朋友……
怎么有说话的声音,是从光线较为暗淡的那头传来的,我看不见是谁,只知道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还有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些人的声音我都不认识。我试图沿着隧道朝她们的方向移动,但水太稠了,就像黏胶。我在胶水里努力地游着,却一点也没有移动。救命,我要过去……我大声呼救,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些人似乎不知道我在这里。为什么她们看不见我呢?她们的声音听起来像相隔好远好远,我开始担心她们会抛下我不管。嗯,好像不会,我猜得没错,有一双手伸了过来要救我,我拼力冲出了胶水样的东西,终于看到了一些陌生的面孔。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我知道了那个女人叫珊珊,上海人;她的丈夫在西藏工作了整整14年。
听说她的丈夫几乎是和她同时停止了呼吸。
我在医院里听到了这么一段完美的爱情故事:他们结婚10年了,只能用两个字概括他们的感情——恩爱,他们的爱完全靠书信传送,一年一次的探亲真的如牛郎织女一般,而每年的那个假期都如蜜月一样幸福甜蜜。
我还听说这个珊珊进藏之前,曾到塔尔寺进过香、许过愿。据说她许的愿望之一就是此次要和丈夫长相厮守再也不分离。
这段故事给我留下了太多的悬念和想象,这个故事的主人公让我敬佩。
临走的时候我来到了他们夫妻俩的坟前,献上了一束我在山上采的野花,在低头放花的时候,又听到了那种“沙沙”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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