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抱得太紧，会弄疼对方。

爱得太深，会生出绝望。

（1）

我醒来就听到女友在哭泣，打开灯，看到她蜷缩在床头。我心头有些烦躁。

“为什么哭？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你妈妈？”我试探地问了一下，其实对答案并不感兴趣。

“不为什么。”她察觉到我醒了，语气里有点歉意，但身子仍然面对着墙，背对着我。

“你这样已经影响到我了。我觉得你应该乐观积极一点，一大早就哭，你这样会让我一整天心情都不好的。”我没话找话地说了几句看上去很自私的话，安慰了太多次后，靠口才吃饭的我也有些技穷了。我知道这时候不管我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我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抱住她，用力量融化她的悲伤。

“那我出去。” 女友说完就起身飞快地穿好衣服和鞋子，矫捷的程度和她刚才蜷缩在床头哭泣时判若两人。在一秒钟从楚楚可怜的小女生变身女战士这件事上，女友鲜逢敌手。

我没有跟出去。

最初我看到她哭会心疼，后来渐渐麻木，再后来就感到烦躁。我在一次又一次跟出去劝慰、争执，引来众人侧目之后，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在乎她出去做什么了，十有九次她都是坐在楼下的花坛边哭。

（2）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我才听到女友的敲门声。关于敲门声，我和她有个约定，敲两下再敲三下，循环往复就是我们，否则就是送快递、抄水表的或者室友，因为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所以除非是听到对方的敲门声，否则我们都不会去开门。

女友早上走的时候没有拿手机，也没有拿钥匙，这给我在家死等留下了一个完美的理由。

万一我出去找的时候你回来了，没有钥匙也进不了家啊！每次我都这样说。其实我知道一下楼就能看到她了，她永远不会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几乎所有的女生都一样吧，有时候她们哭不是因为难过，而是需要安慰需要鼓励需要甜言蜜语的温暖。她们摔门而去制造出的动静，也是为了提醒你赶紧去追。我的女友也不例外，所以我每次都很配合她，她哭我就哄，她跑我就追。

只是我哄她的话越来越不真诚，追她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吞吞。有一次她摔门而去后，我愣是在家洗完澡、吹干头发、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后才出门追她。

这次更过分，我直接不追了。虽然她一直到天黑才回来，但毕竟是回来了。听到敲门声我还是有些窃喜的，心想你肯定是担心天黑了，我出去找会看不到你吧？这下以后我都不用出去找了，反正你天黑总会回来的。

我有时觉得自己的想法和行为挺渣的，但谁让女朋友这么作呢？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挣足够多的钱维持我们的生活，应酬无数的人发展我的事业。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只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你眼中的渣可能是别人眼中的花，同样你眼中的花可能是大多数人眼中的渣。每次心有愧疚的时候，我都会找一堆大道理来宽慰自己。宽以待己，严以律人，我们这个时代，很多人都是这样生活的。

况且我不认为那种天天围着女朋友，买各种好吃的好玩的哄女朋友开心的男人就是好男人，作为穷二代，我没那么多时间。我估计很多穷屌丝都是这么想的，当然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穷屌丝才一直是穷屌丝。我就是个鲜明的例证，尽管我知道家和万事兴，不哄好女朋友我就不可能有成就，但每次遇到女友哭泣的时候，我心里还是希望她能自己好起来。

我以为她看到我这样，很快就会离开我的，可是七年过去了，我们还是没有分手。虽然时间并不能证明两个人是相爱的，但毕竟一起过了这么久，连吵架都成了习惯。我们在一起七年，她皱皱眉我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了解不能代表爱，懂一个人和爱一个人始终是两码事。

上面这堆话是我站在门后时想的。一门之隔的女友已经把二三二三这个节奏循环了无数次，我故意等到她敲门的速度明显变快，变不耐烦了才开门，我觉得她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结果一拉开门我就吓坏了，被惩罚的是我而不是她。

她出去一天，没有洗脸没有喝水没有吃饭，一直在花坛边哭，眼看天要黑了才站起来，活动了下麻掉了的腿，然后毅然决然地在小区门口的理发店剪了个光头。

你不是不在乎我吗？那我就剃个光头看看你的反应。

我明白女友的心思，愣了一会儿后，我转身回了房间。女友跟在我身后，脸上已经没有了伤心，反而有一种报复成功的快感。

她用什么也没发生过的语调说，我饿了，去做饭吧！

我煮了她最爱吃的番茄鸡蛋面，这是我最拿手的。但炒鸡蛋的时候我还是不小心把火开大了，鸡蛋煳了；放盐的时候，还是手一抖，放多了；过冷水的时候，第一次烫到了手。我忍住疼，忍下所有的情绪，默默地吃完就睡了。

煳了的鸡蛋放多的盐出卖了我，我听到她洗碗的时候在哼歌。

因为脸小，皮肤白皙，女友剪了光头也不难看的。但她毕竟是个女生，光头再酷也没有长发飘飘的时候好看。她知道我最喜欢她长发飘飘的样子，有次她瞒着我剪了个蘑菇头都被我凶了很久，这次直接剪光了，无疑是把刀插在了我最痛的地方。

但我还是没有说分手。我尽管气愤，甚至有些恨她，但分手的念头却一直没有。等她洗完澡回到床上调戏我的时候，我很配合地用力量融化了她的得意。

以往她都是咬紧牙关，默不作声。这次她放肆得惊动了隔壁的室友，室友上完厕所后狠狠地摔了下门。

我的室友是个长得非常随便的胖子，一看就是常年找不到女朋友的那种类型。如果不是北京的房租太贵，我是不愿意跟这种没有女友的危险人类合住的。

我和女朋友常常暗地里吐槽他糟糕的穿着，嚣张的鼻毛，还有那站在隔壁楼都能听到的刺耳的鼾声。在这个只看脸的世界，这样的人一辈子找不到女朋友也不奇怪。

（3）

女友剃了光头后，我给她买了帽子和假发，她心情好的时候会主动戴上，心情不好了就需要我把她哄开心了才戴上。为了不在朋友们的面前折面子，自从她剃了光头后，我每次哄她都很认真，说每句话前都会斟酌一下，我们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刚开始恋爱时的样子。

其实刚恋爱的时候女友是不爱哭的。

女友出生在一个离异重组家庭，她一出生就看到父母争吵，一直到长大离开家庭遇到我，她才算是过上了相对平静的生活。

刚在一起的时候她就说我容易哭，遇到事情你记得让着我，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

我满口答应，并且暗暗发誓，要让她过上安乐祥和的生活。我觉得她以往的生活已经够不幸了，我应该是她人生的转折点才对。

可惜好景不长。因为工作不顺，我有一阵子心情非常不好，跟她说话的时候明显有些敷衍。当她拿起一件新衣服，问我粉色好看还是白色好看的时候，我却在专心地玩着游戏。我过了好久才问她说什么，她嘴上说没什么，眼睛里已经写满了失望和委屈，但她没有哭。她那时候似乎也在跟自己较劲，她也说过和我在一起就不能哭之类的话。

她第一次哭是我们在一起五年之后，原因是我的初恋女友回来找我。

初恋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很短。那时候不是很懂爱情，懵懵懂懂地就在一起了，后来她跟随父母去了荷兰，我们就分手了。

五年后她再回来，我有了新女友，她却一直没有找新男友。不过她回来也只是找我吃个饭而已，在初恋的眼里，分手了还可以做朋友。但在女友眼里，从此初恋就是她最大的情敌，或者说是假想敌。女友把我初恋的微博设成“特别关注”，还用小号加了她的QQ，初恋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女友的心。

“你不是说她不会回国了吗？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她？我就是不想看她过得好。”女友常常用这样的话质问我，或者自言自语。

其实我很清楚，女友在乎初恋只是因为自卑。

如果说女友是美女，那初恋可以说是仙女；女友出生的家庭是重组的，初恋的父母都是原配；女友大学没念完就退学了，初恋读完了研究生还打算读博士；女友的妈妈经常给她打电话要钱，初恋的父母给了初恋一张不设限额的信用卡。

用女友的话说就是：“她懂四国语言，我连英语都说不好；她吃饭都去五星级酒店，一顿饭是我一个月的工资，我吃饭不是在家做，就是路边小摊；她的父母有亿万资产，我的妈妈还要用我的钱来维持生活。你为什么不选择她？跟她在一起你可以少奋斗几十年。”

最初我都是说：“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钱财之类的东西，我不喜欢别人给我，我觉得还是自己挣来的花着更踏实；孝敬父母是我们做小辈的本分；至于语言，你想学的话，八国语言你也能学会。”

但不管我怎么安慰，怎么解释，甚至怎么贬低初恋，女友还是会隔三差五地哭一场。有次我半夜醒来，听到她用丽江方言说梦话，模模糊糊的。我听懂她哭泣的原因大都是因为看了我初恋更新的空间——过去的就这么过去了，你说我听，转瞬成为曾经；主说一切皆有时，却宣扬自己的永恒；没有什么可以经久传承；誓言这东西，时间不做尺，我只想许诺你一抹笑容；微微的暧昧，微微的你懂我懂。

女友觉得初恋还在跟我暧昧着。我解释说，初恋只是为了押韵才这么写。但女友不管，她哭着说，你初恋女友比我好看，比我有钱，连才华都在我之上，你为什么不选她？

解释多了就是掩饰，女友始终觉得初恋的存在对她是一种致命的威胁。为了逃避这种威胁，我带女友来到了初恋不可能出现的另一个城市。为此我放弃了坚持多年的生活和很好的前景。但无所谓，有情饮水饱。

到了新的地方，我更加努力地工作，薪酬虽然比过去少了，但陪女友的时间多了。我以为我们的感情会渐渐好起来，却没想到有一天女友醒来后突然幽怨地问我：“你说怎样才能让你的初恋过得惨一点？我又梦见她来拆散我们了！”

听到这样的话，我才意识到女友的心理出了问题——初恋已经成了女友的心牢，不管我们搬到哪里，只要她的心还在这座牢里，我们就没法愉快地生活。我打算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却被她强烈地拒绝了。我只好自己翻心理学方面的书籍，然后试图用正能量拯救她，“想要无视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让自己变强，超越对方。等到你俯视都看不到她的时候，你对她的介怀自然会消失。”

“可是我不想努力变强，那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我就想不费力气就看到她过得很惨。”

其实说来说去，我想女友的初衷还是怕失去我。所以不管女友的想法怎么不健康，我还是爱她的。一晃我们就在一起过了七年，直到她剃了光头。

她用光头证明了我还是在乎她的，但她还是不明白我的初恋为什么一直不找男朋友。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翻看初恋的各种消息会成为女友的睡前习惯，更不明白为什么过去七年了，人体的细胞都可以全部更新一遍了，初恋却还是只长智商不长情商。但我并没有像女友那般为这种事情烦恼，找不找男朋友，那应该是初恋的妈妈该关心的事情。

（4）

人的头发剃光了可以再长出来，人的感情用光了，就再也无法爱上任何人。几个月后，女友终于可以不戴帽子出门了。新长出来的头发乌黑浓密，比之前的好多了。我把手插进她头发里揉捏，感觉她比我刚认识她的时候更美了。

“你是不是只是把我当作你的玩具？”女友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怎么会？你是我未来的妻子，也是我未来孩子的妈妈。”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吧？”

“当然，我们在一起已经七年了。”

没隔多久，女友又把头发剃光了。她说她觉得，她在光头的时候我爱她更多一些。她觉得她剃了光头，才能吸引到我更多的注意力。

的确，一个光头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你想无视都难。她剃了光头之后，我就很少打游戏了，我把时间全用在跟她一起挑选假发和帽子，以及挑选各种品牌的促进头发快速生长的药剂上。半年的时间，我从一个对头发一无所知的人变成了这方面的专家，我甚至觉得有天我秃顶了也不用发愁，我有上百种应急方法可以解决没有头发的尴尬。

但是在她第二次剃光头发之后，我还是绝望了。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同样你也无法治好一个装病的人。我始终不是万能的。

我觉得我们需要分开一段时间，七年的形影不离让我们的关系变质了。我试着用她可以接受的方式把我的意思表达出来。她明白后果断地说，那就分手吧，你去找你的初恋，她能带给你更多！

感情弄到这种地步，人就容易疯掉。

我开始喝酒，一开始是菠萝啤，然后是红酒、啤酒和白酒。我想喝醉了揍她一顿，却始终下不去手。

有一天我从超市买酒回来，刚一进门就看到室友的房门敞开着，女友坐在室友的椅子上，室友正在手把手地教她打游戏。

女友是个有洁癖的人，每次坐地铁、回家开门、上厕所、坐公交，她都要带足了塑料袋和隔离垫。这次她却一屁股坐在室友那肥腻的身体摩擦过无数次的椅子上，不垫任何东西，还任凭室友肮脏的爪子捏着她柔软的小手。

她最反感我打游戏，觉得在我心里游戏比她重要。但这次她看到我回来竟说：“你先去做点饭吃吧，我玩完这一局就回去！”

既然你已经不在乎我了，那我就跟你最嫌弃的男人在一起，在你最痛的地方插上一把刀，唤醒你对我的爱。

我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只是这次，我不愿意配合了。

（5）

和女友分开后，我选择了逃避，独自找了个小城市靠写作为生，再没有谈过恋爱。

女友的QQ头像再也没有亮起过，签名永远是那一句——和你分开后，我不会再为任何男人蓄发。我守着这个样子，只为有一天街头相逢，你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我。

我有时候会在梦里又看到哭泣的她，醒来后习惯性地去看她的空间和签名，她确实再没有更新过。

直到后来我回到北京，在和朋友的饭局上遇到初恋。她仍是国内国外两边跑，她问起我跟女友的事情，我说早分手了，之后再没联系。

初恋说：“她去年结婚了，还邀请我去参加她的婚礼，我没去。”

“结婚了？”我有些错愕，跟着问道，“她为什么要邀请你？”

“我怎么知道？我跟她又不熟。不过现在想想，她可能觉得邀请了我，我就会告诉你吧！”

饭局散的时候，我问初恋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不再谈恋爱。她笑了笑，说我现在喜欢姑娘。我知道她在撒谎，但也懒得戳穿了。有时候人不愿意说真话，只是因为说出真话会尴尬。

初恋有车，我因为听到女友结婚的消息心里有些堵，就没让她送我，只在临别时加了对方的微信。

看着初恋的车渐渐消失在视线里，我开始在街头闲走，脑袋里一幕一幕全是女友哭泣时的样子。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感到有些累了的时候，我在街头蹲了下来，泪水滑过脸颊，我还以为是下雨了。有一辆出租车停在我面前，我就坐了上去。

我让司机师傅先随便开着，我靠着窗户看北京的夜景，看一个个我和女友一起去过的地方。街还是那样的街，店还是那几个店，只是人都变了，物是人非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车开到三里屯的时候，初恋发来一条微信。她说当面不好说，其实这么多年没恋爱，说简单点是没遇到对的人，说复杂点就是一个人惯了，而且一个人也不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恋爱。多少人以爱的名义在一起，最后却都变成了相互束缚。谁规定人生下来就一定要恋爱结婚呢？这么说可能很多人不理解，所以这复杂的说法平时都懒得说。

我没回复。过了一会儿，初恋又发了条微信，里面是女友的结婚照和女友的微信号。这么多年了，女友竟还保持着关注初恋一切消息的习惯，而初恋大概在第一次女友用QQ小号加她的时候，就猜出她是谁了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加了，她立刻就通过了验证，但没有说话。我一条条看着她发的朋友圈，有美景、美食，有老公，还有一个孩子，看上去很幸福的样子，她的头发也长到了我们热恋时的长度。原来分开后她的生活并没有断过，不更新空间和签名只是因为她开始用微信了。

想了想，我还是把她删了。尘归尘，土归土吧！分开了就是分开了，当初分手时没挽回，现在出现也只会给对方添堵吧。

想通了后，我就对出租车司机说，去团结湖。

那是我和女友第一次相遇的地方。确切地说，应该是前女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