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还很年少的时候就来长沙了，这是个常年被雾霾笼罩的城市。我住在一条还算繁华的街道后面，每天早上穿过大雾到江边跑步。

跑得大汗淋漓之后，我就回住所洗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和鞋袜，到街尽头的甜品店吃早点。通常我会叫上某个姑娘陪我一起吃，她们和我一样，都是靠给影楼做模特为生。不一样的是她们总是起得很晚，我吃早点的时候叫她们，等真正有姑娘坐在我面前的时候，已经可以吃午饭了。

我记得我的童年是在河南度过的，但具体是在河南的哪个地方，和哪些人一起度过的，就不记得了。大概是长久的雾霾天气侵蚀了我的记忆，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靠记忆吃饭。

我常常和姑娘们在甜品店里旁若无人地闲扯，有时候声音很大，会吵到隔壁桌的客人。但好在我们聊的内容不是那么低俗，所以一直没有被抗议过。至于店老板嘛，我都不嫌弃他在甜品店里卖炒河粉和炸酱面，他有什么理由嫌弃我在吃东西的时候，和人大声聊宇宙的寿命和海底世界呢？

而且有时候吃完东西结账的时候，我会发现邻桌已经替我们埋单了，或者聊天的中途就会有人过来要签名。我坚持认为他们是被我们聊天的内容所吸引，因为我觉得我有时候就像个说书的。可是店老板认为那些顾客是误把我们当作明星了，因为这条街上好看的女人并不是很多，寥寥的几个全集中在影楼，而我大概是这条街上唯一好看的男人了。

常有关系还算不错的人劝我找点模特之外的事做。

“总有一天你会老的，到时候影楼就不会找你拍片了，你总要为以后的生活做个准备。”他们总是这样劝我。我有很多很多理由可以反驳他们，可是我懒得说，毕竟他们也是一番好意。如果我说我老了就去死，他们搞不好会把我送进医院。

我讨厌医院。我能想起的最早的记忆，就是我从医院里逃出来的时候，后面一群穿白大褂的人追我，我穿过三条街才甩掉他们。不过这与其说是我最初的记忆，不如说是我最初的噩梦，每个月总有几天，我会从这样的噩梦中惊醒。

我也有不跟人说话的时候。遇到影楼搞活动，我和那些姑娘都要像雕塑一样站在街上，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别说闲扯了，动都不能乱动一下。我很尊重我的职业，所以偶尔有姑娘上来搭讪，我也视而不见。甚至遇到了熟人，我也还是那副跟我拍了婚纱照就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的表情。

这样的生活过了很多年，我以为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有一天，那个经常陪我一起吃东西的姑娘辞职了，她的照片被一本很畅销的杂志刊登了，这给了她巨大的信心，她决定离开这个二线城市，到大都市去闯荡一番。

她走的时候留了一本刊登了她照片的杂志给我，上面的她比现实中要美很多。在她的照片后面有一则征文启事，巨额的奖金让我觉得，也许我也可以尝试一下改变自己的生活。

我是想到就会去做的那种人。于是我早上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不再去奔跑。我把噩梦记录下来，然后去吃饭。那一天我有种强烈的预感，就像做梦梦到一串数字，醒来买彩票就中了大奖一样，我觉得我把我记录的噩梦发到征文比赛的邮箱里，也能中奖。

然后我就做了。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等待中最开心的事是偶尔会收到离开的那个姑娘从远方寄来的橙子，吃起来有一种跋山涉水、漂洋过海的味道。

夏天过去之后，我收到了大赛举办方寄来的邀请函。我想我要离开长沙了，而且不只是离开而已，可能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心里有一点点恐慌，但更多的是期待。生活总是要改变的，新生活或许我一时不能适应，但万一我老了之后不想死呢？想活下去却没有钱，那多悲伤。所以提前做点准备也是好的，这样到时候也好多个选择。

（二）

一本书，一套换洗的衣服和鞋袜，一台轻薄的笔记本电脑，这些年我所有的积蓄，都被我装在背包里。我要去的地方只有一个熟人，就是那个在杂志上刊登了照片的姑娘。她叫姜姜，是个非常善良的姑娘。

她看到我也出来追求梦想了，非常开心，主动把她住的地下室分给我一半空间。虽然住所简陋得让人想哭，但是一听到她说还有人住在热力井里，还不如我们呢，我就把泪水强行收了回去。我对生活的要求不高，睡觉的时候能伸直腿就行。

比赛要五六天的时间，我白天去参加比赛，晚上就和姜姜去地下影棚拍照，赚取的费用足够我们在这个车水马龙的城市生活。

因为在长沙的时候经常晨跑，我的肺已经锻炼得十分强大，所以新城市糟糕的空气并没有让我不习惯。我有时候起早了，在去考场的路上走到高处的时候，会忍不住停下来，回头看脚下的人。他们都戴着厚厚的口罩，面目模糊，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一个梦一样，感觉十分脆弱，一戳就破。

也许是因为之前没有什么写作经验的缘故，比赛到第三天我就被淘汰了，巨额的奖金跟我打了个招呼，就往别人的口袋里跑去。说不失望是假的，但我最不在乎的就是钱了，所以只是为不被认可而失落了一下，和姜姜一起干了两瓶啤酒，一觉醒来就把这事儿全搁下了。

而且我想我还要感谢这事儿，不然我就会一直待在过去的城市，永远也走不出来。新城市虽然也不是特别招人喜欢，但这里住着许多千奇百怪的人，单是这一点就挺好玩的。

有时候晚上接不到活儿，我就一个人在街上蹓跶，看着街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往回走。

有次我回去的路上遇到一个人，留着飘逸的长发，扛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骑着一辆女式电瓶车。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光着身子，那么好的身材，不穿衣服太浪费了。我有意拦下他跟我拍一些照片，结果他一看到我，猛地一轰油门飞快地跑了。

干这么大胆事儿的人居然这么羞涩，多好玩！我把所见所想讲给姜姜听，她叹了口气，说这不是好玩，是压力太大，这是释放压力的一种新方式呢。

因为长得好看，我不担心吃不上饭。连续几天没有接到拍照的活儿，我就去当群众演员，钱不多，但对我来说是个新挑战，我喜欢尝试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职业，累点儿也没关系。

晨跑的习惯到了新城市之后被我改成了午夜跑，有时候也拉上姜姜一起，在空旷的街头赛跑。她个子小小的，有时候却跑得比我还快。我追上她了，会忍不住想亲她一口，但总被她推开。她说她有喜欢的人了，还像模像样地拿出照片给我看。我一看吓了一跳，那人不光比我好看，还是个明星。

“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总有一天我会让他知道的。”

“你真厉害！我做什么都好，就是在喜欢一个人这件事上没有毅力。”

“以后你娶个老婆就好啦，就可以喜欢一辈子了。你讨厌麻烦事，离婚那么麻烦的事儿，你肯定不会做。”

“可是谁会嫁给我呢？”

“不好说，也许你明天就能遇上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呢。”

“要是你追不上大明星，就嫁给我算了！”

“喂，咱们还能不能愉快地玩耍了？要祝福我，祝我成功知不知道？不要诅咒我，我一定可以追到他的！”

（三）

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就像离开了树的叶子，虽然被风带着很自由自在，可是也常常会羡慕那些生活在树上的人。简单地来说，就是看到他们和父母愉快地玩耍时我也会假想，如果我有爸爸妈妈，我的生活会有什么不同？

会有人爱我，但同时他们也会约束我。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没有什么只好不坏的。想到这里，我也就乐得一个人了。姜姜跟我不同，她常常会陷入回忆里，走不出过去那些事儿。她羡慕我什么也不记得，因为如果她想过跟我一样的生活，就只能拒绝过去。

就像杀手也会有小学同学一样，北漂的模特在老家也总是有那么一堆亲戚。常常看到姜姜接到家里人的电话，他们用方言争吵着，我听不懂，只能看着姜姜无奈的表情。她泪水流下来的时候，我就切一块冰糖橙塞到她的嘴巴里。

我很担心有一天有个过去的人来到我面前，告诉我她是我的谁谁谁，告诉我我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经历过什么事。我想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的话，最好等到我要死的时候再来，这样在思考漫长的往事时，死亡这件事就不那么痛苦，反而让人觉得有一丝丝惬意。

在新城市待到第二年，姜姜问我有没有打算离开。我说换个地方也还是得一样生活，不管在哪里，都是为了梦想虚掷年华，所以没什么要紧事还是懒得换。

“像你这样没心没肺无牵无挂的真好。如果我明年还不能赚到足够多的钱，就得回老家嫁人了。”姜姜捧着那本发过她照片的杂志说。那是唯一一本刊登了她照片的杂志，之后她和给我们摄影的人拿着新照片投了很多地方，都再无音信。

“为什么要回老家呢？在这里嫁人不可以吗？”我表示不解。

“因为爸妈需要照顾，我不能丢下他们只痛快过自己的人生。”

“可以接他们到城市里来。”

“那要足够多的钱才可以，我不想为了钱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

“那你这么漂亮，回去嫁人也太委屈了，老家也未必能有喜欢的人啊！”

“老家的人都很淳朴的。要不然你到时候跟我回去？算了，我不能耽误你的人生。”

我试着想象姜姜老家的样子，是不是有大片大片的湿地，有丹顶鹤在上面觅食嬉戏，有健康的小伙子和调皮的大姑娘在水上划船？那里的水是甜的，空气也是甜的？

可为什么姜姜要离开那么美丽的地方来这里呢？我没有问，怕问了，她就会立刻想回去了。梦想长久不能实现，真的会让人绝望。如果真有一个我想象的那么美好的地方，我想我会跟着姜姜回去。

（四）

尽管我们一直说着离开，可是谁也没有走，都觉得也许明天就成功了，如果在今天放弃，那就白费了昨天的坚持。因为不舍，所以再难飞跃。

在姜姜喜欢的男明星被爆出已经结婚多年的那晚，她喝醉了，把我看成了她喜欢的那个人，和我说了好多话。我困得不行，她还是拉着我不松手。后来她也睡着了，我就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我虽然没有失恋过，但我看过很多书，知道失恋只是一种常见的心理疾病，不需要吃药，也不会致命，只要转移下注意力，静待时光过去就好了。即使偶尔遇到体质太差的人，也只要减少独处，身边有人陪着，就不会太危险。

我躺在姜姜身边，感觉自己就像一包中药，在时光中熬呀熬，熬成了渣，熬出浓郁的汤水，只要她吸一吸鼻子，病就全好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她正侧着身子，手托着腮在看我，一脸疑惑的样子，好像是看到了外星人。我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问她在干什么。

她认真地问我，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愣了下，看着低矮的天花板，想起《悟空传》里的一段话：我想我飞起时，那天也让开路；我入海时，水也分成两边；众仙诸神，见我也称兄弟；无忧无虑，天下再无可拘我之物，再无可管我之人，再无我到不了之处，再无我做不成之事。

这段话凭空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突然就想起了我过去的那些经历。那一年也是在一个清晨，我躺在床上，身边的电风扇吱呀吱呀地响着，在风扇声中，一个姑娘也像姜姜这样托着腮问我，你的梦想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