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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一章

 

她,燕无痕,许文波的未婚妻,绝不会料到——自己这样一个平民家的孩子,某一天也会被人绑架,而且是在这样一间与刑事犯罪氛围格格不入的董事长办公室里,与一位也许是世间最有地位的绑匪面对面对峙了好几个钟头,并且还与他探讨了传统与信仰,以及灵魂的价格——可这一切竟然都真实地发生了!

不知过了多久,燕无痕醒了过来。

她清晰地记得,今天是2009年7月10日,她回国的第五天。她睁开双眼,感觉周围光线特别刺眼,便用手遮在眼前,努力去适应那强光。环顾四周,她发现这是一间巨大的办公室,自己正侧躺在它的中央,光线是从窗外射入的自然光。那是一整面玻璃幕墙,落地窗帘被完全拉开,仿佛在刻意消除某种罪恶感,对面的S M G大厦就耸立在眼前。许文波和黄冼背墙面窗并排席地而坐,双手被缚于身后,耷拉着脑袋,黄冼看上去还在昏迷中,许文波却意外地醒着。

燕无痕没有被捆,身下是柔软的地毯,头如爆裂般胀痛。她强忍着痛,单掌支撑坐起身来,看见正对面五米开外的位置上,是一圈宽大的黑色真皮沙发,上面端坐着一位六十岁左右老板模样的陌生男人。

那人鼻梁上架着一副斯文的金丝框眼镜,面色白净,质地优良的咖啡色衬衫外面,是一条考究的背带裤,油光可鉴的黑皮鞋上严谨得体地盖着挺括的裤脚。他的右手指间夹着一根拇指粗细的雪茄,左臂横抱在胸前,左手插入右侧腋下,正好搁在了因发福而微微隆起的肚子上。此刻,他正跷着二郎腿,出神地注视着从地上挣扎着坐起来的燕无痕。在他身后,是相同站姿的三名高大健硕的黑衣男子,他们的队形很奇特,在老板的身后形成一个扇形包围圈。

燕无痕心里一沉,意识到自己被绑架了。她没有尝试站起来,而是放平了一条腿,另一条腿则绻至腹部。回望身后,在距她约六米远靠墙的位置上,摆放着一张巨大的黑色板台,板台后面的墙上高悬着一副精心装裱而成的书法墨迹,上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宽敞的办公室被布置得简约而庄重,除了书橱与必备的办公设备之外,没有多余的物件,尤其是罕见装饰物——老板们一贯钟爱的古董摆设及兴致玩物,这里一律没有。但有一样东西似乎例外,那是放置于板台旁矮柜上的一尊煤气罐状的奇怪玩艺,像是个容器,却又不晓得用途,完全看不懂。但不久后,燕无痕会后悔了解它的用途。对她而言,那是莫大的侮辱。

眼前这位老板模样的男人名叫寇志天,是这家公司的大老板,与燕无痕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彼此却还是头一次见面……

事实上,我并不打算严格遵循许文波的讲述顺序,因为很显然,这个看上去有些阴郁的大男孩,关注点几乎全在他离世不久的未婚妻身上,他更执着于沿着燕无痕的成长轨迹,密集地为我铺排与她相关的事件与人物,试图让我更清晰地了解这些年来发生在这位女孩身上大大小小所有的遭遇。而我却在想,我及我即将代表的读者所关注的,首先应是事件的核心。所以,我比谁都更急切地想将思绪的出发点与大本营搬到这间办公室里。而此刻,为了理清燕无痕回国后所发生的一切,我的思绪又不得不暂且从这间办公室抽离出来,回到事发的五天前……

“飞机马上就要降落了……”机组人员正通过广播提示乘客系好安全带。这是一架由美国洛杉矶飞往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的班机。坐在前排靠窗位置上的燕无痕,耳膜开始胀痛,伴随气流减弱,机身如同缓步下台阶,每下一阶,心就往上提一寸,最后来到了喉咙口。她明白,这就是所谓的“提心吊胆”,而她之所以会提心吊胆,皆因此行的目的。

三年前,也就是2006年,燕无痕也是从这条跑道出发,带着高达652分的TOEFL(托福)成绩,以及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录取通知书,踏上了留洋之路,攻读哲学硕士学位。当年只有二十一岁,刚刚拿到上海交通大学本科学历毕业证书的燕无痕,还未曾领略严峻的大学生就业形势,就再次踏上了一段新的求学旅程。即将跨出国门的她,心里多少有些翻江倒海、兴奋难抑。在憧憬大洋彼岸那个新世界的同时,她内心深处也曾萌发过要将一切抛在身后的如释重负感。上海这座城市——这个被燕无痕称作故乡的地方,带给她的,除却无尽的折磨,便是深重的苦难,还有苦涩的回忆。她这一走,带走了燕妈妈和最疼爱她的大姨妈的毕生积蓄。如今没想到的是,她再回来时,大姨妈早已仙逝,妈妈也已撒手人寰。

接机口处,一个魂不守舍的瘦高身影,频频撩腕看表,不时四下里张望,他就是燕无痕的现任男友许文波。燕无痕远远走来,一眼便“捉”住了他。在燕无痕眼中,许文波还是老样子:板寸头、黑框眼镜、一张颇有明星范的帅气的脸。许文波也看到了燕无痕。四目相对时,燕无痕紧抿着的双唇终于舒展开来,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更浓的笑意漾在眼波里。

燕无痕从小就是个眼睛会笑会说话的姑娘。在交大时,更成了众人皆知的“校花”。而她之所以能获得这一头衔,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眼睛”这一天生亮点——杏状,不可再大,也不宜再小,会说话,会微笑,还会闪光,确切说是闪灵光,所谓“明眸渐开横秋水”,足以令情窦初开的男生们为之销魂。从纯美学角度看,一双会笑的眼睛配合着清瘦却不失柔美曲线的脸型、白晰且具有透明水感的皮肤,已令人叹为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人,再加上瘦削的双肩,修长的身形,骨感中透出楚楚之态,真可谓“风骨嶒峻”,甚是迎合现代人的审美情趣。

有位精通女子形体修炼的Shaping教练这样评价燕无痕的美:妆容轻描淡写,穿戴简约随意,她的美,是气质类型与形体礼仪的完美结合,清新脱俗,冰清玉洁,加之深厚的内在修养,含而不露,矜而不骄,外在自然会给人一种圣洁与高贵感。

燕无痕被许文波紧拥入怀,她将脸深埋于恋人的胸口,像孩童般嘤嘤抽泣,泪水洇湿了那件暗格衬衫。既生疏又熟悉的人儿啊,曾经那么遥远,如今终于四臂相拥。三年来,情感上的跌宕起伏,此刻都浓缩成了眼泪,恍如隔世,悲喜交加。

“回来就好了,不走了,好么?”

“嗯,不过……还不晓得,再讲吧。”

7月初的上海,夏天最炎热的时节已经到来,热得人恨不得把舌头吐出来散散热。燕无痕脚下穿的仍旧是三年前离开时的那双凉鞋,白色,带有流畅曲线的连跟,与她的脚部曲线配合得天衣无缝。燕无痕不仅喜欢穿凉鞋,且天生拥有穿凉鞋的丰厚资本。纤长而粉嫩的脚趾,弧度悦目的足弓,光洁如玉的脚面,细腻圆滑的脚跟,还有那棱角分明的脚踝,及长而干练的跟踺……在燕无痕的面前,许文波曾毫不避讳地坦言自己多么多么迷恋她的脚——这个呆子从未意识到,手和脚在中国人近乎病态的传统观念中根本就是两码事——通常说“迷恋女人的脚”这种话,多少会捎带些性暗示。

燕无痕跟着许文波来到停车场,上了他的车,缓缓驶离机场。

也许正因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聚首,许文波的讲述实际上比我之所写更细致、更精彩。当时,他的脸上流露出不易觉察的幸福,但转瞬即逝。

就在他们再度相聚的幸福一刻,作为这个故事唯一的通盘掌握者,我清楚地了解,在这座城市的另一端,正有一股暗流蠢蠢涌动。松江区的一处私家别墅里,有一位身着夏季睡袍的老人正坐在私家花园的鱼池边上喂鱼。花园里,草木苍翠、郁郁葱葱,鸟儿在欢快地鸣叫。但那个苍老的背影,看上去却显得孤独而又悲凉。他就是策划绑架燕无痕的那位老者——寇志天。

这时,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的年轻人从身后走来,“老板,客人已经到了,二老板让我过来问一下,要不要……”来人所指的“客人”,自然就是刚下飞机的燕无痕,而“二老板”则是寇志天的胞弟。

“急什么,人家这不刚回来么?总要让人家把该办的事情办一办,带个话回去,就说我还不急着去见阎王,大家都拿出点儿耐心吧。” 寇志天没有转身,仍旧自顾自喂鱼,捏着鱼食的右手背上有一条长而明显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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