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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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将要离开新兵连到北京教导队学习去的前一天,秦枫收到一封来自家乡的信件,纯白色的信封,三折叠的信纸秦枫明白这样折叠信封的方式属于情书。是乔桥?不会有人告诉她我的地址的呀,可是在家乡还会有谁会给自己折叠这样的情书呢?打开来迫不及待地翻到落款处:国霞。秦枫的心中隐隐地有些失望,哦,于国霞,她不是在省城上学吗?怎么会是用家乡的邮戳邮寄信件呢?秦枫想自己已经高攀不上她了,她现在是医学院的大学生,是社会的宠儿,自己算什么?一个大兵——大脑简单的兵而已。
于是,他下定决心,不给她回信,也许过上一段时间她就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大学里有那么多可以让她选择的天之骄子,她对他的爱情不过是以往感情的延续,她一定会很快忘掉他的。秦枫的思想激烈斗争着,他在努力说服自己——忘掉她。
晚上,他把那封纯白色的信封连同带格子的信纸一起在军营的墙角烧毁,唉,他烧毁的是一丝惭愧和自己对那段恋情的无奈。
终于站到了天安门前,秦枫在面对毛主席画像激动之余,感到了阵阵的茫然,自己人生的道路究竟在哪里?
一阵春天的大风裹挟着细微的沙粒,刮过空阔的天安门广场,水兵的军帽被风掀起滚落在地上,张文革跑过去拾他的军帽,一个身材高挑、罩着白色半透明面纱的北京女孩走过来,那军帽正好滚落在她的脚下,她像踢足球一样踢了一脚,然后又用脚踩住了正在滚动的军帽帽檐,张文革跑过去伸出右手从女孩穿着高跟鞋的脚底板下拽出军帽,抡起来在右腿的大腿上掸了几下。水兵跟着跑了过去,从张文革手中接过军帽,轻轻用嘴吹去帽沿边沾上的浮尘,双手把军帽重新戴在头上,表情神圣地正了正帽檐。秦枫分明听到那个女孩撇着北京土腔说:“当兵的。”虽然看不到她的眼神,那双也许是美丽的眼睛,但是秦枫从她的口气中听到的是不屑一顾。唉,秦枫叹了一口气,情绪有些失落,招手对两个战友说:“我们回去吧。”
北京的夏天能热死蚊子,而教导队的蚊子比松树上的松针还要多。
教导队位于一座寺庙里,原先是寺庙,现在是教导队。寺庙的建筑早已被拆除,仅留下参天的松树和柏树肃穆地屹立在院落里。树下是部队建于20世纪60年代的一排排营房,一水儿蓝砖红瓦结构的平房。
秦枫、水兵还有张文革就住在这一排排的平房里。
报务学习三个月,还有三个月的无线电基础培训,也就是说他们要在这儿待上六个月时间,一直到今年的秋天才能结业下连队。说实在的,北京给秦枫的印象并不好,北京人很瞧不起外地人,尤其是当兵的,听他们撇着北京油子腔调叫“当兵的”时,那嘴角儿都能咧到耳朵根。出于这样的缘由,秦枫很少到城里去逛街,即使星期天也不出营房,老实巴交的水兵整天都在捣鼓他的“上善若水”哲学,只有张文革例外,他除了上课时间因为教员要点名不能跑出去以外,只要是一有空闲就不见了踪影,他还时常让水兵和秦枫给他打掩护,在教员面前帮他请假,说他不是肚子痛就是脚崴了,反正是大病没有,小病不断。
张文革说他没有赶上“文革”时红卫兵串联到北京来,因为那时他还小,现在是老天爷开眼让他补上这一课,他一定不辜负上天的安排,逛遍伟大的首都。
然而,两个月下来,张文革蔫了,原因很简单:一是部队管得严,他的动向引起了队里领导的重视;二是兜里的人民币实在是太少了,一个月十一块钱的津贴被他花得精光不说,还向战友们借了一屁股的债。
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全国人民都在向“钱”看,张文革便穷则思变地动起了脑筋,他先是变卖自己多余的军装和解放鞋,在营房里一间宿舍一间宿舍地兜售,然而战友们除了军装富有外,都缺钱。
于是,张文革便大着胆子走出去做生意,附近的村民们整天在外劳作,对解放鞋还真是情有独钟,一周下来,张文革几乎在营房里搜刮尽了战友们所有多余的解放鞋,一双鞋卖给村民四元五角,他从战友那儿收购一双解放鞋四元三角,净挣两角,秦枫很奇怪问他为什么不四元一双收购?张文革神秘地冲他一笑说:“这是商业机密。”
秦枫便骂他道:“商业个球,快说,不说我就叫水兵过来,我们俩合起来收拾你。”
张文革听他这样说,便警觉地四下里望望,这才说:“这叫薄利多销,懂不懂?我一双鞋只挣两角钱,一般人看不上这两角钱,就不会像我一样到处收购,所以也不会和我抢这生意,可是对于我来说,积少成多,二十个两角加起来就是四块钱哩,小半个月的津贴呵。”
秦枫撇着嘴角不屑地看着他说:“给你小子起个绰号就叫‘商人张’吧。”不屑之余秦枫还是打心眼里暗暗佩服商人张,别看这小子外表上大大咧咧,还真是一块做生意的材料哩。
商人张很快还清了战友们的借款,每天除了上课时间还能看到他外,其余时间几乎是人间蒸发掉了。渐渐地,商人张抽起了北京牌香烟,每天很晚才回来,有时嘴里喷着酒气和秦枫打个招呼便酣然入睡。
要说商人张的呼噜那是教导队一绝,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进气时像打爆的气门芯管子,出气时则就悄无声息了。新兵连那会儿,部队住在太行山中,到了夜晚整个营房寂静的像无人区。商人张(他那会儿还叫张文革)的呼噜在寂静的黑暗中尤为恐怖,一个人起夜都不敢单独出去,只好厚着脸皮把邻床叫起来,两个人一起走出房门,再走进张文革嘶哑而又僵硬的呼噜声中。
来到教导队后,原本是他和水兵一个宿舍,一周后水兵找到秦枫说他有神经衰弱,张文革搅得他整夜休息不好,想和秦枫换一下宿舍,秦枫心想新兵连就我们三个是一个班的,来到这儿相互间关系也不错,为了顾全大家的面子也就同意了。秦枫对付商人张自有高招,每天不让他先睡,自己先睡,又在商人张的床头绑了个响铃,万一商人张先睡了呼噜四起时就猛拉响铃。然而,即便这样的双保险,也时不时会有擦枪走火的时候,被他的呼噜声撞醒。
一个周末的晚上,外面下着大雨,商人张回来得很晚,浑身淋得湿漉漉的,看到商人张回来,秦枫赶忙把脸朝向墙壁,他得尽快入眠。商人张脱下外衣,静默了一会儿,来到秦枫的床前,秦枫感觉到了他的存在,于是翻过身来,在昏暗的白炽灯光下,看到商人张一脸的晦暗之气,想到这小子也有走麦城的时候,一定是生意做赔了,蚀本了。
秦枫关心地问道:“是不是生意做砸了,赔了多少?”商人张坐了下来,紧贴着秦枫的大腿,双手抱住头也不说话。秦枫骂他:“就看不上你这样的,娘们似的,摔个跟头就爬不起来了?说,赔了多少?”商人张慢慢抬起头来,一脸茫然之色,他长叹一声,两手哆哆嗦嗦从兜里掏出一盒北京牌香烟,抽出一支递给秦枫,自己也抽出一支来,两个人点燃香烟后,商人张平了平心绪这才开了口:“这回事情闹大了,军事法庭传唤了我。”
秦枫想到了很多种后果,这样的结果让他始料未及:“快说,到底咋回事?”秦枫也着急了。
事情是这样的,商人张倒卖军鞋和军服的生意,做了一段时间便没了生意,谁有那么多的货源给他呀,都是新兵蛋子,每人的军装发的数量有限,于是,他便想到了另寻生意。小熊(因为长得肥胖,战士们都喊他老熊)——一个提前下到连队的同乡新兵,他分到营部当上了库管员。商人张倒卖军鞋经常到附近的农村,听农民们说现在家家搞副业,都买了柴油拖拉机,而柴油供应忒紧张,买不到计划内柴油,异价柴油价格高得出奇,跑运输挣不了几个钱,只有买到计划内的柴油跑运输才划算。
商人张做了市场调查,邻近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有手扶拖拉机,大部分家庭的拖拉机都是除了农忙时节外,大半年时间都在闲着。想着如果能搞到柴油真是不愁销路啊!一次闲聊,他和老熊说起此事,老熊听了商人张的生意经后说:“只要你能找到销路,货源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让我来想办法解决。”
两个人一拍即合,一个跑销售,一个供应货源,一个多月下来商人张狠赚了一笔。
然而,就在今天下午,教导队的指导员把他叫了去,说是军事法庭来人找他了解情况,他这才知道,老熊这怂货把库房里的柴油偷出来卖给了他。老熊现在已经被军事法庭来人带走了,看来判刑是肯定的了,现在的关键是商人张有没有和老熊同流合污。
秦枫在了解了事情的大概经过,抽完一根烟后做出了自己的分析:“目前看来,老熊并没有说你和他是同伙,你想呀,如果他招供说你们一起偷柴油又卖给村民,你现在还能坐在我面前吗?军事法庭的人早把你带走了,他们找你询问情况,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们还没有证据显示你是老熊的同伙。”
两个人正说话间,水兵敲门走了进来,外面的雨下得很大,水兵开门带进来一股冷风,一道长长的闪电划过夜空,把窗外照得通明,商人张打了个寒战,垂下了头。水兵进来,站在房子当间,看到两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就明白了一切,于是揉搓着双手道:“全队都传开了,得赶紧想想办法,不然……”
他想说不然会进监狱的,看到商人张这般模样便不再开口。秦枫没有理会站在那儿木讷的水兵,继续分析道:“如果没有证据显示你和老熊是同伙,那么也只能说明你没有参与他的偷盗柴油行动,你只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他销赃,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问题不能算违法犯罪,顶多是违反纪律。”
水兵站在房屋当间目瞪口呆地望着床上坐着的两个人,他只知道揉搓着双手,秦枫示意让水兵坐下,别站在那里像根木头桩子一样,让人看着不舒服。商人张依然是一脸茫然:“那我现在该咋办呢?”
看来他是早已乱了方寸,主意还得秦枫帮着拿,又一道闪电过后,一声响雷从房顶滚过,水兵看看腕上的梅花表:“快九点钟了,马上就要吹熄灯号了,一会儿队长要是来查铺,看到我在这儿……”说着水兵站起身就要向外走,看来他是真害怕被队干部看见搅进来说不清楚。
秦枫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商人张没有抬头,双手依然抱着那颗头颅,水兵走了出去,关门时带进来一缕凉风,那风中夹杂着丝丝的雨的腥味儿,灌进了屋里两个人的鼻孔。秦枫猛吸一口凉气:“该来的总会来,我看你明天一早就去找教导员,一,说明你和那熊货不是一伙的;二,退回所得;三嘛……”秦枫在想着如何开口,商人张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依然没有言语,秦枫想了会儿措辞道:“三,给教导员说些软话,要痛哭流涕,掏心掏肺地哭,我知道你平时也没有少给教导员上供,让他看在以往的份上,顶大给你个处分,大不了提前下连队嘛。”商人张麻木地点点头,以他此时的大脑所想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老熊被军事法庭判了三年刑期,军事法庭没有追究商人张的责任,因为他并不知情,所以没有给他定个销赃罪。事后听说教导员在军事法庭法官面前为商人张说了好话,说该同志平时表现良好,积极上进,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是对法律的无知造成的,没有提前发现小熊的违法行为,警惕性不强,属于可批评教育之列,教导队一定严肃处理,以观后效云云。据说法官和教导员是同乡,念在同乡之谊份上,才没有往下追究。
商人张背了个警告处分提前下连队了。
家中来信了,信是父亲用毛笔写的,父亲在信中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他勿念,还提到了哥哥秦生所在的队上实行了包产到户,生活条件比以前好多了,年头里秦生把儿子秦岭送到了城里,住在爷爷家里,他现在已经上一年级了,妈妈每天的工作就是给这爷俩做饭、洗衣,外带接秦岭上下学。爸爸也不再下井,调回矿上财务科工作了。爸爸在信中拉拉杂杂地说了好多家长里短。秦枫读着读着眼眶热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和家乡被爸爸写来的这封家书一下子拉得很近很近。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家乡在那头。
天气开始转凉,北京的秋天被文人墨客称作金秋,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水兵嘴里叼着一支烟来宿舍找秦枫,秦枫说:“你小子不是戒烟了吗,咋又抽上了?”水兵不以为然:“解闷。”看看宿舍没人,这才把嘴巴凑到秦枫耳朵跟前:“听说了吧?”
“什么?”秦枫问,同时嗅到了水兵嘴里喷出来的口臭,这家伙今天肯定又没有刷牙。
“上面说要从我们教导队通信连抽一部分人上老山前线,已经有人准备着写血书,坚决要求参战了。”水兵神秘地说。
秦枫的脑海冲上一股热血,终于让他等来这一天了。参战,保家卫国,多么壮烈啊!人的生命能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走一遭,那该是多么辉煌、多么伟大的一生啊!秦枫一把抓住正在向他述说内幕消息的水兵:“真的吗?”听到水兵肯定的回答后,秦枫说:“咱们这就写请战报告,上前线打仗去。”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骄阳令人目眩,教导队的学员们整齐地集合在大队礼堂里,教导队大队长上台讲话,在做了一番战前动员后,他说:“这次参战人员排名,是根据平时的专业考核成绩和政治表现,选拔出来的,由小队报到中队,再报到大队,最终由大队确定。”
接着他宣布参战指战员名单:……水兵……秦枫……
一共三十四人。
秦枫和水兵乘坐的军用专列一头扎进湿热的南国大地。
列车上,水兵坐在秦枫的身旁,他两眼望着常年绿色的青山绿水感叹道:“全中国的绿色都跑到南方来了,阴阳失衡,这不符合自然平衡规律。”
秦枫哑然失笑,没有上大学就成书呆子了,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商人张八面逢源,没承想却栽到了看似木讷的老熊手里,原来这做人的道理还真如水兵所说:应当顺其自然,不可夺势。
在商人张下连队后,水兵与秦枫有过一次交谈,水兵认为商人张为了经济利益头脑发昏,逆势而为,所以才有今天的下场。
秦枫调侃道:“那你认为应该怎样才不算逆势呢?”
水兵很认真地回答:“谋在人,成在天,如果商人张不被金钱迷了眼,谁还看不出来,老熊搞到的柴油是咋来的?也许商人张是装糊涂,不是真糊涂,所以才翻了吧。”
秦枫觉得都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追究谁是谁非了,但是细一思量,世间万事万物还真是这么个理儿,如果一个人做人做事不坦坦荡荡,心里总是存在着小九九,耍个小聪明,自以为得计,正如水兵所说:“是失了大道,走了小路啊!”
“这世间的万物也不能一概而论,有些东西就没有规律可言的。”秦枫有意挑起水兵的话头。
“那不可能,看似没有规律其实是有规律的,只不过是人们还没有发现它。”
“那你当兵来有规律?你到前线来参战也有规律?”秦枫问。
“你这是唯心主义,规律要从宏观上去寻找,不能纠缠在细节中,那是丢了西瓜捡芝麻的思维方式。”水兵较上了真。
看到水兵涨红了脸,脖子一梗一梗的样子,秦枫笑了,这小子别看平时不言不语的,还真是个杠头。于是说道:“老夫子,水杯里的水洒出来了。”
水兵忙低头看,他不看还好,一低头手也跟着脑袋晃动,水杯里的水真就泼了出来,哩哩啦啦洒在他的黄军裤上,身边的几个战友都笑了。
一个战友说:“老夫子,这叫兵不厌诈,你咋那么听他的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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