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了，于国霞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医学院，乔桥上了初二，从这一年级开始，国家恢复了“文革”前的十年全日制教学。

然而，秦枫却落榜了。

一连几天，秦枫把自己独自关在九平方米的房间里，茶不思饭不想，他谁也不愿意见，除了内心的尴尬外，还有就是现实，他必须得认真思考一下自己未来的道路？他整夜整夜地醒着，盯视着窗绮外面，一直到黎明的曙光在天边泛起鱼肚白，待朝阳初起时，一缕霞光一点一点映红东边的云彩。蓝天白云下，一棵棵槐树、杨树、梧桐树葱郁如盖的绿铺满一排排红色的瓦房。每个人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广播里不时传来“四个现代化”，这是个百废待兴的时代！秦枫啊，你在做什么？你准备做什么？你又在想什么？已经是第五天了，他在内心盘算着日子，度日如年吗？不是，白驹过隙吗？也不是，生命的苦涩意味着时间的凝重。五天来，一百二十个小时，七千二百分钟，四十三万二千秒，就这样在苦涩凝重中度过去了。

第六天一大早，太阳依然从东方升起，秦枫懒洋洋地起来，打开窗，一股清晨凉初透的清新迎面扑来，他突然发现生命的意义在于面对，是啊，面对困难、面对痛苦、面对失败、面对那些不可知的未来。父亲秦晋平敲门进来，几天来，作为父亲，面对儿子的高考失利他保持了沉默，他是给孩子时间，同时也给孩子机会，让孩子独立思考，思考自己的未来和前程。今天一早起来，秦晋平感觉时机成熟了，他应该出面和孩子认真谈谈了，这是一个父亲在这个时候应尽的责任。从一个父亲的角度来说，他是多么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坚强面对这一切，从哪里摔倒再从哪里爬起来，但是从心理学的角度出发，他又不能直接向孩子说出来，他怕直截了当说出来会给孩子产生逆反情绪，这个时期的孩子正处于青春叛逆期，他会拧巴着和你对着干，你让他这样他偏那样，你的意愿在他那里是会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一周过去了，秦晋平认为孩子应该从感情的盲动期步入理智期了，于是，他得出面和孩子沟通交流一下了。

秦晋平进门看到秦枫正站在窗前大口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没有言语，走到床前，帮他把被子叠好，收拾起床铺，然后坐在床沿边看着秦枫，他在找一个很好的开场白以继续这次谈话。秦枫站在窗前转过身来，说：“爸，你不用劝我了，我想得开，也想得通。”考虑到了所有的开场白，可这样的开场白让秦晋平始料未及，秦枫看着吃惊的父亲接着说：“我想好了，我去参军，那天哥来和我谈了，‘文革’时，他想当兵、想上大学，可是咱们家的地主成分让他的梦成为幻想，现在政策允许我们当兵，老山前线正在打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想好了，去当兵。”

秦晋平望着儿子稚气未脱的脸庞，望着他坚定的眼神，心中在想：儿子啊，经过一次挫折，你在成熟，也在长大！人的一生就是要通过一次次的挫折才能让自己逐渐成长起来。看来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于是，秦晋平站起身来伸出右手搭在儿子宽宽的肩膀上，嘴里“嗯”了一声，这是信任，是放心，更是宽心的一声回答。望着父亲已显苍老的背影，秦枫的脑海里百味杂陈，是啊，作为儿子他辜负了父亲对他的期望，想到这里，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

一小时后，父亲再次敲门走进儿子的房间，他手中拿着一幅刚刚写好的字，秦枫注目，刚柔并济又遒劲大气的行书，行云流水般迎面扑来，父亲严肃认真地一字一句对他读道：

病骨支离纱帽宽，孤臣万里客江干。

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天地神灵扶庙社，京华父老望和銮。

《出师》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灯更细看。

——录陆游诗一首赠儿秦枫

秦枫抬眼看到父亲已是花白的鬓角，双目又一次湿润了。

晚上八点来钟，秦枫正在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与报纸摘要”节目：

昨天凌晨，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对盘踞在老山前线一高地的越军发起总攻，一举夺回被敌占领的某高地，歼敌……

血与肉、冰与火的生死较量啊！秦枫一边听着广播一边感叹。

于国霞手里拿着一本《简•爱》来到秦家门前，拴在门柱上的黄猫看到于家来人，好像知道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正在旗杆般摇动着的尾巴立刻像大尾巴狼一般贴到了地面上。于国霞拿着书本吓唬它，黄猫挣了挣绳子，知道没有用处后，便把头埋在前肢下，不敢看她。于国霞“咯咯”地笑，心里说，这只猫真的快成猫妖精了。

她推开房门站在秦枫面前，秦枫拧小了收音机的声音，伸手做了个请的姿态，让她坐下来，于国霞没有坐，站在原地认真地听起广播来，一对双眼皮的圆眼睛望着秦枫，心里说，眼前这个男孩现在真的是一下子长大了，看他一头浓密的黑发不屈地支愣着，一对不屈服的大耳朵招风似地向前耸着，黑黑的、刚刚刮过的胡楂硬硬地落在腮帮子上，哦，他不再是自己眼中的那个小屁孩了。

于国霞听到秦枫决定当兵到前线去的消息后，吃完晚饭就过来找他，她手里拿着《简•爱》，这是她中学时代最喜欢读的一本书，是自己攒了很久的零花钱，托人在省城的新华书店买回来的，今天她要把这本书送给他，为自己即将到省城上的那所大学，为自己对眼前这个小男人中学时代朦胧的情愫，也为了两个人打小青梅竹马的友谊。是啊，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者说是哪个方面更重要些，反正她来了，手里拿着《简•爱》。还有，还有，她就是想告诉他，如果有可能的话，继续复读一年，实现他最希望达到的理想——圆一个大学梦。她说：“秦枫，听说你要当兵上前线？”秦枫点点头，没有吱声。“我不是反对你去杀敌报国，只是我觉得你应该有更好的前程。前年，我二哥毕业后也是吵着闹着要去当兵，我爸认为，好女不打铁，好男不当兵，不让他去。何况上了前线，弹雨炮火命悬一线，谁知道还能不能……”说到这里，她不再说下去了，她觉得自己的这番话软弱无力，不具备说服对方的效力。

秦枫缓缓抬起头来，仰视着眼前这个女子，她已不再是扎着一对小辫子，每天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小丫头片子了，如今的她梳着短发头，有一张看上去白净成熟的脸庞，前胸如馒头状微微起伏，哦，曾几何时，她突然间变成一个成熟的大姑娘了。

男人般磁性的眼神让于国霞羞涩地低下了头，她转而勇敢地抬起头来，面对着那双极具磁力的眼睛，然而，那眼光却已望向了窗外，她只听到他说：“秋天到了，树叶黄了总是要落到地上的，这就是我的宿命。”八月末的天空上没有一颗明亮的星，城市的霓虹灯与铅华之气把20世纪80年代的天空渲染得喧嚣而浮躁。

第二天于国霞走了，背起行囊到省城实现她的大学梦想去了。

半个月后，秦枫当兵从戎，背起行装，和上百名同乡一起乘军用专列到了太行山区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小山村，开始了紧张有序的三个月新兵连生活。

太行山区的冬天，积雪皑皑，零下四十度，放眼望去，山势险峻，曲曲弯弯的山间公路，紧贴着万丈悬崖……

秦枫和他的战友们脚下穿的是翻毛大头皮鞋，头上戴的是火车头棉帽子，身上裹着十几斤重的羊皮大衣，口鼻中呼出升腾的白色热哈气，一个个笔直地站在操场上听孔连长——一个入伍多年的农村老兵撇着山东腔的普通话给刚入伍的新兵训话：“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而神圣的目标走到了一起，这个目标就是保家卫国……”半个小时后，有人开始跺脚，搓手，还有人撑不住寒冷流出了清鼻涕，开始“咳咳”地干咳起来，这样的新兵素质惹恼了孔连长，但见他大吼一声：“都给我听好了，在军队里没有命令，你们就是冻成冰块也不能动。全体注意，都有了，听口令，坐下。”新兵们呼呼噜噜坐了一地，很快，屁股底下的雪透过羊皮大衣浸了上来，寒冷直接刺入每个战士的脏腑，大家的脚冻麻了，前排坐的也是人，空间小，腿没处伸，冰凉的屁股迅速影响到全身，一个个“得得”地抖。二十分钟后，连长终于训完了话，一声解散，许多人的腿麻木了，猛然间都站不起来。

从此，这个说话拖着五湖四海腔调的山东大汉孔连长被新兵们起了个绰号：冰块连长。

晚上，月亮爬上东边的山峰，在积雪的返照下把太行山脉照得亮如白昼。

吃过晚饭，班上组织学习内务条例，秦枫所在班的班长是早一年入伍的个子矮小的南方籍战士，读起内务条例来有一句没一句的，由于吐字不清，秦枫这批陕西兵谁也听不明白他的嘴巴里乌拉些甚，连日的集训劳累，让全班人都眼眶打架，实在支撑不住，除了班长自己和一个叫张文革的新兵外。

秦枫仔细观察张文革，发现他一动不动，双眼半睁注视着班长手里的内务条例，心想：这小子还真能耐，这么枯燥的条例他好像听得是津津有味，看着看着，秦枫看出了门道，这小子是睁着眼睛睡呢。一会儿，一阵呼噜声从他的鼻孔传了出来，正在念条例的班长停止了朗读，全班十一名战士也都睁大眼睛瞅着张文革，只见他依然两眼半睁着发出吼声，班长盯了他一会儿，伸出一只手掌在他的眼前摇晃，张文革突然说话了：“咋？”大家哄然大笑，小个子班长却不干了，他腾地跳了起来，用手指着张文革：“脏五哥（张文革），你是故意捣卵（乱）？”

张文革完全清醒了过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哦（我）没有啊。”说着伸手摸了摸裤裆，“哦地卵没事呀。”大家又是一阵大笑，班长没有笑，他也没有听明白张文革浓浓的陕西腔说的话，他认为这是一个新兵对他这个老兵，不，是对班长绝对权力的挑战，他撇下内务条例站起来往出走，看来是要去找排长告状，秦枫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虽然他也是不久前才认识的张文革，印象里对他还不错，怎么说也是乡党，想到这里秦枫忙拉住班长：“算了算了，这事闹出去对咱们班的影响多不好啊。”

秦枫个子高大，伸手抓住班长的肩头力道也大，几个乡党跟着站了起来一哇声地劝道：“算咧算咧，他也不是故意的。”

秦枫回头冲张文革说道：“奇了怪了，你还能睁着眼睛睡觉？”后面不知谁吼了一嗓子：“张文革，你会不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呀？”一句话把班长和大家伙儿都逗乐了，张文革坐在那儿摸着后脑勺傻呵呵地和大家一起笑着。

班长看看这个场面再追究下去也没有多大的意思，于是给自己打了个圆场，他看看表：“不早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大家洗洗，九点钟熄灯号就响了。”

在零下三十摄氏度的气温下，没有热水，凉水洗脸刷牙的滋味让秦枫永生难忘，尤其是后来在南国的桑拿天里，更让他怀念起北国的严寒来。

一周后的一天晚上，学习完枯燥的内务条例，大家洗漱完毕躺了下来，睡在大通铺一边的张文革悄悄地挪过来对秦枫耳语道：“我刚才上厕所时，听到连长和一排长在说，今天晚上连里紧急集合，别睡太死喽。”说完他向秦枫睒睒眼睛转身回到自己铺上，自从“睁眼睡觉事件”发生后，张文革就认下了秦枫这个乡党，他认为秦枫这个人挺仗义，谁都愿意和仗义的人做朋友。

寂静的夜听不到一丝一纹响动，偶尔有人沉沉地打几声呼噜，被大通铺上的邻居猛捣几下，翻个身吧嗒几下嘴巴又沉沉地睡去。造福人类的万物给予大地宁静，这是大自然赋予的。秦枫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张文革的消息会是真的吗？这个人一直说话夸张，用秦枫总结他的话说就是嘴比脑子快，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嘴先一吐为快。

可是出自他的嘴进了自己的耳朵，听到了就不能装听不到，听到了心里，就要去联想，这一连串的思想搅得秦枫早没了睡意。估摸着时间到了下半夜，连里搞紧急集合的时间大都在下半夜，秦枫两眼望着窗外，太行山上的群星眨着眼睛，闪烁着冰冷的蓝色光环，深沉的夜空被严寒凝冻；他的耳朵竖起来猎犬一样谛听着任何响动，渐渐，眼睛开始打架，他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张文革，这个坏家伙说这么一个没有边际的小道消息，害得自己彻夜难眠。

想到张文革，他悄悄抬起头颅看看墙那边，黑黢黢地什么也看不见，也许这小子早酣然入睡了。门外有了响动，这让秦枫一下子警觉起来，接着是大脑的兴奋，终于让我等来了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哩！想到这儿他又一次抬头看张文革睡的位置，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咣当”一声，是关门的声音，原来是有人起夜，接着听到有人趿拉着解放鞋的声音越走越远，秦枫很失望，失望之余大脑却一下子兴奋地没有了瞌睡，他在心里又一次骂了一句张文革：这个坏小子。也许这家伙是在恶作剧呢！恩将仇报啊，他在心里头恨恨地骂。那个起夜的人趿拉着鞋子回来了，“踢踏踢踏”的声音响彻整个楼道，秦枫彻底失望了，唉!还是睡吧，明天一早起来还要训练呢，他翻转身子让自己睡得更舒服一些，把头压在枕头上打算强制自己睡。

轻微的，他听到张文革那个方向有了响动，先是窸窸窣窣，跟着是扑扑踏踏，秦枫坐了起来，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紧跟着一阵急促的哨声响起：“嘟嘟，嘟嘟，嘟嘟。”这是紧急集合的哨声。秦枫一跃而起，不用穿衣服，因为他根本没有脱外衣，迅速收拾起被子打背包，全班人都从睡梦中惊醒，不准开灯，只听到身边一阵混乱，每个人都忙着在黑暗中找自己的衣服穿，秦枫听到两个人抢到了同一条裤子，一个人小声喊：“你别穿我的裤子呀！”另一个不依不饶地跟着说：“明明是哦（我）的，你那么胖，摸摸这裤腰你能套进去不？”

就在两个人争吵当中，秦枫已经打好了背包，拎着向外面跑去，脚底下“咣当”一声，也不知谁的脸盆在忙乱中被人踢到了房子中间，已经没有人去顾及它了，爱谁谁的吧。

跑到门外，一阵冬季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秦枫打了个冷战，他跌跌撞撞一边把背包背在背上，一边找自己班的位置，看到小个子班长手里打着手电筒站在那里，班长身后站着的是排长，排长身后站着的是连长，连长身后站着的人却看不清楚。来到班长面前，秦枫立正，在昏暗的手电筒光的映衬下，他才看清楚连长身后垂手站立的人是张文革，这个傻蛋咋站到那里去了，秦枫打算喊他站到班长面前来，却看到“冰块连长”正抡起皮带在抽他。

“冰块连长”一边抽一边拖着五湖四海腔的山东口音问：“谁告诉你今晚要紧急集合的？”张文革一边躲着皮带一边说：“是真的，没有人告诉我，是我瞎猜的，不信你问班长。”班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事后秦枫才知道，张文革这家伙想争第一聪明过了头，这一夜他连背包都提前打好了，钻在羊皮大衣下踡着身子等连队的紧急集合哨，哨声一响，他便忙不迭地拎着背包一头钻了出去，这时候连长的紧急集合哨音还没有停呢，真个是“太”积极了。

很快各班都到齐了，班长向排长报告：“一班集合完毕”，“二班集合完毕”，“三班集合完毕”，排长向连长报告：“一排集合完毕”，“二排集合完毕”。

“冰块连长”发出指令：“全体都有，以班排为单位，目标其中口方向急行军跑步前进。”其中口是太行山区的一个小镇，从新兵连到那里有15公里路程，来回三十公里。小个子班长一边跑步一边对大家说：“这是我们新兵连第一次长途拉练，大家记住了，一个跟着一个，不要掉队。”

部队沿着太行山脉脚下一条白色积雪铺就的道路向前行进。

一开始还有人在小声说话，5公里后，就只能在队伍中听到喘息声和大口大口吸气的声音了。战友水兵的背包质量打得不高，跑着跑着就散架了，只好抱起被子哭丧着脸在队伍中跑。秦枫班上的胖子跑到前面对班长说“班长，我的裤子穿反了，跑起来太别扭了，能不能……”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小个子班长斩钉截铁地回答：“坚持，坚持，坚持到最后就是胜利。”

等大家回到军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看着狼狈不堪的新兵们，“冰块连长”不满地训诫。

新兵们稍事休息，每人一块黄金塔发糕（就是窝窝头，被战士们戏称为黄金塔）就咸菜，一碗稀的能照见彼此身影的小米粥，这就是一顿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