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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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小麦田的家从城东搬到了城西。搬家那天,云很淡,天空像一面平整的镜子,底板是浅灰色的。这是小镇再平凡不过的雾霾一日。
小镇的雾霾缘起于小麦田父亲所在的钢铁厂,厂子如一头睡着的巨兽,每天往外喷着黑烟子,染了小麦田童年记忆里天空的湛蓝,也染了城东城西之间跨越的这座桥。此刻,桥在小麦田眼里虚幻起来,连同整个小镇一起,浮在空中。
能见度不足二十米,开车过桥是危险的。十年了,他不曾一次走过这座桥。他童年的生活范围仅仅限于城东的钢铁厂家属区,钢铁厂子弟学校,钢铁厂门口的镇一中学。小麦田的童年从他十二岁前算起。
还好,十年后的小麦田看不见桥下往外省绵延而去的大河。这条宽敞的河在十年前还没有被厂子巨兽吞噬,流淌着干净的水。河边两排大柳树也很年轻,没被巨兽催老,变成如今的耄耋病状。小麦田把头伸出车外。开车的父亲老了,昔日年轻的继母也老了,如同这个小镇、小镇里的人那样,一起衰老。老了,安静下来也容易。此刻,车内安静得像个微型灵堂。连汽车马达发出的轰鸣也被这安静压过了。
二姐出殡的时候,灵堂也像此刻的车厢一样,无底的安静使十二岁的小麦田深受震撼。人的生前不管再怎么闹,再怎么绝望,死都是解决一切的办法。死让一切归于寂寞。他还记得他走到二姐的棺材前面,看着她躺在一团软絮里,被水泡发的煞白的脸成为面具,生前的喜怒哀乐全被这惨状的白抹平。于是也就寂寞了。一个人丢掉了灵魂,连肉身都不再与灵魂相伴。除了寂寞,还剩什么?
十年后,二十二岁的小麦田搭着父亲开的车开过这座桥时,他想到的是:姐姐太傻了。这是小麦田用了十年时间才得出的结论。十年前,小麦田想的是:我杀了姐姐,父亲杀了姐姐,那个赌棍男人杀了姐姐。那时他对姐姐的死还耿耿于怀,每天思考的问题是,到底谁杀了姐姐。如果他早到五分钟,姐姐的跳江也许就会沦落成十年后的荒谬往事。如果父亲不阻止姐姐和那男人结婚,姐姐也许根本不会想到跳江。如果那赌棍男人变好了,不把自己的孩子也赌输出去,姐姐也许就幸福地当了妈妈。可是,小麦田十年后得到的答案是:为了爱情,姐姐让自己去死,太傻了。
小麦田姓“杨”。小麦田这名字是二姐杨蓓取的。说母亲在产房里把小麦田生出来时,二姐就在旁边,看着一个小小的黄人儿从母亲的产道里脱颖而出。一下地就开始吹喇叭,哭声震天。母亲是高龄产妇,如果不是奶奶催得紧,一心盼望着孙子,父亲和母亲是不准备再要孩子的。幸亏是个男孩,杨蓓想。不然三十八岁的母亲又得遭一回罪,又得把身上的血来次大清洗。二姐看着自己的弟弟,如一颗麦穗那样瘦小孤零,头和身子不成比例,明显头重脚轻。她只觉得他丑,一点想不到几年后,弟弟的样貌竟逐渐出落得清秀乖巧。大概是吃了五十年素的佛奶奶祈祷的结果,本来命里该是个女孩的,结果临产前,佛祖发了慈悲,小女孩成了小男孩。小麦田长大后,从哪个角度看,都应该是个漂亮的姑娘。他身上除了那嘹亮的小喇叭,别的地方没有一点男性征候。
二姐小蓓蕾在母亲痛得要死的间隙里,在她耳边悄声说:“妈,是个弟弟。我们给他取名小麦田吧。”
小麦田从小只跟二姐亲。十个月时,他开口会喊的第一句话不是“爸爸妈妈”,而是“姐姐”,尽管从来没有人教婴儿小麦田喊姐姐。
所以二姐杨蓓在小麦田断奶之后,就把他接到了自己的卧室,每晚抱着他睡。也只有在二姐怀里,小麦田才能安安静静的,不哭不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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