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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5

他们都在这里,一共七个人。

他们在门口站成半圆形,挡住回到大厅的路。吉根站在中央,稍微朝前一点儿,好像等不及要给保罗一拳。

“这回你太过分了,表弟。我不喜欢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地位。”

保罗没有回答。知道他说什么也没用。如果说有什么事让吉根可以坚持不懈去做的,那就是侮辱别人。而且他侮辱人的时候要在公共场合,在他的朋友面前。眼前他的这个又穷又笨的亲戚,一个仆人,家里的一头黑羊,实在令他无法忍受。吉根已经给保罗带来很多痛苦了,但在吉根看来还不够,应该越多越明显才好。

“今晚以后你就再也不想做什么骑士了,你这个臭狗屎。”

保罗绝望地看着周围。衣帽间那个女仆不见了,一定是吉根命令她离开的。吉根的朋友们散开挡住进大厅的各个角落,堵住任何可能路线,然后慢慢向保罗靠过来。如果保罗试图转身开门跑到大街上去,他们就会立刻从后面抓住他扔到地上。

“你在发抖吗?”吉根得意地哼着。

保罗计算了一下通往用人住处的走廊,不过那显然是一条死路,那是他们唯一留给他的。尽管保罗从没有打过猎,但是他听了太多他姨夫打猎的故事,就是如何把那些猎物引进口袋的故事,如今那些猎物都挂在姨夫的书房里。吉根想迫使保罗朝那个方向去,因为在那里没有人会听到他的惨叫声。

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一秒都没再多想,保罗就径直朝他们冲过去。

吉根吃了一惊,看见保罗急速向他们冲来,他下意识地转过头看着保罗跑过去。克罗就在他身后两米的地方,有时间做出反应。他站稳脚跟,准备重重地给跑过来的保罗一下子。但是还没等克罗打到保罗的脸,保罗就蹲下来把他打倒了,克罗朝左一屁股坐下(这一下得让他屁股青两个星期),这让保罗有了机会可以从大理石地板滑过去,就像一块镜子上的热黄油滑下来。保罗跑到楼梯上。

“你们还在等什么,傻瓜!抓住他!”吉根大叫,气急败坏。

保罗没有回头,使劲上楼梯。他脑子里没有思维,完全是活命的直觉让他的腿在跑。他的腿已经累了一天,现在开始疼起来。爬到二楼楼梯一半的时候,他差点儿摔倒滚下来。保罗赶紧控制自己的平衡,可吉根一个朋友的手还是碰到了他的脚跟。保罗抓住铜包的栏杆,拼命向上跑,但快到第四层的时候,他突然滑倒了,胳膊伸了出去,门牙磕在楼梯上,几乎断了。

追在前面的一个人赶到,抓住了保罗,但在关键时刻那孩子也滑了一下,只抓住了保罗的围裙一角。

“我抓住他啦!快来啊!”那个男孩叫着,用另一只手抓住栏杆。

保罗想站起来,但是那个男孩子死死抓住他的围裙让保罗又向下滑去,头磕在楼梯上。保罗疯狂地胡乱踢着腿,想踢到那个男孩,但是无法摆脱纠缠。保罗拼命想解下围裙但怎么也解不开,这时他听到其他人已经都赶到了。

糟糕,为什么把围裙系这么紧啊!他一边挣扎一边想。

突然他的手指找到解开扣的地方,围裙松下来。保罗逃出去迅速到了四楼,这也是宅子最后一层。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保罗冲向他看到的第一扇门,那门关着,上着门闩。

“他去哪了?”吉根叫着跑上来。那个刚才抓住保罗的男孩腿受了伤,膝盖上裹着保罗的围裙,他指着左边的楼道。

“快走!”吉根对其他人说,他们都在他身后等着。

他们没动。

“你们怎么回事……”

吉根突然停下来,他的母亲正在楼梯下面远远地注视着他。

“我很失望,吉根,”母亲冷冷地说,“我们把慕尼黑最好的人都请来为你庆祝生日,而你却在中途消失,并和你的朋友把楼梯这里弄得一团糟。”

“可是……”

“够了。我要你们立刻都下来,加入大家。我们以后再说。”

“是,母亲。”吉根说,感觉在朋友面前跌分儿,这是今天的第二次了。他咬着牙走下楼梯。

这回不算完,对此你也要付出代价的,保罗!

6

“很高兴再见到你啊。”

保罗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恢复呼吸。这让他花了几分钟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保罗人坐在地板上,后背靠着门,害怕吉根随时会冲进来。但是当他听到这个声音时,保罗从地上跳起来。

“艾德沃德!”

保罗没想到自己跑到大表哥的房间里来,这个地方他有好几个月都没来过了。这里一直锁着,就像艾德沃德离家之前的样子。屋子里非常整齐,是一个安静的地方,让人看出屋子主人的性格。墙上有些海报,还有艾德沃德收集的石头,最多的当然是书——到处都是书。保罗其实已经读过大部分,有间谍小说啦,西部故事啦,幻想故事啦,还有哲学和历史的书……这些书堆满书架和书桌,还有些堆在地上,靠在床边。艾德沃德把他正在读的一卷书放在床垫边上,这样他好容易翻页——用他仅存的一只手翻。几个垫子摞在一起放在他身子下面,这样他可以坐着,他苍白的脸上有一种悲哀的笑容。

“别为我难过,保罗,我受不了。”

保罗看着艾德沃德的眼睛,明白他已经仔细看到自己的反应,也许有些奇怪,保罗看到艾德沃德这副样子,居然没有很惊讶。

“我见过你了,艾德沃德。你回来的那天。”

“那么,你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呢?我自从回来后,几乎谁也没看到,除了你的母亲。你母亲和我的朋友梅,萨莱利,凡尔纳还有大仲马 。”艾德沃德说着,举起他正看着的书,保罗看到书名是《基督山伯爵》。

“他们不让我来。”

保罗低下头,很内疚。布鲁希达姨妈和他的妈妈是不允许他来看艾德沃德,但是他起码应该试试啊!事实上是他不敢再看到艾德沃德的样子,自从那个下午他看到从战争中回来的艾德沃德后,保罗就受到了刺激。

艾德沃德痛苦地看着保罗,显然猜到了保罗的想法。

“我知道我母亲觉得很没面子,你注意到了吗?”他说着,指着一个盘子里的蛋糕,那是从吉根的生日蛋糕中切下来的。“不会给我那个惯坏了的弟弟脸上增光,所以我没有被邀请参加他的生日。顺便问一句,舞会怎么样?”

“有个乐队,人们喝酒啦,谈论政治啦,批评军队输了我们本该赢的战争啦。”

艾德沃德嗤之以鼻。

“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们还说了什么?”

“大家都在谈论凡尔赛协议。他们都很高兴我们拒绝了那些条件。”

“一群傻瓜。”艾德沃德痛苦地说,“因为没人在德国的土地上开一枪,他们不能相信我们失掉了战争。但是我想反正都一样。你想告诉我你在躲谁吗?”

“生日男孩。”

“你妈妈告诉我你们俩相处得不好。”

保罗点点头。

“你还没吃蛋糕呢!”

“这几天我不想吃那么多,我吃得不多。你吃吧,吃吧,你看上去很饿。你走近点儿,我想看清楚一些。上帝啊,你长大啦。”

保罗坐在床边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蛋糕。早饭后他还没吃过东西。他甚至没去学校,就为了准备这个。他知道此时妈妈一定在找他,但是他不管了。现在他已经不害怕了,他要珍惜这个和艾德沃德在一起的机会,保罗一直都很想大表哥。

“艾德沃德,我想……对不起我一直没来看你。我该可以偷偷溜进来的,比如每天下午布鲁希达姨妈去散步的时候……”

“没关系,保罗。你现在在这儿,这就够了。其实是你该原谅我才对,因为我一直没给你写信,我答应过给你写信的。”

“那为什么没写呢?”

“我可以找个理由说我忙着打英国佬,但是那样我就撒谎了。有一位哲人说过,战争是七分无聊三分可怕。在战壕里的时候我其实有很多时间,最后我们开始和敌人互相残杀。”

“那么……”

“我无法下手,就这么简单。从战争一开始我就是这样。从战争中回来的人很多都是胆小鬼。”

“你在说什么啊,艾德沃德?你是一个英雄!你是自愿去前线的,第一批自愿者啊!”

艾德沃德笑了一声,那声音根本不像人发出了的,让保罗听了毛骨悚然。

“英雄……你知道谁决定你是不是自愿者吗?是你的学校校长,他和你谈祖国的荣誉,帝国,还有皇帝。还有你的父亲,告诉你要成为一个男人,还有你的朋友们——不久以前他们还在体育课上和你争论谁最大。如果你有半点怀疑他们就会指着你的鼻子叫你胆小鬼,战争失败了他们也会责备你。不,表弟,战争中没有自愿者,除了那些傻瓜和冷血的人。而那些冷血的人都留在家里。”

保罗似乎被当头打了一棒。忽然之间他对战争的幻想,在练习本上画的那些地图,还有他爱读的那些报纸上的新闻,都变成幼稚的无稽之谈。他想和表哥谈谈这些,但是又怕艾德沃德笑话他而把他赶出门去。这一刻保罗看到了战争,就在他的眼前。战争不再是一张勇敢地冲向敌人前线的名单,也不是藏在床单下面的那具瘆人的假肢,战争就是艾德沃德空洞、被毁灭的眼神。

“你可以……拒绝吧,留在家里。”

“不行,”艾德沃德说,把脸转开了,“我对你说谎了,保罗,至少部分是谎言。我也想摆脱他们,那样我就不会像他们一样。”

“你说的是谁啊?”

“你知道是谁让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是在战争结束前五个星期,那时知道我们已经输了,而且还知道他们随时会把我们召回国。那时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有信心,于是对倒在身边的人也不管,因为我们不久就可以回家了。然后有一天,在撤退途中,一枚弹片落在离我很近的地方。”

艾德沃德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保罗不禁向前倾了倾身子。

“我已经问过自己一千遍了,如果当时我向右多跑两米的话……或者我停一下,用手敲敲我的头盔,敲两次,就像我们每次跳出战壕都要做的那样 。那么结果会是怎样?”他用手指关节敲敲保罗的前额,“我们这么做是让自己觉得是不可战胜的。那天我们这么做,你看,就是这样。”

“我真希望你没去前线。”

“不,表弟,相信我。我去是因为我不想成为一名施罗德的继承人。而且如果我活着回来,只能更坚定我离开的决定是对的。”

“我不明白,艾德沃德。”

“我亲爱的保罗,你该比其他人更明白才对啊。他们这么对你,还有他们对你父亲做的那些事。”

这最后一句话掉进保罗的心里,像个生锈的钩子紧紧抓住了他。

“你在说什么啊,艾德沃德?”

艾德沃德安静地看着保罗,咬着下嘴唇。最后他摇着头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吧。”

“我忘不了!我从来不知道我父亲是谁,没人跟我说,他们却在我背后嘀咕。我知道的就是我妈妈告诉我的那些:她说我爸爸在从非洲回来的海上船沉了。现在请你告诉我,他们对我父亲究竟做了什么?”

还是沉默,这次时间更长,保罗甚至以为艾德沃德睡着了。突然艾德沃德又睁开眼睛。

“我会在地狱受煎熬的,但是我没有选择。首先,你得帮我一个忙。”

“任何事我都愿意。”

“去我父亲的书房,打开右边第二个抽屉。如果锁着的话,钥匙就在中间的抽屉里。你会找到一个黑皮口袋,长方形的,上面折起来盖住袋子口。你就去把那个东西给我拿来。”

保罗按照表哥的话去做了。他偷偷溜进书房,路上他担心碰到人,但是这时候舞会进行正酣,没有人到这边来。抽屉锁着,找钥匙花了一点儿时间。因为钥匙不是在艾德沃德说的地方,但最后他在一个小木头盒子里找到了。打开那个抽屉,里面堆满了纸。保罗伸手到抽屉最里面,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东西,上面嵌着金子。那里还有一个方形的东西和一个指南针,上面印着一个字母“G”。艾德沃德说的那个皮袋子就在指南针下面。

保罗把皮袋藏在自己衬衣里面又溜回到艾德沃德的房间。他感到那东西很重,顶着自己的肚子。想到如果有人发现他衣服下面藏着的这个不属于他的东西会是什么结果,保罗就吓得哆嗦。当他又回到屋子里时,保罗松了一口气。

“找到啦?”

保罗拿出皮袋子走向艾德沃德的床前,但他被地上摞着的几本书绊了一下,书散了一地,皮袋子也飞出去落在地板上。

“不要!”艾德沃德和保罗同时叫出了声。

皮袋落在玛丽的一本书《血之复仇》和霍夫曼的《魔鬼的灵丹妙药》之间,里面的东西露出来一点:一个镶嵌着彩色珍珠的把手。

那是一把手枪。

“你干吗要枪啊,表哥?”保罗说,他的声音颤抖着。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艾德沃德举起假肢给了保罗一个肯定的手势。

“那我可不能给你。”

“仔细听着,保罗。我迟早会想到办法拿到它,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离开这个世界。今天你可以不理我,把它放回去,迫使我自己在一个可怕的夜晚,用我残破的手脚爬到我父亲的书房,那样我会更没有尊严。但如果那样的话,你就永远不会知道我要告诉你的事情了。”

“不!”

“要么你就把那东西留在我床头,听我会跟你说什么。然后给我尊严让我可以选择自己的路。你决定吧,但是不管发生什么,我最终还是会得到我想要的。”

保罗坐在地板上,几乎崩溃,手里抓着皮袋子。好长时间,屋子里只有艾德沃德那只金属闹钟发出嘀嘀嗒嗒的声音。艾德沃德闭着眼睛,忽然他感到床边有动静。

保罗把皮袋放到了他手可以够到的地方。

“上帝原谅我,”保罗说,他站在艾德沃德床边,哭了,但是并没有害怕看着艾德沃德的眼睛。

“哦,他才不会管我们做了什么呢!”艾德沃德说,用手指摸着软软的皮子,“谢谢你,表弟。”

“告诉我,艾德沃德,你都知道什么?”

艾德沃德开始说话前,他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慢慢说起来,每个字都好像是从他胸膛里拽出来而不是说出来的。

“那件事发生在1905年,那是他们告诉你唯一真实的地方,其他你听到的全是假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姨夫在执行一项任务,在非洲西南部,因为我很喜欢那个地名,所以一遍一遍地在地图上找那个地方。当时我十岁,有一天晚上,我听见书房传来很大的喊叫声,我就下去看看怎么回事。我很吃惊地发现你爸爸在我们家。他正和我父亲讨论什么事,两人坐在圆桌子前。屋子里还有两个人。我可以看到其中一个,那人很矮,身体纤细像个女孩,他什么也没说。我从门口看不清另外那个人,但是我可以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我正要进去和你父亲打招呼,他总是在外出回来后给我带礼物,但就在我进门之前,我的妈妈揪住我的耳朵把我拽回我屋里。‘他们看到你了吗?’她问,我说没有,说了好几次。‘你可不许把你今天看到的说漏一个字,永远不许,你听见没有?’然后我……我就发誓说我不会说……”

艾德沃德的声音弱下去。保罗抓住他的胳膊。他想让艾德沃德继续说下去,不管用什么代价,当然,他也感到表哥正在经历着很大的痛苦。

“两个星期后你和你的妈妈搬来和我们一起住。你当时还是个小男孩,我很高兴,因为这样我就可以组建我自己勇敢的军队玩了。我甚至根本就没想我父母告诉我的话,那其实是很明显的谎话:他们说姨夫的护卫舰沉了。人们还说了些别的,谣言说你父亲因为赌博输掉了所有的东西然后被丢弃,不得不去了非洲并消失在那里。这些谣言都是假的,但是我也没多想,最后我都渐渐忘掉了。就像我母亲刚一离开我的睡房我就忘了那天晚上我听见的事。也许是我故意假装自己犯了个错误,其实根本没有错误,这座宅子音响效果很好。看着你长大很容易,看着你玩藏猫猫游戏时欢乐的样子,我就自己骗自己。然后你就长大了——大到可以明白一切的年龄。很快你就长到了我看到一切的那个晚上的年纪,我就去参加战争。”

“那就告诉我你都听到了什么?”保罗低声说。

“那个晚上,表弟,我听到一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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