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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1919—1921年

没人会比自己更理解自己

这个手势——一只张开的手掌,虽然单独一只手,却能抓住知识。

1

施罗德府邸阶前血迹斑斑。

保罗·雷纳看到了,他打了个哆嗦。当然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血。这是1919年四、五月交替的日子,慕尼黑的居民们经历了三十天的恐惧,设法躲避长达四年的战争。这是皇族和宣战的魏玛共和国之间的战争,谁也不知道谁是最后的赢家,一切都充满了未知数,无数不同的组织竭力让自己的议题可以给双方施加影响。共产分子占领了巴伐利亚,并宣布巴伐利亚为苏维埃共和国。在那些自由军团缩小柏林和慕尼黑之间的分歧后,抢劫和谋杀开始盛行。反抗者们知道自己的日子无多,开始尽量摆脱政敌,而很多平民也在黑夜被处死。

这就意味着其实保罗已经嗅到血的味道,但还从没有在他住的房子门口看到过。虽然不是很多,但那血是从那扇大大的橡木门下流出来的。

希望那是吉根脸朝下摔了一跤,并且磕掉了所有的牙!保罗想。也许那样他就可以让我安静几天。想完保罗又摇摇头,他知道自己不会有这种好运气。

保罗只有十五岁,但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些阴影,就像一些云挡住了五月间懒散的日头。半个小时前,保罗在“英国花园”闲适地溜达,在灌木丛里无目的地走着,他很高兴在革命后可以重返学校,其实他并不怎么关心功课。保罗总是比同学们学得快,沃斯教授教还没教,他就都会了。结果沃斯教授很快让保罗感到无聊。保罗找到所有能找到的书本来读,对知识的渴望就像一个拿了工资后喝醉的酒鬼。在课堂上他假装注意听讲,虽然常常心猿意马,但每次仍然是班里第一名。

保罗没有朋友,虽然他尽力和他的同学们交朋友,但是无论他怎么做也无济于事。他喜欢学校,因为那是他可以躲开吉根的时间。吉根在另一所学校里读书,那所学校的地板不是油毡的,课桌边角也不会有缺口。

在回家的路上保罗总是要绕道到“英国花园”来,这是欧洲最大的一座花园。那天下午那里几乎没有一个人,连那些无所不在的穿着红制服的卫兵们也都不在,他们一看到保罗就威胁他让他走开。保罗充分利用这段宝贵时间,脱了自己的破鞋,他喜欢光脚在草地上走,时常弯下腰来看着草丛,拾起一些黄色的小宣传册。这里到处都是这些东西,是上个星期那些自由军团的飞机从慕尼黑上空投下了的,要求共产分子无条件投降。保罗把这些小册子扔进垃圾箱。他真想留在这儿清理一下整个花园,但今天是星期四,他得回去清洗施罗德府邸四层的地板,那项工作会占据他饭前的所有时间。

如果他不在就好了……保罗想。上次他把我锁在放拖把的柜子里,还倒了一桶脏水到大理石地板上。幸亏妈妈听见我的叫声,在布鲁希达姨妈发现前将我放出来,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保罗记起,以前他表兄还不这么恶劣。几年前,他们都还很小,艾德沃德会牵着他的小手带他们去花园,吉根那时候经常对保罗笑。那是一段短暂的记忆,几乎是唯一残留的和表兄在一起的甜美记忆。然后战争来临,伴随着那些吹奏表演和游行。艾德沃德随着那些游行开拔,卡车带着他走远,他在卡车上对他们挥手微笑。卡车越走越快,保罗在后面追着,想和大表哥艾德沃德一起参军去,坐在他身边,穿着那迷人的军装。

对保罗而言,战争就是他每天早上去上学的路上,到警察局的墙边去读那些贴出来的消息。有时候他需要从很多人的大腿间钻过去看,这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因为他很瘦,就像一把耙子。在那里他看到好消息:皇帝的军队又前进了,每天上千人被关进监狱,军队占领城市,扩充帝国的疆界。在课堂上他就会画一张新的欧洲地图,想象着下一场战斗会在哪里发生,并想着艾德沃德也会在那里。但是突然,一点儿暗示都没有,“胜利者”还是离家越来越近,对于战争的报道总是说他们“回到最初安全设想的位置”。直到有一天,一张巨大的海报宣布,德国失去了战争。海报下面是一个要付出赔偿的清单,那是一条很长很长的单子。

看着这张海报和清单,保罗感到自己遭到了愚弄,他被欺骗了。本来虽然经常遭到吉根欺负,这些痛苦还有一些缓冲,但是突然这层幻想的“垫子”没有了,战争的光荣没有等到他长大去前线和艾德沃德一起冲锋就结束了。

而且这场战争根本没有光荣可言。

保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门前的血。在心里他不愿意把这看成是革命又开始的可能。自由军团还在整个慕尼黑各个角落巡逻,这一小摊血看起来很新,但是,大石头上有些足迹有些反常,那痕迹很大,足以让两个成人脚对脚躺下。

我得快点儿了,要是我再迟到,布鲁希达姨妈非把我杀了不可。

保罗纠结着是对姨妈,还是对这摊不知名的血迹更畏惧些?姨妈显然更可怕。他从兜里掏出小钥匙打开用人进出的小门走进府邸。进到屋子,一切都很安静。保罗走进楼梯时,他听到从一间主客厅传出的声音。

“我们爬楼梯时他滑倒了,太太。把他扶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也都很虚弱。已经几个月了,他的伤口一直不能愈合。”

“一群无能的笨蛋。怪不得我们输了战争。”

保罗悄悄穿过客厅门口,尽量不弄出声音。门下面的血迹变成一滴一滴的,一直伸向府邸最大的一间屋子。在那里有布鲁希达姨妈和两名士兵,他们的身体都靠向一张沙发。布鲁希达姨妈不住地搓着双手,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时就把手藏进裙子褶皱里。保罗虽然藏在门后,看着他姨妈这种样子,他还是吓得直哆嗦。姨妈的双眼像两条灰色的细线,嘴巴扭曲成一个问号,她一向权威的声音都因为愤怒而颤抖。

“看好屋子里的东西,玛丽斯!”

“男爵夫人。”仆人答应着,走过来。

“去拿条毯子,快点。再把园丁叫来。他身上的衣服得烧掉,那上面都是虱子。找人通知男爵。”

“要不要告诉吉根少爷?夫人?”

“不要!千万不要告诉吉根。你明白吗?他从学校回来了吗?”

“他今天有击剑课,夫人。”

“他随时可能回来了。我希望在他回来之前你们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停当,”男爵夫人命令着,“快点干活!”

仆人从保罗藏的地方跑过去,保罗听到她的裙子发出嗖嗖声。保罗没动,因为他从士兵的腿中看过去,看到了艾德沃德的脸!保罗的心跳加剧,那么士兵扛过来并放到沙发上的就是大表哥啦!

天哪,那是他的血!

“是什么造成的?”

“是迫击炮弹片,夫人。”

“我已经知道这个了,我是问为什么直到我儿子情况这么糟糕,你们才把他送到我这儿来?战争已经结束七个月了,我们却没有收到一个字的消息。你们知道他父亲是谁吗?”

“是的,他是一位男爵。卢伟克是砖匠,而我自己是食品店的帮工。可是子弹不长眼睛,它们可不管你是谁。夫人,从土耳其回来的路很长,你算是幸运的了,你儿子总算回来了,我的哥哥就永远回不来了呢!”

布鲁希达的脸变得铁青。

“滚出去!”她尖叫一声。

“好吧,夫人。我们带回您的儿子,你却把我们扔到大街上,连杯啤酒也没有。”

布鲁希达的脸上隐约划过一丝歉疚之情,但立刻被愤怒掩盖了。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指着大门。

“贵族狗屎。”一个士兵说,向地毯上吐了口痰。

两个士兵很不情愿地向外走,低着头。他们深陷的眼睛显出极大的疲惫和厌恶之情,但是对布鲁希达的态度没有感到惊奇。保罗想,现在再没有什么事可以让这些人感到吃惊了。当两个穿着灰色大衣的人走出去的时候,保罗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艾德沃德,男爵冯·施罗德的大儿子,此刻躺在沙发上昏迷着,他的身体呈现很奇怪的姿势。他的左臂用垫子高高垫起来,右肩被缝在衣服袖子里。在该有腿的地方,只有两截砍断的躯干,裹在肮脏的绷带里。其中一条往外渗着血。外科医生没有把两条腿从同一高度截下,左腿长些,到膝盖部位,右腿却短些。

不对称的截肢,保罗想,想起今天早上的艺术历史课上,老师讲解维纳斯的雕像,他哭起来。

布鲁希达听到哭声,她抬起头冲到保罗站的地方。她从来都是用一种轻蔑和鄙视的神情看保罗的,此时变成了厌恶和羞辱。保罗以为她会打自己,下意识地跳到一旁,摔到地上用胳膊挡着脸。

只听“咣”的一声巨响,通向前庭的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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