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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那是,人家去年又中了俩国家自然基金,你没看血液科现在市级以下的课题都懒得申请了吗?这中标率,啧啧,不升才怪!”

“风流哥也势头不弱嘛!”

“说明跟对人的重要性,更何况还是竞争惨烈的胸心楼,不过胸心内外仍旧占了名单的半壁江山。”

“今年各大普外怎么如此萎靡?”

“是啊!连岳芪洋的名字都没见着。”

“就是就是,我们都以为他稳上副高。”

“他后台应该很强硬啊,业务水平又一流,科研也不差。”

“岳芪洋毕竟还年轻了几岁,再加上连支边支灾的活儿也没出过。”

“估计是大普外又加了病区,手术量翻了翻,没空科研了。”

“换作我是冷医生绝对憋出抑郁症,手术加台也开不完,还有压死人的课题,升不上还带不了学生供使唤。”

“难道不是因为他投诉率太高了?”

人群中忽然“哄”的一下笑开。

黎糯站在其中,却生出一种局外人的感觉。

她扭身下楼,心头竟然泛起一丝不爽,为了从天亮站到天亮、边灌红牛边含麝香保心丸还得加台、永远没有休息的他。

岳老从CCU转至特需病房十天后,举家陪同,康复出院。

出院前,他坐在特需病房的真皮沙发上对众位子孙感慨:“我,这次侥幸逃过一劫,更想珍惜天伦之乐了。所以你们,最近这段日子天天晚上到岳家花园报到,再晚也得来。”

偏偏还祸不单行。教办老师同一天宣布道:“为夯实我班同学理论基础,故恢复周考制度,于每周五下午进行。考试分三场,内容主要为临床问诊、体格检查和内外妇儿理论考,皆为双语。”

黎糯同学泪如雨下……

她的生活陷入了早中班——去岳家——复习——中夜班的死循环。

昨天的中夜班成了诡异的“胸心外科专场”,TAAD、Boerhaave综合征、外伤性血气胸扎堆前来,以至于最后主管病房的一班不得不场外求援,拉自己科室的博士半夜来顶班,自己则和二班、备班、二备全上了手术台。

黎糯在凌晨四点的时候再次被支援到C24,随后整整照了十个小时的无影灯,下台时差点五体投地。

回寝室来不及睡觉,泡了两杯黑咖啡复习备考,结果越喝越困,脑袋耷拉在书本上流了一页的咖啡。

等她醒来,夜色正浓,一看手机,已过七点。

她猛地跳起来,抓了外套就往医院门口的车站冲。

七点,适逢大堵,千里车队,红灯万里,公交车遥不见影。她一边盘算着能否打到车,一边往路口方向走。

身旁忽然有辆轿车冲着她鸣笛,她瞥了一眼,没留意。待她站定,车行驶至她面前,又按了一下喇叭。

黎糯纳闷,绕到车身之后,继续伸手拦出租。

轿车执拗地又倒回她面前,继而摇下车窗。

居然是岳芪洋!

她坐上副驾驶座位,感觉有些不太真切,偷偷瞄一眼双臂环抱于胸前等着红灯的那个人,有诸多疑问想请教,却不敢开口。

比如,请问您的车什么时候变成了黑色帕萨特?

又比如,请问您今天搭理我是也因为脑袋被什么东西砸了吗?

还有,您能不能开一下您的尊口?

方才他摇下车窗露出一个侧脸,黎糯惊异地看他,还没开口问是可以搭车的意思吗,他便沉默地又将车窗摇了上去。

只是轿车半晌没有开动,所以她才厚着脸皮蹭上了车。

黎糯听岳归洋说过,半数的医生有“下班沉默症”,她不知道这是否能套用在岳芪洋的头上。

岳老见他们一同前来,非常欣喜。由于岳家大多数人晚餐已用过,爷爷特意嘱咐保姆再煮些馄饨让他们俩垫垫肚子。

他们面对面坐在厨房内小方桌的两侧,第一次单独两人用餐。

可惜没等她咽下几口,岳芪洋早就把一碗馄饨连汤带水都倒进了肚。这不禁让她想起了手术室过餐食堂里那些站着吞饭的汉子们,默默加快了自己吃饭的速度。

其实他们也没在岳家逗留多久,大家毕竟都是忙人。而岳老也不强求他们留宿,老人家只想看到子孙们每天出现在他面前,哪怕一秒钟,足矣。

以为黎糯和岳芪洋同住的岳老目送他们上车、系保险带、驶出岳家大门。

可是老天啊,她真的很想跳车而逃!

因为他又换回了那辆骚包跑车……

岳芪洋出身名医世家,家财万贯,却秉承着知识分子家庭的低调为人,不喜张狂,不爱露富。跑车是岳老赠给他的完成外科医生专科培训的奖励,他不会让它驶进医院大门,即使外科大楼地下停车场是有目共睹的豪车遍地。他仍旧开着自己赚来的黑色帕萨特。当然在院外,那是另一回事。

或许是黎糯乘跑车有了经验,又或许是她实在太累了,她竟然渐渐觉着强烈的“推背感”没那么令人作呕,吵闹的引擎声也逐渐虚浮,眼前的世界正在变形,然后她头一歪,睡着了。

待她再次睁开双眼,周围是一副宁静寂寥的夜景。

岳芪洋又擅自将车开去了郊外,停在来往车辆车速飞快的国道旁一丛不起眼的小树林里,真是个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他坐于驾驶位中,双手交握,默默注视前方。黎糯随他的视线看去,透过交错的枝丫,只能见到穿梭的车影和亮晃晃的路灯。

黎糯本想跟着静默,终告失败。

谁叫她怕冷场。

“呃……”她的声音划破宁静,“那个……评副高的事你不要介意……”

话一出口她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这貌似就是传说中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岳芪洋缓慢回头,狭长漆黑的眼眸直直盯着她看。

黎糯觉得自己脊背骨在冒汗,开始没话找话:“真的不要介意,你还年轻嘛,今年升不上还有明年,来日方长……真的!你看最年轻的李务傥也有三十四岁呢,你才三十二岁……大家都知道你手术太多,科研来不及……其实我也觉得你不升谁升,你可是泱泱大外三公认的第一把刀啊,还是正宗哈佛临床的MD啊,放眼国内才几个人有你这张文凭……高评委的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黎糯讲着讲着,从劝慰变成了气鼓鼓的仗义执言。

不过她闭嘴之后,陷入了更深的冷场。

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在狭小的空间内,黎糯下意识地往车门挪了挪。

略带尴尬的四目相对。

她的眼神一直在躲闪,包含了为他打抱不平的幽怨,胡乱劝说的后悔,还有小女生的羞涩。

而他的眼神,少了一份冷医生的凌厉,淡淡的,难以琢磨的,又是平静无波澜的。

诡异的气氛在他转头看向前方时结束。

“谢谢。”岳芪洋低沉的声音带了少许沙哑。

“嗯?”她没反应过来。

“你是唯一一个安慰我的人。”他说,“所以,谢谢。”

黎糯一愣,突然如临大赦般热泪盈眶,心底萌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悸动。“不客气,你要有什么不顺可以和我说说,我乐意奉陪。”

医院是一个缩小的封建社会,她懂。其中的等级森严、派别斗争、你死我活不是外人所能想象。年轻有为的医生,这一刻被捧上浪尖,下一刻就会被踩在脚底,要在这个漩涡中不被沦陷,靠的不仅是才,还有更多。说到底,这毕竟还是个个人英雄主义的社会,人人攀爬,人人自危。

他这次晋升落马,有多少人心底在笑,又有几个人真心为他难过,聪明如岳芪洋怎会不明白。只是他心力交瘁,工作科研教学连轴转,连关心的力气都没有。但他十分清楚,多少句笑里藏刀的“没关系”,不如一个小小实习生一句稚嫩的打抱不平。

“你不介意陪我在这里多坐会儿吧?”他问。

冬天萧瑟的树林里,他仰头合上眼,连续工作三十七小时后久违地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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