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步行至离家最近的地铁站乘地铁。

此时适逢年前最后一个工作日的下班高峰时期，车厢内挤满了踏上匆匆回家路的上班族，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神情。还有不少拖着行李、背着行囊的异乡人，夹杂着焦急和思念，渴望尽快投身于春运大军中。

黎糯不断被人群推搡，最后紧紧靠在门边的透明挡板上。随着每一次车厢门的开合，脚边的一堆礼品盒就会被不断地踢来碰去。

幸好幸好，下一站就到了。

身后的车厢忽然一阵骚动，周围的乘客皆向她身后的方向望去。

她顺势回头一看，只见她妈妈越过数名乘客，踢倒了一位乘客的行李箱，又踩了另一位乘客一脚，然后稳稳地在前一秒方空出来的座椅上坐下。

这一系列的“翻山越岭”，自然引起了周围人群的不满，或轻或重的埋怨四起。而黎妈妈仍然笃定地坐在那里，略施粉黛的侧脸毫无表情，仿佛乘客斥责的是别人，与她全然无关。黎糯看见，妈妈忽然轻轻一笑，轻蔑至极，骄傲至极。

然而随着妈妈甜甜软软的一声“女儿，来坐”和文雅地一招手，视线又齐齐射向了她，场面堪称壮观。

黎糯脑门上立马冒出三滴汗，慌忙摆手，急切回头，直视前方，视死如归……

下一站停靠闹市中心，多线换乘，乘客纷纷起身准备下车，方才不好听的声音也随之结束。直至黎妈妈起身向她这边走来，她一怔，才想起她们也到站了。

黎糯下意识地急忙提起东西随人流率先下了车，没有等后面的妈妈。

像是有人追赶一般，她一口气冲上楼梯，从地下到了地上，她才停下喘气歇息。马路上的气温较地下低了不少，她猛地大出一口气，凭空生出一团白雾，接着飘散无形。

脚步一停，方才黎妈妈的笑脸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那熟悉的、又令人害怕的，目的达成后胜利者的笑。

步入岳家花园大门，黎糯下意识地眼睛往车库方向瞟。

只见那一大坨“废物”尚在，她条件反射般地起了身鸡皮疙瘩……

保姆引她们进屋，只见空落落的客厅，岳老独自一人坐于中央的米白色真皮沙发上听电话，眉头紧蹙。见到她们到访，他笑着点头示意，又瞥见了那些大包小包的礼品，像是惊讶了片刻。不过，右手握着的电话迟迟未挂断。

确切来说，岳老真的是在“听”电话。因为直到黎家母女坐定，仍能依稀听到从听筒中传来的“嘟”声——无人接听。

突然电话被人接起，是个女声。

“您……您好！岳……岳主任在做手术不方便接电话，那个，有……有什么事需要转达吗？”那头的声音闷闷的，透着紧张，又有些激动，竟然口吃起来。

“请问你是？”岳老问。

接电话的是十六号手术室的巡回护士。

方才安静的手术室里，主刀的手机振个不停。岳芪洋停下动作，手仍握着电刀，脚未离开脚踏，回头瞥了一眼巡回护士，又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含义已十分明确：无论何人，替我搞定。

小护士看到来电人姓名：爷爷。

是岳老。

是岳老！一刹那，巡回护士真是庆幸自己的大半张脸都被口罩遮住了，正好掩盖了圆到不能再圆的嘴巴。

深吸一大口气壮胆后她才接了起来：“啊，您好，我是巡回护士。那个……久仰您大名！接这个电话真是我的荣幸！”小粉丝模式全开。

“不客气不客气，”岳老耐心地听完了她的膜拜，问：“请问他还要多久？”

“现在这个在关腹了，但是接下来还有三台，连台都得开到明天早晨……”女声的气息一下子微弱下来。

今晨八点，麻醉科大交班。各位主任和科里所有麻醉师、麻醉护士、手术室护士在会议室里围了三圈。

大主任翻完手术安排，清清嗓子正色道：“今天小年夜，长假前最后一个手术日。所以……”点了点手术安排最上端的总台数，声音软了半截，“你们懂的……”

他们当然懂，一年中最苦逼的日子之一即将开始。

“对了，今天小年夜呢。”岳老全没了刚才的焦急，抱歉地笑着道，“离开临床久了，都忘了今天的特殊性。没事没事，叫他好好开，我不打扰了。”说完便收了线。

“真对不住，如此重要的日子我那死小子却缺席……”岳老讪讪赔笑。

黎妈妈见岳老竟然赔笑，迅速起身坐到岳老身边回以十倍的笑容：“哪儿的话，岳主任忙。”

空留黎糯仍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疑惑——重要的日子？隔着人影和茶几，她似乎预感到了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她听见妈妈说：“真羡慕您家的孩子，都这么优秀。黎糯能进岳家的门绝对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岳老叹道：“优秀又什么用，一个个都不结婚。你看当归都三十好几了，只知道看病看病文章文章，整天和女人打交道，就不知道带个老婆回来。茯苓也是，到了交男友的岁数，蹦蹦跳跳也不知道在干吗……幸好我早早替黄芪定了这门亲事，不然恐怕我是连喝孙子孙女喜酒的福气都没有了。

“谢谢你啊黎糯，肯和我那死小子结婚。黄芪是冷若冰霜了些，可是人肯定是好人……”岳老转向黎糯，说得很中肯。

她正端起保姆刚送上的茶杯，动作一滞。看向妈妈，黎妈妈笑容满面同样也望着她，眼神却带着不容反对。

她只得向岳老还以无奈一笑。

送茶入口。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的茶，可以苦涩到让人难以下咽。

小年夜的大半夜，市民广场只坐着一个人。

黎糯操起手机，开始拨号码：“烦死人！音速死过来陪我聊天！”

五分钟后，樊师伦气喘吁吁地赶到。

“我警告你啊！别再玷污我那如此有内涵的名字！”某人怒坐表示愤恨。

他们家四周都是六层的居民楼，为了给市民提供闲聊跳舞的场所，便在小区正中央造了这个市民广场。这广场迷你，设施也略简陋，连几条像样的长椅也没地方塞，只有入口处的几个石墩可以坐。

两人各霸占了一个石墩，在低温中缩着身体坐着。从背影看，够寒碜的。

樊师伦见她半晌不说话，光顾着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烟花残骸，便问：“黎糯米！你把我火急火燎地吼过来就为了陪你喝西北风的吗？”

黎糯停下足部动作，转头，直直地盯着他看，看到他发毛，然后蓦地笑得阳光灿烂：“叫你来恭喜我的！我要结婚了！”

听者一呆，低头不语。这下轮到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烟花残骸了。

“不恭喜我？”黎糯起身。

“不是。”他闷闷说道，“不知道该不该恭喜……”

“难道……”她围着他转了一圈，突然蹲下来与他处于同一海拔，“难道你喜欢我？暗恋我很久了？”问的人依旧阳光灿烂。

“没有。”回答的人特别义正词严。

“嘁……”黎糯坐回了方才的石墩，有些自嘲，“也是啊，你不是说我是周围一圈朋友当中唯一没人喜欢、没初恋过的女生吗？”

“这是……”樊师伦欲张口安慰。

她却轻巧地接了下去：“这是事实。可是现在更大的事实是：我这个唯一没人喜欢、没初恋过的女生要结婚了，我是我们当中第一个结婚的，而且一满法定年龄就结婚。”

“所以你当然、必须、应该、立刻、马上恭喜我！”她转过头来，笑容有些撑不下去了。

樊师伦没有执行她的命令，两人沉默一片，只剩冬风呼啸。

无言了半晌，黎糯解下围巾重新系紧实，说：“我们回去吧。不管怎么样，你也说点什么，你知道我最怕冷场的。”

樊师伦追上她的步伐：“你真准备嫁了？”

“还能不嫁吗？”

“不嫁你妈会杀了你吗？”

“杀我或者自杀或者同归于尽，三选一。”

“他也说愿意娶你？”

“没说不愿意。”

“可是，”他赶到她前头，“你们都不认识对方……”

“认识啊。”

“小时候见过面不算。”

“他是我们医学英语的老师。”

樊师伦一愣：“原来他回国了啊……”

“烦死人你别挡我路，拜托了。”黎糯一把拨开杵在她面前的人，继续往前走。

“那他现在还冷冰冰的？”

“嗯。”

“还是众星捧月的天才？”

“据说是种很牛的存在。”

两人说话间已到他们居住的那栋楼前。黎糯家在两楼，樊师伦家在四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