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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旁观者

凤凰城,应该是唐山众多别名当中最为文艺的一个了,意在说地震的劫难之后这个城市大难不死,浴火重生。市中心是抗震纪念碑广场,小时候的每个春天学校都会组织来这里。广场对面是非常有名的商业区,其实所谓的商业区,起初不过是因为全市最大的百货公司坐落在这里,而这座地标性质强烈的楼宇也就顺理成章地被命名为百货大楼,这里对于凤凰城的很多人来说就是时尚和高端的代名词。

有一条小路隐蔽在大楼后面住宅小区浓密的树荫里,每逢周末会有一些人带着自己积攒的邮品出现在这里,他们有的来寻找心仪的邮票,有的以票会友,有的就是来闲逛或者找一个角落坐会儿、晒晒太阳、凑凑热闹。这群人当中有一个中年人,头发稀疏、眼袋低垂、眼眶微黑,身材臃肿,因为不修边幅的外表,他比同龄人看上去都要显老一些。他,就是老李。老李总是在几乎固定的时间,带着一个墨绿色的小马扎缓缓而来,然后坐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把自己的邮品翻到某一页,再摊开来,然后摆在铺好的布上。大多数时间里,他戴着老花镜自己静静地看书,偶有人驻足他也不闻不问,甚至连眼皮都不愿抬一下。树影斑驳,阳光甚好,城中小路闹中取静。老李也习惯了这样的气和心平和旁若无人,这是他每周最好的放松时间。

到这个周末自发邮市上来摆摊儿,不过是老李的一份“兼职”,平日里他在附近一个郊县的铁路小站上班。每天一早,坐班车近一小时抵达小站,傍晚下班再坐班车回到城市中的家,一周五天周而复始。当老李还是小李时,他的同龄人都对他羡慕不已,因为铁路工人绝对是挤破头职业排行榜排前三甲的工作,而对他来说,这工作只是意味着一份稳定的收入,不但保证了三口之家的大部分支出,也能满足他集邮的个人爱好。一晃就是三十年,他已从工友口中的小李、大李变成了现在的李师傅、老李或者老李头儿,当然因为他的兴趣爱好,也有工友叫他老邮迷,对于这些不过是代号的称呼,老李一般都是默然应之。

说到老李每天的具体工作,其实是在一个开放式的铁路工厂里检修火车车头当中的一些信号设备。在庞杂的铁路系统里,局外人根本搞不清楚他这份工作是在车务段还是属于供电段,其实他归属于电务段管理却在机务段的大院儿里上班,在专业分工里他们这个班组叫机车信号。不过,在别人看来他和铁轨边搬道岔的工人没什么两样,都是在铁路工作的人,是铁路工。

老李每天真实的生活坦白说应该是这样的,早晨七点半班车到达终点站机务段,他拎着自己的黑色通勤包,步行十分钟走到工区。包里一般放着当天的中午饭或者一些半成品食材,大多是头天晚上老伴儿做好拨出来的,有时会是些剩饭。八点老李已经泡好了一茶缸子浓茶,一边看自己带来的报纸一边听工友们在旁边闲聊。话题一般会从头天晚上的电视观后感开始,家长里短的剧集、各类体育赛事,甚至国内国际格局一应俱全,最后万变不离其宗总是会以女人作为从各抒己见到口径一致的收尾。老李很少参与讨论,偶尔会一边吹开茶缸子表面浮着的碎茶叶沫儿喝口茶,一边眼皮也不抬地丢一句:“扯他妈淡!”

上午十点左右,老李会和工友们换上油腻腻的工作服,像模像样地拿着各式工具、仪表去各个停放火车头的大库车间里巡视一番,大库足有十几米高,方便车头进出。若有需要检修的设备就用一辆小独轮车推回工区,送到检修组。一辆辆火车头从附近的小站驶回机务段,内燃和电力车头中混杂着即将淘汰的老式蒸汽机车,一根根蔓延的铁轨像就是章鱼的爪,分散开来又聚拢而去。

中午十二点之前,工区里基本就能闻到饭菜的香味了,那是老李在小北屋用电炉子准备他的午饭呢,他才不管工区主任在不在,到点开饭,非常准时。午休时间留在工区的老几位一般会一起喝点儿,有时啤酒有时白酒,要看当天有什么下酒菜再决定,吃饱喝足再吹胡子瞪眼地打会儿牌。老李也会和大家一起大呼小叫地玩两局,然后眯上一觉。下午三点,睡醒一觉,酒劲已过,去澡堂子泡个澡,洗洗衣服,溜达回工区等着下班坐班车回家。偶尔也会很忙,忙到中午一两点甚至两三点才能完事儿,这时老李就会嘟嘟囔囔地对技术员老赵说:“这活儿真他娘没法干了!这么晚去食堂还能吃着个啥啊?赶紧操持操持外面小馆搓起来吧!”

这年秋天,工区分来几个年轻人,大多是中专或技校毕业分配来的十八九的学生。兴旺、震平和振丽三个中专生分去了隔壁的检修组,技校毕业的小任分到了老李所在的库检组。新来的这个孩子不太爱说话,你问他就答,不问就不说,从不多讲半句话。每天早上工区“开早会”,老李在办公桌这边喝茶看报纸,新人小任就在对面靠墙的长条凳边低头看书,班组其他人在中间围坐兴致勃勃地抽烟,扯淡。

老李觉得这孩子有点意思,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铁路工,他给自己在段里的内线打电话扫听了一下,小任没啥背景,也不是铁路世袭子弟,就是毕业服从分配来的,特别纯粹的一张白纸。有时班组没什么活儿,午饭酒后打牌会一直持续到下午,他们就让小任搬个凳子在门口看他那几本成人高考的补习书,听见任何风吹草动赶紧向屋里通风报信。

新来的两个女孩常常轮流躲在北屋打电话,一聊就很久,后来知道她们相好的都在别的城市,毕业成为他们校园恋情最大的挑战。兴旺投入工作状态最迅速,抽烟、喝酒、打牌、扯淡样样在行,当然检修技术也不错,听说上学的时候还是个尖子生,年年拿奖学金的那种。只不过这孩子时不时就把自己喝大了,磕碰得鼻青脸肿,还到处拉着别人痛说革命家史,目光呆滞、喜怒无常、哭诉无度,一说就几个小时,虽然有时候对面只是一把空椅子。所以后来大家给兴旺也来了一个绰号,刘半杯,意思是他喝酒半杯正好,一杯准多。几次集体公款吃喝,老李和工友也试图培养过小任的酒量,从啤酒到白酒,最后都开始培养色酒了,但这孩子实在是朽木难雕,喝一口就跟别人喝了一斤似的。

下午觉之后,泡在偌大个澡堂子的热水池里,老李常有那么一刻的恍惚,仿佛自己就在这群新来的年轻人中,仿佛时间轮回在眼前袅袅的水蒸气里,升腾、变化成为水珠凝结在房顶,排列、聚集在某个瞬间冲过重重温热的蒸汽坠落在他肩上,凉飕飕的,让人重回现实。

四个新人进工区的第二年,震平和振丽成为检修组的主力检测员,兴旺升为工区主任办公室助理工程师,成为老赵的副手,小任提升为库检组工长。大家喊着让小任请客吃饭,因为属他提拔力度最大,但小任心里明镜儿似的,在老人众多的库检组,老哥儿几个谁也不服谁,虽然大家都盯着工长这把椅子,但最后定了他当工长,纯属上面为平衡关系而使出的权宜之计,再说这个工长之职于他而言也完全不是个人发展方向,他一心想着能上个大学逃离铁路,即使是个成人大学。

小任他外公的外公据说当年是个实业教育家,有过自己的铁路公司还投资做过教育;他叔叔当年上山下乡时去了内蒙,在铁路小站从扳道工开始干起,退休时已经是执掌全段的领导。这些可能是使劲捯能理出来的小任家族和铁路的关系史了,可这些都不是他进铁路的真正原因。小任是家里的次子,从小还算听话,是那种标准的老师爱、同学恨的三好学生,从一年级当班长到小学毕业,上了初中做团支部书记三年。一切的转折点都发生在初中毕业的那个夏天,小任他爹帮他填报了所有志愿,结果这孩子离第一志愿就差几分,狠狠地掉到了最后一个志愿,一所铁路技校,成绩高出录取线一百多。那是一个花钱送礼走后门、改志愿换学校都会让人脸红心跳感觉人生触底的年代,小任一家也就默默接受了这个自我束缚下的现实。

刚被分到机务段大院儿上班的那个秋天,小任当年的同学们正纷纷开始全新的大学生活,就连当时班里学习不怎么样的人都进了凤凰城的大学。当年和他成绩差不多的同学,有的到了北京,有的去了南方的城市读书。小任每天七点半到工区,捧着一本厚厚的辅导教材,坐在库检组靠墙的长条凳边上低头看书,耳朵里是工友们好像卧谈会一样的山南海北,心里是他从未踏进过的大学校园。晚上下班,骑车回家会路过一个他小学时经常放风筝的山坡,他就坐在那儿一直看太阳落山,天黑了再回家。

这样看起来,小任确实不像个铁路工人,手上没有老茧,没有厚实的肩,没有一件脏得有范儿的工作服。偶尔工区去车站帮工挖个电缆沟,别人一会就挖出很远的一道沟,他却像个愚公移山的蚂蚁,连个路基刨着都费劲。小任也想过要改变,变得和周围的人一样,变得和过去的自己没有半点关系。当上工长的那年秋天,小任所在的电务段放出几个铁路系统内部参加成人高考去天津半工半读的名额,很多和小任一批进段的年轻人都跃跃欲试,唯独他想都没想,不是因为他没把握,是他心里很清楚在这张庞大的关系网里他一无所有。

有天下午,工区就老李和小任两个人在看书读报,其他人都在小北屋“厮杀”。老李问小任:“你天天捧着本书在那儿看,段里放名额你咋不报啊?”小任看了看老李,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认真地看着老李的眼睛说:“老李师傅,你怎么比我还天真啊?领导肯定会选那些准备提干的潜力股进津赶考的啊,我有入围资格吗?”这个反问让老李感觉到眼前这个年轻人一瞬间的成熟,他拿起手中的报纸耷拉下眼皮,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估计给你名额你也考不上啊”,小任没回复老李,反而一转身径直走出工区。老李只听见楼道里有个声音说,“有本事你让我去啊!”

转年春天,小任和一众电务段的潜力股出现在了全国成人高考铁路系统的考场内,似乎所有人都有点好奇小任这张纯白纸是如何做到平步青云的,第一年“晋升”,第二年“赶考”,照此发展下去此人前途不可限量。其实小任自己也不是特别清楚他是如何力排众议、力压群雄顺利入围资格赛的,只是隐约觉得这份幸运的降临多多少少和那个下午与老李在工区的谈话有关。

一年后的一天,老李和往常一样,坐班车、沏浓茶、看报纸、做午饭。中午全库检组的人都挤在了小北屋一张破写字台的边上,还有检修组的几个姑娘,桌子上随便铺了点报纸,报纸上有老李带的菜,有震平、振丽从食堂打回来的菜,其他人也都把自己的饭菜摆在了桌上,兴旺骑摩托车去东门外的小卖铺买回来了两箱啤酒。

老李一口口喝酒也不抬眼,大家说干杯他就跟着干,完全不像以往推推让让的矫情劲儿,兴旺拉着小任语重心长地追忆这三年的往昔,几乎滴酒不沾的震平和振丽在一旁梨花带雨地喝,还有老赵、大刘、王师傅……那天的酒,一直喝到了下午四点多,误了老李的午觉也误了他雷打不动的泡澡时间。大家站在工区楼外送小任的时候,老李根本就没有出门,他听见兴旺在门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大喊:“写信啊!来电话啊!别变成大学生就不理我们了啊!”小任在半工半读的第二年,向单位申请了停薪留职,他没有像所有人想象的那样,晋升、赶考、毕业、提干,一路飙红高升,这可能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那个下午老李一直在小北屋仔细地收拾满桌满地的狼藉,极为缓慢地打扫着、擦拭着,险些误了回家的班车。

凤凰城最中心的位置终于有了初见规模的大厦高楼以及蓄势待发的鳞次栉比,稍显倦怠之气的百货大楼也成了四郊五县的乡亲们进城一日游的首选地,当年耸入云天的抗震纪念碑也被周边的高楼大厦遮挡得没了半点阳光。隐蔽在大楼后面住宅小区浓密树荫里的小路上,散落着几个卖电话卡的小贩。这两年他们的生意已经大不如前了,大家都在用网络通讯,也只剩下一些固定的老顾客偶尔来买张卡,一般都是不太会上网的老头或者老太太给在外地的子女打电话用。树荫下,一个年轻人站在小路拐角处,正向一个卖卡的妇女打听从前这里周末邮票市场的事。女人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小伙子说:“你多少年没来过了吧,几年前就没啦,现在的人都炒房子了,谁还有心思集邮票啊?”“那您知道以前就在这个位置,总有一个胖胖的老头来摆摊儿吗?姓李的!”“死啦,听说是心脏病去世的,早就不在了!”

树影斑驳之下的年轻人蹲在街角,拼命回想那些年的场景,他记起临行前的夜晚空旷寂寥的工厂,偶尔有一辆绿色或蓝色的火车头贴合着轨道缓慢地行进而来,司机短促有力地鸣笛,像是生怕惊扰周边居民楼里熟睡的人,他毫无困意地拿着维修记录本坐在工区楼门口的路边抽烟,等着下一辆夜班车驶入检测区域。检测完毕,空荡荡的驾驶室里,他坐在司机的驾驶位置上,看着眼前一条条陌生又熟悉的铁轨愣愣地发呆。好像很多十九岁那一年发生过的事情都被他忘记了,好像他不曾有过困兽般煎熬度日的生活,好像他并未在醉酒后晃晃悠悠地骑车大声唱着歌回家,好像他始终没有听见临走那天中午渐渐消失在火车鸣笛里的呼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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