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三毛虚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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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大家看一张1947年的照片:一个流浪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个要饭的碗,光着脚,她很疲倦地坐在那里睡。为什么呢?因为她背上背着跟她一起来逃难的弟弟或是妹妹。这么一个很凄惨的画面,1947年发生在中国的上海。就是内战的时候国民党统治地区的上海,涌进了很多这种流浪的儿童。这张照片,我在台湾出版的我的书里面公布过。台湾军方审查我的书的人,警备总部一个叫做曹建中的处长,他对我们出版社的老板大发雷霆,他说:“李敖捏造了这个照片来丑化我们国民党。怎么会有这种照片呢?”我今天给大家看一下,看到没有?怎么会有这个照片?这是当年的外国画报登出来的。换句话说,这个照片不是我李敖捏造的,而根本就是洋人的书里面的。国民党的这些军人,这些武夫,就像曹建中处长这种人,他们因无知而大惊小怪。这个照片告诉我们,在战乱的时候,这种流浪的儿童是多么的可怜。
大家看这张图片,他是清朝的诗人,叫做查慎行。他曾经写过一首诗,他说在我眼前有很多流浪的小孩子,看到他们那么悲惨啊,他们还没有哭我都哭了。
我跟我在台湾大学同房间的同学们有张合照。那时候是夏天,我穿了长衫,拿了把扇子。里面有个同学叫做孙英善,他现在在美国,他也从小就变相流亡出来。他跟我说:“李敖啊,看了任何痛苦的画面,如果当事人是大人,我还可以忍耐,可是看了这种痛苦的画面发生在小孩子身上,我就要哭,很难过啊。”这种怀抱跟清朝的查慎行很像。
1948年3月18日陕西的难民涌进包头。看到没有,住在城外山洞的,要卖儿女来换饭吃,一个姑娘只能换到几升米。同一年,1948年4月1日春天带来了饥荒,热河百姓遭临大难,热河西边、北边,菜根树皮全吃光,小孩没衣服穿,妇女衣不蔽体。
1947年的春天,有一个叫做张乐平的画家夜里回家,经过他家的巷子口,看到三个小孩子,在冬天那么冷的时候,在马路旁边巷口抖抖嗦嗦的。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中间堆了一堆小的火在取暖。他回家以后就睡不好觉,第二天他又跑出来,想看看能不能帮助他们。结果,在第二天去的时候,一个小孩子已经冻死了。这种情况深深地触动了张乐平,他开始在《大公报》上刊登一连串的漫画,叫做《三毛流浪记》。他把这些小孩子们叫三毛。最近出版的宋庆龄的书,宋庆龄说,她在1949年最喜欢看三毛的漫画。
我拿一张三毛的漫画给大家看。这就是三毛,他看到了一个乡下人出来,挑了个挑子。干吗呢?这个农夫把两个小孩放到篮子里面,两个价钱摆出来,女孩大一点,卖七万块,男孩卖五万块。这个三毛离开以后,捡到了一张纸,他在纸上面也写了个字,他也要卖。看到没有?他在旁边,廉价抛售自己,卖一万块。后来农夫睡着了,小孩睡着了,三毛也无精打采地睡着了--卖不掉。农夫把这两个小孩挑走了,三毛满脸悲愤,因为卖一万块也卖不掉。然后三毛就经过了一个儿童玩具店,看到那些假娃娃们,每个卖十万块。他才卖一万,那个假的娃娃就卖十万。三毛看着的时候,一个有钱的妈妈带着小孩出来了,小孩手里就抱着那样的娃娃。大家看,整个画面非常动人地表达出当时这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局面。
我跟大家讲,这个局面我李敖就亲眼见过。像这个农夫挑着扁担进京,前面挑小孩,后面就是农产品。进北京来卖什么呢?不但卖农产品,也卖儿子,一天就卖掉了,晚上含着眼泪挑着扁担回家了。为什么?活不下去啊,要救这个小孩就要把他卖掉。这个情况不是现代有,古代就有。在明太祖的时候下命令,说:你们不能够割小孩的小鸡鸡。为什么呢?要割小鸡鸡的原因,是要他变成宦官的,可以做太监,将来卖到皇宫去。卖到皇宫干什么呢?一辈子不会饿死啊,在皇宫里面就会吃饱饭了,就这样。所以表面上看是把小孩子卖到城里去,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是使我的小孩子能够不在穷乡僻壤饿死的唯一办法。
《三毛流浪记》当时震撼了全国的人心,当时喜欢看书、看报的人都留下了三毛这个印象。到了台湾来以后,有一个女孩子,后来变成女 ,多愁善感,她就把笔名叫做三毛。多少年以后,张乐平出版他的书的时候,序的后面居然还有一篇文章,叫《三毛之父与我》,就是台湾这个三毛写的。奇怪不奇怪啊?和你不相干嘛。逃到台湾去的一个小女孩子后来变成了 ,笔名叫三毛,怎么跟这个《三毛流浪记》的三毛扯在一起呢?嘿,就扯在一起,然后台湾的报纸,国民党的《中央日报》当时就捧她。这个女 三毛居然到了上海,跟画三毛的张乐平在一起。我们看,1989年4月7日,以漫画家笔下人物三毛为笔名的台湾女 在上海见到了她想念已久的“三毛”爸爸张乐平,他们还合照了这张相片。我忍不住要说话了。说什么话?这两个三毛不相干的。真的三毛是在战乱里面,在苦难里面,在张乐平的笔下,是要把自己卖掉的这么一个凄惨的流浪的儿童;而台湾的这个三毛,是养尊处优,风花雪月,这么一个在我看起来没有心肝的女 。你有什么资格来说你是三毛?笔名是三毛?你和他不相干。他是中国战乱的一个样板,见证国民党这个黑暗统治下的人民疾苦的这个样板。你这个台湾的三毛,是一个逃避现实、风花雪月的女 。你们两个怎么可以搭调呢?可她就阴错阳差地变成了:他也三毛我也三毛,你是三毛之父,我就是三毛。结果就混在一起了。
张乐平被骗了,或者很多大陆读者也被骗了。我觉得最讽刺性的,莫过于台湾的三毛和过去大陆漫画笔下的三毛这个对比。我觉得这就是对大陆这个苦难的三毛的一种侮辱、一种亵渎、一种讽刺。我觉得这是很糟糕的一件事情。可是张乐平跟这个台湾的三毛搅在一起了,承认她是三毛了,我觉得这是很可耻的一个现象。我为什么揭发呢?因为张乐平是很单纯的那种与人为善的人,就被骗了。我们再看到,当时我为这个大陆三毛做什么事情。我出版了一本书,当时在海峡两岸还没有这种联系的时候,就出版了一本书,把张乐平的画在台湾推出。
我出狱不久,台湾皇冠出版社的老板请我吃饭,说有一个人很敬仰你李先生,她的名字叫三毛,可不可以来吃饭?我说可以啊。于是就一起吃饭。吃饭的时候,台湾的三毛就跟我讲了很多奉承的话。我反问她一句,说:“你这样爱人类,你这样爱黄种人,你怎么解释在非洲加纳利群岛买了个房子?你笔下跟外国人的这种异国情缘的故事有人说是假的,如果你真的是四大皆空,为什么把财产放在非洲?”她解释不出来。三毛后来写了很多光明的文章,叫我们爱惜生命如何如何,最后她自己上吊自杀了。我不能说她言行不一,我必须说她的人格应该是相当的分裂,才会有这种现象:一方面劝我们爱惜生命,一方面自己上吊自杀。
我必须指出,像三毛这种台湾的 ,的确普遍性地犯了这个毛病,他们是风花雪月的,他们是多愁善感的,可是他们无法真正理解、面对、想象或者承认那种真正的人类的苦难。法国文学家萨特讲了句话,他说:小孩都快饿死了的时候,文学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们亲眼看到了在张乐平先生笔下这种濒临饿死的三毛,看到了他们的痛苦,我们应该关心他们,而不是像台湾的三毛这样子搅局。我认为台湾的 是虚伪的,是不肯面对人类苦难的。我那样谴责一个所谓诗人余光中,目的也是在这里,台湾的 都是在国民党统治之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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