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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不忘老哥是好汉

我的书在祖国大陆有很多的版本,其中一个就是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的《李敖大全集》。这个版本是我授权的,有一个缺点,就是为了政治的考量,很多我评论现代的文字被删掉了,可是评论古典的文字都保留了。我在《李敖大全集》第六册里面发表了一篇文章,叫做《“缇萦救父”表示了什么》。缇萦大家都知道,是中国汉朝的一个女孩子。他的父亲犯了法,她要救父亲,就上书给皇帝,说我愿意做奴隶,来换取我父亲的自由,就是所谓缇萦救父。缇萦的父亲姓淳于(淳于是复姓),她的全名是淳于缇萦。到了公元806年,唐宪宗当了皇上,他名叫李纯,“淳”字和“纯”字同音,变成了大逆不道,要避讳,姓淳于的以后都姓于了--今天姓于的以前都姓淳于。

缇萦的父亲叫做淳于意,山东人,是有名的医生。他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生了五个女儿。汉朝有个谚语叫做“盗不过五女之门”。请大家注意,我们说盗贼,以前的意思和今天正好相反:当年的盗就是今天的贼(小偷),而当年的贼就是今天的强盗。盗不过五女之门的意思是:你这一家人生了五个女孩子,小偷都不偷。为什么不偷啊?倒霉死了。一家怎么生这么多女孩子?我们偷都不偷,偷了以后,运气都给你连累到了。缇萦就是淳于意最小的一个女儿。她爸爸出事以后就感叹:有男孩子就好了。她就上书给皇帝,要求用自己的自由,来换取她爸爸的自由。

请大家看这张照片,这个就是我(我在阿姨的怀里面)。我四姐那个时候,大家注意,我曾经公布那张照片,她是女扮男装。为什么女扮男装呢?因为家里面四个女孩子了,所以希望再生就来男孩子,就把她女扮男装,希望能够生出来男孩子,就来“招弟”。我对我母亲是帮了大忙啊,那个时代,我母亲已连生了四个女儿,如果我生出来再是个女的,那可不得了了,就是盗不过五女之门。虽然那是汉朝人的俗语,对我母亲那个时代的人说起来,如果我是个女孩子还是非常惨的。幸亏我出现了。后来我母亲又再生,生下来我大妹妹,生出来我小妹妹。一家里面六个女孩子,只有我一个男孩子,大家可想而知,我是多么吃得开。直到我十岁的时候,我的好日子就过去了,我妈妈又生个小孩子,生下我们家的老八,就是弟弟。所以我们家里面有六个女孩子两个男孩子。我比我弟弟正好大十岁。

古代人重男轻女,现代人也在相当程度上重男轻女。古代把生下男孩子叫做弄璋之喜。什么叫弄璋之喜?小孩子要玩玩具,璋是一种方形的玉,玩这种玉。生了女孩怎么办?也道贺你,叫做弄瓦之喜。这瓦是什么东西?瓦不是瓦片,是纺织机上卷线的轴。男孩子高贵,所以要玩玉器;女孩子要弄的东西就是纺车,做女红的东西。所以生女孩子跟生男孩子待遇是不一样的,女孩和男孩高贵的程度也不一样。

我弟弟有一个特色,在台湾全岛大家都要加入或不得不加入国民党的时候,他加入了国民党,结果就犯了我的忌,他变成了我的一个眼中钉。你怎么是国民党呢?!因为他要靠着我活,所以他变成我唯一能够打压的、能够欺负的国民党。我在坐牢的时候以及坐牢以前,就知道我能够抵抗国民党,一个重要条件就是我有一点点的钱藏起来--老子不靠你吃饭,你控制不了我。这个钱不能藏在我李敖名下,因为藏在李敖名下,你坐牢了就充公了。财产怎么办呢?我就找了一个人头,放在他名下--放在我弟弟的名下。一个房子就放在我弟弟的名下,还有一个很小的房子放在我妈妈的名下。后来我坐牢了,我弟弟被朋友们煽动,说你可以做一个公司董事长,要不要做?我弟弟一听,他就想要做董事长。那么,可以共同投资啊,哥哥的这个房子,可以贷款投资啊。他就投资,滚进去了,当然上当了。我出来以后抢救这个局面,发现:在我弟弟名下的财产,被他倒掉了一半,房子被银行扣住;在我妈妈名下的这个小房子,为了疼爱小儿子,也被我妈妈劫富济贫,拿去抵押了给我弟弟,也被掏空了。我跟我妈妈说:“我在牢里跟你讲,这个房子你要好好地看住它,不要给老八去做生意,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呢?”我妈妈说:“我有什么罪状啊?”她不承认她偏心,就这样子帮助小儿子,我出来以后就变成一个收拾残局的局面。

后来我弟弟在台湾做生意,一做再做,做不下去了,他要跑去移民。他跟我说,要到美国移民的时候,美国人要两个东西:一个要你有房地产证明,你要是有房子,表示在台湾有根,你不会赖在美国不走;第二个,要有银行存款证明。他说,希望我把母亲名下的房子再过户给他。我说:第一个房子过户给你,你把我搞成这样子,这第二个房子,我怎么能还相信你?我就不肯。他就找报纸上一种黄牛,就是到美国那种所谓地下大使馆去办签证的时候,有人就给你造伪造的存款证明、伪造的房地产证明,骗老美的。很多人拿这种伪造的证件到美国大使馆,就混过去了。我弟弟如法炮制,到了美国大使馆,证件拿出来,当场就给逮住。逮到后有趣的是,一般都送警察局,他不,把他送到调查局。调查局跟我弟弟说:“你不是李敖的弟弟吗?”我弟弟说:“是。”“你犯了法,知道吗?伪造文书。”我弟弟说:“是。”我们可以不办你,可以不把你移送到法院,只要你回去跟你哥哥说,写文章对我们客气点,我们就把你放掉。”我弟弟回来跟我说:“阿哥,请帮个忙,调查局说只要你以后写文章对他们客气点,他们就算了。”我说:“谁要对他们客气啊?我恨他们恨得要死。你小子乱搞,为了去美国伪造文书,你活该。”他说:“不是因为你李敖哥,我也不会被抓到。很显然,他们偷听我的电话,故意抓到我,一般人都抓不到。”我说:“你活该。我不会帮你忙,你去坐牢。”

台北地方法院检察处起诉了他。“案经法务部调查局台北调查处移送侦办”--应该是警察局移送啊,怎么变成调查局移送呢?这就表示这个案子,因为他是我弟弟,就变成了政治性的案子,就被移送了。后来我弟弟被判刑了,就火了,说:“我才不要坐这个牢,我逃亡。”为什么逃呢?他说:“蒋经国快死了,蒋经国一死就会减刑,我就没事了。”所以,他就一直逃。我弟弟非常聪明,做事情他能够有很好的构想。比如,李敖说:我害一个人,你帮我去设计。他会做个计划,做得天衣无缝。可是,这小子他不能去执行,什么原因呢?他虽然有好的头脑,可是他有最坏的运气。全世界你很少看见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如同白虎星一样,干什么什么就垮,就是他运气极坏。他逃亡逃亡逃亡,最后成为通缉犯,还是把他逮到了。逮到以后就关在牢里。他被判刑的时候,为了报复调查局,我出了一本书,叫做《调查局研究》,专门整调查局的。这个人是调查局的副处长,跟我一起坐牢的,叫做李世杰,我给他钱,他就来写这本书整调查局。我弟弟坐牢的时候,传话出来给我,希望我救他。

大家看这个“卧”字。“卧”字什么意思呢?“卧”字在象形字里面是这样子,篆字里面这样子。为什么?身子平躺,叫做躺;身子弯着,叫做卧。为什么呢?“曲身侧伏也”--你这个身体是弯的,看到没有?因为人侧过来睡的时候,眼睛是垂直的了,这是个眼睛,这是个身体,中国象形文字是这样子。英文有个字spoon-fashion,我们摆汤匙是一排一排这样摆下去,我弟弟在牢里面就是这样睡觉,叠调羹一样背对背地睡。他跟很多烟毒犯睡在一起,挤在一起,不能小便。为什么呢?你夜里起来跑去小便以后就挤不回去,就站在旁边等。

我就找我一个好朋友,对这个监狱有压力的一个朋友,我说:你去打电话,叫他们特别对我弟弟优待一下。为了取信于我,你在我面前打,打给台北市桃园监狱。他打给那个监狱的头子(典狱长),说:“李敖的弟弟(李放)在你们那里很惨,请你们照顾他一下。”那典狱长在电话里面说:“李敖的事我们当然要帮忙,可是我们有条件,就是李敖当年坐牢的时候,他出狱以后三个小时就发表一篇文章来骂监狱,引起监狱里面暴动,李敖要答应我们,从此,不再写文章骂我们监狱,不揭我们监狱的黑暗,我们就优待他的弟弟。”我的朋友在一边听电话,一边问我--用眼神问我。我就点头。“好,”我朋友就说,“一言为定,李敖答应不再写文章骂你们监狱,你们对他弟弟优待。”第二天,我弟弟就住进病房里面去了,一个小套房,两个人住一间,睡在床上了。不但睡在床上,还优待他,白天到办公室帮忙,可以看报、抽烟。我弟弟后来坐牢就在这种享受状态下,帮他们办公,就这样度过了刑期。出狱的时候,还偷了很多监狱的资料送给我。

弟弟现在已经移民到加拿大。今年(作者撰稿当年)我六十九岁,我弟弟还传真了一个东西给我。上面有他写的诗:

寿诗一首贺六九,

兄弟如此世少有;

虽然挨骂当吃饭,

不忘老哥是好汉。

第二首:

敖哥今年六十九,

是否还仍玩六九;

小心经常六六六,

很快就会九九九。

然后他说:最近听说,Dr.Fang Wen研究的报告说:七十岁以前服用伟哥(台湾叫做“威而钢”,内地叫“伟哥”),可以让你的鸡鸡站起来;七十岁以后服用伟哥,只能让你这个人站起来。HappyBirthday,珍惜未来的一年。

我告诉大家,我弟弟说错了。我七十岁以后从来不用“伟哥”。为什么?因为我自己就是伟哥。我把这些讲给大家听,告诉大家,外国有首歌写错了,因为歌里说他不重自己的兄弟。对于我李敖来说,我觉得对兄弟很重。当母亲把我这个弟弟生出来,使我在家中地位一落千丈以后,我一直对他不怀好感,但到今天为止,我觉得对我弟弟很重,虽然他在加拿大,我也要祝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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