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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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似乎激怒了商徵,他脸色稍沉,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商妍这一场病持续了好几日,直到冬日的阴霾彻底过去,她才彻底活了过来。虽然依旧会时不时昏沉上几夜,身体却明显健朗了。如今宫闱之中终于再也没人在隐蔽的角落对着永乐宫指指点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容裴谋反和杜少泽疯癫吸引了过去,御花园里常有三三两两的宫婢和宫人聚做一团绘声绘色地讲述皇陵变故,遇到路人也毫不避忌,仿佛这事本身便是一件耸人听闻的传说一般。
即使是三朝元老,也是经不起妇孺宫人的口口相传,几日下来,容裴俨然已经成了包藏祸心的乱臣贼子,为了一个揭竿而起的理由不惜杀害亲女逼宫皇陵的反贼。而她妍乐公主自然毫无悬念地成了无辜被利用的棋子,险些被这企图祸国殃民的反臣断送了性命……
“那个容将军太坏了!”小常愤愤不平,末了,只挤出一句话,“这样的人,迟早是要被五马分尸的!”
彼时商妍正抱着那不请自来的白猫球儿晒太阳,听了小常气愤的话语忽然有些凉意,抱紧了毛球儿。
毛球儿却不合作,它正眯眼瞧着院落树梢的几只麻雀,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屈尊去捉一捉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儿,在她膝盖上接连转了好几个圈后还是乖顺地躺了下来围成了个绒球。
在这宫里,乖巧的东西总是比较长久。就算他容裴是提着脑袋征战沙场打下这江山的三朝元老又如何?物也好,人也罢,会变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常犹豫不决的声音响了起来。她说:“公主……我们是不是该去升平宫了?”
“有人来催过了?”
“没有。可是陛下说……”
“他说的是择日。”商妍小声道。却不知道是在安抚小常还是在安抚自己。
软禁的期限还有两个月,这两个月中,谁能猜想又会变几重天?也许升平宫是一个囚笼,更是一个不错的避风港,可是在那之前,她还不能进去。至少……至少在见到杜少泽之前,她不能。
四月春来。
容裴的行刑那日恰好是宫中梨花开遍的日子。也正是那一日,商妍在永乐宫里点了一把火,把那件狐裘小袄烧了个干干净净,用一个小小的布包包了,撒入御花园的池子里。
午时已过,容裴现在恐怕早已魂归。三朝元老,一代战将,幸运的话能留个全尸,不幸运的话恐怕是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天依旧有些凉,她呆坐在池中小亭里沉默了许久,把那小布包也丢进了池子。
“公主,您别难过了。”小常似乎是揣摩了许久,才道,“容将军在皇陵想要您的性命,死了那也是罪有应得。咱把这些不干净的东西都丢了就好了。”
“不干净?”
“是啊,容家小姐死得不明不白,容将军又是个乱臣贼子,和他们扯上关系的东西可都晦气得很!”
晦气吗?
商妍盯着池中早已散开的灰烬轻轻地舒了口气,沉默片刻还是笑了。
四月,万物复苏,御花园里早已是花团锦簇繁华靡靡。惨白的阳光下,穿越大半个皇城的凉风带走了无数尚且算不上凋零的花瓣,也不知有多少去了刑场。
容裴死了,她若说是难过,那就当真虚伪了。其实小常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容裴必死,这几乎是钉在铁板上的钉子。三朝武将不得善终本身就是件倒霉至极的事情,更何况还是这么个近乎亲缘断绝惨绝人寰的下场,的确是够晦气。不过她今天撒了这把灰并不是为了祛除晦气,只是逼自己不去追究这背后的真相。
在这宫闱之中,很多事情并不会有结果,即使有,也只有死人才知道。
她不想知道。只想逃,安全地离开。
只可惜,公主离开宫闱只有两个方式,要么是嫁出去,要么是……去皇陵。
“公主!您看,是君相!”忽然,小常惊诧的声音传来。
君怀璧?
商妍诧异地起身环顾,果然在很远的地方见到了绿影丛中那一抹青灰的身影。隔着一个荷花池,他站在杨柳堤旁,宽而长的儒袖衬得柳叶都要柔软三分。
天上白鹭,地下折柳,一池的梨花。也许有那么一些人天生就是从水墨画里出来的,整个人便是淡淡的一笔墨,不论身处何方何种境地,都堪称清雅。比如这当朝丞相,君怀璧。
“公主,过去吗?”小常犹豫的声音响了起来。
商妍没能忍住涌上眼睫的笑意,虽然对岸那人瞧不见,她冲他咧咧嘴,道:“去,当然。”
日子似乎渐渐回到正轨。宫中依旧月月笙歌,暖风吹得杨柳把棉衫荡成了轻纱。升平宫中时日像是静止了一般,被所有人遗忘了。
这遗忘不仅体现在无客上门,更体现在吃穿用度上。小常愤懑之余去找内务司理论,结果却被一句“上头自有安排”打发回来,气得她手抄剪子把院子里的藤蔓修得只剩下光杆儿。
刀光剑影,唰唰唰。
商妍看着心惊胆战,认真规劝:“本宫觉得衣食尚可……”
“那群见风使舵的奴才!”
“真的尚可……”
“公主!”
“啪——”那饱受折磨的紫藤终于经不住折磨,拦腰断了,一场磨难总算暂时告罄。商妍心有余悸,抱着毛球儿缩了缩身子,微微舒气。
其实这两个月内务司给的衣食较往日而言的确偏少了些许,倒也算不上苛刻。商徵脾气古怪,虽然时常以羞辱她为乐,却从未在衣食上亏待过她。但凡商徵宫里有的,永乐宫也不会落下。除了日日担心哪天丢了小命,其实商妍十年来在永乐宫的日子倒还算得上奢华。
其实,如果往后的日子真如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只可惜,不可能。
两个月软禁已经快到尽头,如此的安逸终究只是昙花一现。要想日日安生,还是必须趁早嫁出去。
可是嫁出去……她捏了捏毛球儿的脸:谈何容易呢?
“公主,盈袖回来了!”忽然,小常的声音响了起来。
商妍闻声抬头,果然瞧见一个纤弱的身影在远处闪了闪,不消片刻,那身影便跪在了她面前,轻声道:“公主,奴婢回来了。”
“可有消息?”
盈袖摇摇头,面有难色:“奴婢无能,虽假托家中急事在宫外两个月,却始终没有探听到杜侍郎的半点消息。奴婢也曾找替犯人送饭食的工人探听,宫中监牢并未收容过神志不清的年轻男子。”
找不到……商妍心里有些沉闷,良久才道:“他一个神志不清之人,可能去哪儿?”
“奴婢不知。”
她轻声道:“你猜……他还活着吗?”
盈袖把头埋得更深:“奴婢不知。”
不知啊。商妍低头不语,任由心中那一点点的愧疚在心尖上烙了个浅浅的印记,酸痛的感觉闪电般地顺着肩膀滑向了指尖。杜少泽,终究是被她拖累了。
小常道:“公主不必自责……”
自责吗?
“没有。”她轻声道。眯起眼学着毛球儿伸了个懒腰,微微笑了。
没有自责,只是有一点愧疚,却并不后悔。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再一次在雪地里遇见那个有野心有抱负的翩翩君子向她递来一双手,她依旧会抓住这可能的希望,哪怕那只是一根稻草,她也愿意去尝试。只要……只要可以离商徵远一点,再远一点儿,最好一辈子不见。让君臣国家、恩怨情仇通通化作地底腐朽的枯木,等到来年春来彻底消散成为连记忆都不复存在的烟灰。这世上就再没了这张脸,这个人,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干净。
这样多好。
“公主……”盈袖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开了口,“公主,奴婢回宫之时听闻,镇守西疆的镇西少将回朝了,陛下似乎有意……有意把公主……”
“镇西少将?”
商妍怔住,片刻后才恍然回神,看着盈袖满脸羞红难堪的模样失笑:原来两个月软禁真的要过去,妍乐公主似乎又要去做一次百官的笑柄了。这次是个镇西少将?
“奴婢听闻此人……”
商妍笑问:“此人怎样?奇丑无比还是目不识丁?”
盈袖欲言又止,到末了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不检点……”
不检点?商妍一愣,低头笑了。这倒有意思。
三日后,商徵的新旨连同着新衣裳一道送上了门。承德宫的安公公肥硕的身子圆溜溜地裹在顺滑的锦布下,尖着嗓子细声细气地宣旨完毕后笑得满脸的褶子都快堆成山了。
他说:“老奴路上偷偷瞧了陛下新赏的衣裳,光袖上的几粒珍珠就比宫中几位妃嫔成日戴在脖颈上的好上好几个成色,陛下对公主真可谓是尽善尽美了。”
商妍干笑:“安公公就不怕本宫告状?”
安公公跷起兰花指笑:“公主若是真去陛下面前告老奴一状,老奴倒指不定会得个封赏。”
商妍一愣:“为什么?”
安公公细长的眼里噙着一抹狡黠,慢条斯理道:“公主猜猜?”
言下之意,就是不打算说。商妍怀抱着毛球儿抬头看了一眼安公公脸上油腻腻的笑容,有些恶劣地松了手——说时迟那时快,一团白色的绒球儿刚刚落地便犹如闪电一般直直奔向他,电光石火间,安公公的手上已然多了三道伤口——
“啊——”
“喵——”
滚圆的身子落了地,狼狈地栽倒在地上,安公公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公公公主,您这只小宠……属狗的吗?”
“喵。”回应他的是毛球儿轻蔑的声音。
毛球儿,永乐宫宫宠,猫咪的皮囊下从来都有一颗看家护院的忠犬心,就连小常她们见了它都得退避三尺,更何况安公公不过是个陌生人。一爪子,那是客气。
商妍虚伪地把毛球儿抱起来拍了一记脑袋,柔声道:“咦,毛球儿素来温驯。”
安公公颤抖的手指朝毛球儿一戳:“公主管这叫温驯?不……不知公主从何得来这……护院的……好宠……”
商妍顺着他的指尖看去,果然看到了一只奓了毛,眼睛发绿的白色球儿。嗯,尚算温驯。
她眯眼:“安公公猜猜?”
“哈哈!”不料安公公整理了片刻衣衫后忽然笑出声来,尖细的嗓音像是秋风中的落叶一般在升平宫中回荡,好久之后,他才掸掸灰尘站起身来,眼里居然没有半点阴霾,倒是有一派师长的慈穆。
他这副模样,不仅毛球儿没了兴趣,就连始作俑者也禁不住有些丧气,灰溜溜地把毛球儿揽回了怀里。算起来,安公公差不多是和容裴一个年纪,在那个还是传说的年月入宫,容裴主外他主内,而如今容裴已经身首异处,他却肥成了个圈儿。
安公公止了笑,把商徵的那道旨交到了随侍小常手里,朝商妍行了个礼,摇摇晃晃往外走。临出门却又回了头,朝着还在发愣的商妍长叹一口气,那样子,居然有些唏嘘。
他道:“公主本性纯真,本就不是工于心计的性子,刁钻也好跋扈也好,却为何在陛下面前强撑出那一点精明来?公主对待陛下若带几分真性情,也不至于软禁这三个月。”
商妍沉默。
安公公笑着摇头:“罢了,皇帝不急,老奴急甚?”
……
商徵的一道圣旨讲了两件事,一是三个月禁足已毕,她终于可以搬回永乐宫居住;二是镇西少将西疆大捷,赐宴宫中,她这前朝的公主也应邀入席,还需盛装出席。
不管名头是啥,这架势她倒是熟得很。商徵他想看的,她从不敢有异议。即便那是难堪也不过是区区几个时辰的宫宴,见一见那个常胜的少将,在群臣的议论声中熬上几盏茶工夫罢了。
打从她及笄开始,这套戏码少说一年也要上演个十二三回。几年下来,她早已精通此道,懒得搭理。比起这月月扫兴的宫宴,她还有很多很多事情。
“小常,做一只风筝要多久?”
“啊?”小常一愣,答,“一个时辰吧。”
“最慢要多久呢?”
“啊?”小常愣在当场。
商妍笑嘻嘻道:“就是那种会飞的,竹片儿做骨,水墨画的风筝。假如扎风筝的人见了它就腻烦,拿起笔就想起憎恶的人,却仍然不得不每天扎一点儿画一笔,会花多久呢?”
小常的神情越发呆滞:“应、应该需要个把月吧……可是哪有人明明腻烦却还是要扎它?”
哪有人明明厌烦却还要扎它?
商妍揉了揉毛球儿的脸,低笑着叹息:“有啊。”
就有那么一个人,明明讨厌得要死,却还是不得不做一只不被期待的风筝送给不被期待的人,真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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