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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如今她这只比往常还要软上些许的虫儿被商徵忽然一笑吓得差点儿魂飞魄散,几乎是笨拙地跟在他身后穿越重重开路的朝臣,渐渐深入皇陵。

祭陵那日清晨,商妍第一次换上商徵赐予的水墨云罗裙。

收拾完妆容,房里的宫婢们面面相觑,都瞪大了眼睛。

宫中制衣局做出的衣裳多为轻纱云锦,色彩斑斓,无数艳丽的锦缎拼接成华美富贵的锦衣,再坠以珠玉、玛瑙等宝石,以金线纹绣,纹兰勾凤,精妙无双。而这件水墨云罗却是素白无比的,只在袖口和裙摆处才染上泼墨一般的纹式,一眼望去像是皑皑白云。三千青丝倾泻其间,宛如河边柳,水上花。

镜子里的女子明明没有半分妆容半点珠玉饰物,却清雅得有些陌生。

梳头的宫婢犹犹豫豫,道:“公主,不如今日就……不用其他饰物了?”

“好。”

商妍也有些愣神,她平日不爱打扮却也并不是喜欢扮丑,猛地见着自己如此模样,第一个念头竟是去见见君怀璧,然后问他——我其实也可以挺好看,你娶是不娶?

半个时辰后,商妍穿着商徵特赐的水墨云罗裙出了永乐宫,坐上云辇,到宫门口又换上了马车,一路颠簸。

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徐徐停滞。她坐在车内掀开帘子四顾,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的朝臣抵达,却独独不见那个藏青衣衫的翩翩君子,顿时有些泄气,恶狠狠地抓了一把裙摆下了车。

忽地瞥见一个与君怀璧交好的朝臣,她两三步挡了人家的去路,问:“君相呢?”

那朝臣吓了一跳,磕磕巴巴道:“君……君相身体抱恙……不知公主找他何事?”

“他……”

商妍正想搬个窃玉罪名上台面,忽地发现一抹幽深的目光,顿时脊背僵硬,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远处,商徵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遥遥看着她,目光晦涩,像是苍鹰盯着白兔一般……

有些人,只要一个目光就能让人心惊胆战。

如果可以,商妍绝对会在原地钻出一个洞来然后钻进去,等那风雨过了再探出头来喘口气。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她越是在原地僵持恨不得埋头进地底下,商徵的目光越是低沉。

过来。

那是无声的一句口型,带着商徵惯有的皱眉神情。也许他发声了,可明显声音不足以穿越他和她的距离。

可她偏偏就是看懂了。

看懂了,也不敢真迈开步子。那日衣襟被他拽在手里喘不过气的记忆实在是太过鲜明,她不敢再靠近他。

妍儿。

他又轻声道,依旧是无声的口型,神情已然由低沉变成了一种阴霾。

商妍几乎能想象出他出声的语调。这十年来他唤过无数次妍儿,带着一丝丝冰冷却温柔缱绻的尾调,像是冬日里的寒冰被火焰点燃了末梢。明明是三月春花般的呢喃,骨子里却是清凉无比。也许这是帝王才有的君临天下之气,可放在她身上却变成了一种让人遍体生寒的执拗。

商徵身为帝王,自然有无数人簇拥着,高轿软椅伺候着。可他隔着许许多多的人群朝她一字一句道:

妍儿,过来。

即使一丁点声音都听不到,商妍却再也扛不住心中的惧意,扯着裙子慢慢挪到他面前,小心地抬头看了看他,轻喃:“皇、皇叔……”

商徵既没答应也没让她免礼,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渐渐下移到她的袖摆和裙摆,末了,定格在她耳后的发丝上。片刻后,他伸出手来轻轻拂过她耳畔的发丝,皱着的眉头稍稍缓上了几分。

商妍全身僵硬,努力控制才压抑住身体让它不至于发抖。

“知错了吗?”终于,商徵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知、知错了……”

“你不知错。”商徵淡淡轻抚的手落到了她的脸颊,却只是轻轻触了触。

冰凉的触感稍纵即逝,商妍发现她已经找不到其他话语去回答他这句重复了好多遍的“知错了吗”,只好瞪着眼睛惊惶等着,等着他再降个罪名关上一年半载。却不曾想等来等去等不到他有任何的反应。

僵持到最终,她狼狈地缩起身子,自暴自弃般开了口:“不管什么错,皇叔饶了妍乐这次,好不好?”

如果僵持的最终还是换来一次责罚,那她索性豁出去。要杀要剐要囚要罚,悉听尊便。

不料商徵却忽然舒展了眉目,像是被拨开了阴霾的苍穹,眉宇间居然露出几分怡人的蔚蓝色,眼底竟然烂漫开了花。

他说:“好。”

商妍呆呆地看着,茫然无措:难不成帝王心真是海底针,他到底在开心些什么?

商妍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木偶。小常曾经笑话过,说妍乐公主在他人面前骄傲得像条蛟龙,可到了陛下面前却成了软趴趴的虫儿。如今她这只比往常还要软上些许的虫儿被商徵忽然一笑吓得差点儿魂飞魄散,几乎是笨拙地跟在他身后穿越重重开路的朝臣,渐渐深入皇陵。

昨日下过雨,道路有些湿滑。她笨拙地跟在商徵身后,好几次差点踉跄得栽倒。也不知是错觉还是其他,在她第二次踉跄之后,一直没回头的商徵似乎是放缓了脚步……

雨后的皇陵山风徐徐,一路青柏尽头,朝臣们已经整齐地站在入口两侧。

商妍跟着商徵缓缓步入皇陵,心中的忐忑渐渐归为一片寂静荒芜。

在这皇陵之中,长眠着她的父皇和母后。十年之前她没能瞧见父皇是如何驾崩的,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母后的身体在她身上渐渐冰冷。一座墓碑隔绝生与死,长眠之人不知是否还有意识,而苟且偷生之人却安逸存活于世——

打乱她思绪的是商徵一声极轻的声音:“妍儿。”

“是。”

“妍儿。”

“皇、皇叔?”

商妍终于从自己的世界回过神来,商徵却不再看她,他徐徐跪在碑文前,以一种谦卑的姿态俯首。

满朝臣子匍匐跪倒皇陵之前,隔着那一道厚重的碑膜拜开创下这一片锦绣河山的开国帝王。

神官吟诵起烦琐的礼文,无数白衣的神侍跪在地上俯首咏颂起繁复的经文。

隔世的风吹过青柏沙沙作响,祭祀礼乐奏响彻空旷的皇陵。

商妍静静地跪在陵前听着满山的寒风呼啸,直到一阵小小的喧闹从俯首的臣子中传来,紧随其后的是数个惊诧的声音。

“容将军!”

“容将军,莫要冲动——”

神官和神侍愕然而止。

商妍迟疑回头,陡然发现俯首的臣子之中有一个身披银色铠甲的身影。他突兀地站在跪身匍匐的人群中,满头华发被寒风吹得凌乱无比,苍老的面容上尽是狰狞。

是容裴。

商妍屏息看着,一时间猜不透他想做什么。虽然朝中早有传言容裴容将军厮杀一生功勋无数膝下却无儿无女,四十几岁才得了个千金,从此便视作掌上明珠。哪怕是塞北雪狐或是东海明珠,只要容家小姐开了口,这铁血的将军上天下地毫无怨言,容将军爱女成痴的名头早就尽人皆知。可是即便如此,他如今这样的仗势打断祭祀,难不成真敢做出什么事来?

扰乱皇陵祭祀,本来就是个可大可小的事。

容裴的脚步有些蹒跚,每一步走得都不是很稳当。可有些时候气氛往往会让所有人都静观着非常缓慢的事情。他从站起身到迈到皇陵面前花了不少时间,可偏偏再没有一个人开口。

“铮——”侍卫的刀刃终于出鞘,在石阶之前险险地隔断了他靠近皇陵的脚步。

这个步履微顿的老人抬了抬混浊的眼,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陵前,俯身将头重重地磕在了石阶之上。

一声闷响。

等他再抬头,额头上已经多了一个泛红的印记。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又重重磕下头去,一记、两记——三记过后,殷红的血顺着鼻梁流淌下来。他缓缓站起身,踏上一级台阶,又跪倒重重磕头——

三跪九叩,血花四溅。

守备的侍卫眼睁睁地看着满头华发的白发老人近乎惨烈地完成着不合时宜的礼节。一时间都略微乱了方寸,迟疑地回头向商徵投去探寻的目光。

商徵沉默以对。

而容裴仍然三跪九叩不断接近着,在他抵达最后一级台阶之时,忽然狠狠地瞪了商妍一眼,怆然开口:“臣有冤屈,望陛下做主……”

商妍被他这狰狞的一眼吓了一跳,却听见商徵冷淡的声音。

他道:“容将军扰乱祭陵,可想好罪责了?”

“陛下!事到如今,您还是执意偏袒吗?”容裴瞪着混浊的眼,声音沙哑如干沙,“妍乐公主杀小女在先,毒害杜侍郎在后,明明早已罪证确凿,您却一直置若罔闻!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先帝在上,老臣只求一个公道!陛下真要让老臣死不瞑目吗?”

商徵不语。

容裴用力擦了擦已经渗入眼睛的鲜血,忽然哽咽得笑出声来:“太祖先帝在上,老臣三朝元老,为商家的天下厮杀,戎马一生。蒙上天垂怜近天命之年才得一女,如今老来丧子,竟没有一人可还老臣惨死的女儿一个公道!敢问天理何在?”

商徵依旧沉默。良久,他才冷淡道:“容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他的冷漠换来容裴几近疯狂的神色。他忽然站起身来,直直地盯着商妍狰狞道:“老臣相信陛下并不是昏庸之辈,求陛下为老臣主持公道,陛下只需把公主交由老臣,今日冲撞皇陵之罪老臣甘愿受罚,万死不辞!”

朝臣之中没有人敢出声,可所有人几乎都专注地看着容裴,听他嘶声泣血地呐喊,有不少人的眼里已经露出几许同情之色。自然地,看向商妍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怪异和探究。

商妍站在商徵旁边如芒在背,她小心地抬头瞧了商徵一眼,忽然有些好奇,这样的局面他会不会把她交出去?就如同当年他抓着她的衣襟问君怀璧“杀还是留”一样,他会不会问朝臣“交,还是留”?

商徵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却是少有的温和。

他道:“孤敬重容将军开国有功,但是我西昭的公主是否有罪责,尚且轮不到将军来插手。”

“你……”容裴气得发抖,忽然仰天长啸,站起身来迎着侍卫的尖刀直冲上皇陵!

“既然陛下被人迷惑无法明辨是非,老臣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太祖为西昭匡扶伦常!”

侍卫们显然是拿捏不准这三朝元老开国将军会如何,见他冲上前来,他们齐齐退了几步,忽然,皇陵上空的寂静被冰凉的金属声划破——

那是无数刀剑出鞘的声音!

“有刺客!”

“来人,保护陛下——”

几乎是一瞬间,原本肃穆的皇陵乱作一团。为了避免冲撞先帝亡魂,所有祭陵皆不得带禁卫军,而如今皇陵周围忽然涌现出黑压压一片人影,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埋伏在那儿,似乎就在等祭祀的最后一声礼乐落幕,一声令下,齐齐向皇陵围拢。

他是有备而来!

一时间,商妍的脑海间闪过这个念头。她偷偷抬眼看了一眼商徵,发现他神色凛然,目光中俨然有了肃杀之气,却并无意外。反倒是容裴,不知是那群人出现得不是时候还是其他,他脸上的神情凝固在震惊上,混浊的眼里满是惊讶。

几十个护卫把商妍和商徵团团围在中央——皇陵之外那隐隐攒动的人头踏着整齐划一的步法,铠甲声摩擦出震慑人心的频率:嗒、嗒、嗒——徐徐地以排山倒海之势逼近皇陵!

没有人敢开口说话,因为所有人都已经见到了那群藏在青柏后面不知有多少的人马弓箭箭头上闪着的寒光。

此时此刻,皇陵城墙内的所有人都仿佛是瓮中之鳖。

谁若先轻举妄动,势必死于箭下!

除了那几十个围在商徵周身的贴身护卫,在场没有一人敢迈动哪怕半步,当死亡的箭已经对准心脏,忠君、爱国,平日里满口的仁义抱负在数不清的刺客面前都成了一纸空谈。

不,不是刺客。

普通的刺客没有这样严整的纪律,普通的禁卫没有这样浓重的血腥杀戮之气。他们就像孤寒之地的狼,即使隔着数十丈距离也依旧能让皇陵之内的人感受到他们狰狞的獠牙。

商妍静静地看着那群按兵不动的人马,压住心底的战栗稍稍挪动几步到商徵身后,轻声道:“皇叔,你小心……他们是……是西北驻守军队……”

除了常年镇守西北边关,笑谈渴饮敌人鲜血的西北三军,没有一支军队会有这样的气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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