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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5

下了课许久,古小美找我们回家。路上,天森对古小美语重心长地说:“我还是想做猪,不看过程只看结果。”而我同时说:“我不做猪了,质量还是自己把握比较好。”所以在我和天森都决定要爬洞的时候,我觉得要爬进去,而天森决定要爬出去。争执了许久之后,大家还是采纳了我的方法,只要有我的地方,天森就占不着我的便宜,当然更主要的是他从来就不愿意。

山上杂草丛生,一看就是没什么人来过。古小美一路上大呼小叫,怕蛇、怕野猪、怕狗熊,一路叫过来。我觉得这些生灵真是可怜,即使不在山上估计也被古小美咒死了。我们进入深山里,阳光被树林掩住了大部分,古小美还是惊惊乍乍,我和天森继续朝前走着。

“到了。”天森说。然后他把四周的杂草弄开,露出一个口,容得下三个人进出,坡是斜的,我自告奋勇地先进去打探,然后一脚伸过去,突然整个人就滑了进去。我拉着古小美一起掉下去,然后天森在拼命地喊我们,随后他也跳下来。然后我就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了,腿也

失去了知觉,眼睛里全是刺痛,灰全进了眼睛,腿动不了。我试着移动身体,动不了,应该是被岩石砸中了,却又感觉不到疼痛。可是他们人呢?他们人呢?“小美!天森!”我使出所有力气在整个黑暗中叫他们的名字,我怕,怕他们没有回声,怕我们永远地迷失在这样的黑暗中,再也不能相见。

康天森!古小美!声嘶力竭,没有回应。

天森!小美!没有回应,一点都没有,我已经叫不出声音了。四周没有光,但是我隐约可以感到自己在放弃,没有力气再挣扎。四周模糊一片,我的腿很凉,我的身体也很凉,我突然有一点难过,我无法自持地流眼泪。

我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惧怕直接导致我又重放我们来这里的镜头。昨天,就在昨天,我们还是无所事事以为未来都是美好的。而今天,我们面临的却是生死别离。我第一次觉得可能要完了。可是就是那么“轰”的一声之后,我被砸到了,他们从此就成了黑暗。我痴痴地想,在这样的时刻,往事像幻灯片一样重现,也像四季,春、夏、秋,然后入冬,然后我真的感觉到冷了起来。

6

“绪。”我仿佛听见有人喊我。

“绪。你还在不在?”我分明听见有人喊我。

“小绪!你在不在!王小绪!”我听见天森的声音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他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我的名字。

“在!我在!天森!你在哪?你千万不要死。你不要死。”我大声喊着,我没有目标地喊着,他就在我的周围的某个地方。

“我没死,就是动不了了。你呢?”他的声音传过来。

“我还好,还好,腿也动不了,你不要担心我,小美呢小美呢?”我问。

“唔……”

我听见小美的声音了,她就在我的旁边,我可以看见她。虽然没有光,但是我真的可以看见她躺在我的旁边。

“小美,你还好吗?我们都没事,小美,你没事吧?”我低头朝小美喊。

“我没事,只是有一点晕。”

“天森,太好了,小美没事。她就在我的旁边。”

一阵沉默,三个人都开始笑出声来,好像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经历了却又留下来,笑声时断时续,灰尘呛进我的胸腔,变成急促的咳嗽。

“没事吧?”

“不碍事。”

然后我开始唱歌,唱我熟悉的歌曲,唱多么羡慕天空青鸟自由飞。我要天森一起唱,他就跟着哼,小美也很小声的跟着唱,我感到胸口有一点痛。

“我好冷,先躺会儿。”小美蜷缩着身体。

“那你可以动吗?过来,躺在我的身上,过来。”我对小美说。

古小美,你不能睡,不能。绪,你不能让她睡过去。天森朝我喊。

“小美,不要睡了,不要睡了,我们来说话,不能睡。”我不知所措,朝古小美大喊。

“不冷,小美,不冷,你不要睡,我们来唱歌唱歌。你还记得那个给你写情书的男生吗?我还有六千块钱没有还给你的,你不要我还了吗?”我开始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思维也极度混乱。

“小美,从现在开始,我给你们讲笑话好不好。你们不要睡,马上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天森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镇定过。

古小美靠过来,脸上勉强挤出来一个微笑,但是显然已经不能出声了。

“从前有一个包子,他走在路上,走着走着,然后觉得很饿就把自己给吃掉了。”

“呵呵。”我笑,旁边的古小美也在笑。我们笑得有点虚弱,但至少证明我们还很清醒。

7

“我有一个大哥三十多岁了,一事无成,没有钱,有一天他去算命,算命的师傅看了以后就对他说,小伙子,你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四十岁,然后……

这位大哥一听觉得有转机,连忙问,然后……然后……怎么呢?算命先生继续说,然后……你就习惯了。”

“呵呵。”古小美先笑了起来。

我莫名其妙地又开始流眼泪,我无法形容我的状态,一定是极度混乱和失控,只有一点点意识在听在想。

然后我听见古小美也开始哭,呜呜地哭,喊着天森和我的名字。

天森有一点点慌,说:“你们怎么了?怎么了?难道是我说的笑话不好听吗?不要哭呀,我继续说好不好。千万不要哭了。”

“天森,你不要说了,你会很辛苦的。”古小美说。

“我们都不要失去意识,马上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我们都保持好精神,十分钟报告一下好不好?”天森在那边说,“我叫你们的名字,你们一定要答应我。”

我处于极度的惊恐之中,全身都在颤抖,越是这样,身体越是沉重,然后我整个身体无法用意识去控制。我隐约地感觉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回答,我在,我在。然后我听见有人叫古小美的名字,我的嘴唇也不由自主喊,小美小美。古小美靠在我的旁边,也轻轻地回答。就这样,每当我要睡过去的时候就听见有人不停地在远方叫我和古小美的名字,不停叫,我就回答,一直回答,一直回答,一直回答,天森尽可能让我们保持着意识,直到外面的人发现我们,听见用钻机打洞的声音,我终于坚持不了,头一歪就倒了去。

我感觉到我的身体被人扛着,自己却动弹不了,睁不开眼睛,灵魂就要溢出我的身体。我听见古小美的哭声,她的哭声忽大忽小,一直牵扯着我的神经。我很想睁开眼睛,却没有办法。天森呢?那天森呢?我一直思索,然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眼睛睁不开,但是听见古小美的哭泣,在问医生我是不是会醒过来。然后我听见她的哭泣,然后喊我的名字,像之前那样,远远地不停喊着我的名字。我的眼泪又流下来,我突然意识到我的遭遇,我们经历了黑暗,跌落,埋葬,最后我被抬出来。

8

我仿佛看到天森在黑暗里讲着笑话,他的头在流血,他似乎想哭泣,可他放弃了。他开始大声叫喊我们的名字,以为我们也是这样。

“医生医生,他醒了。”

我感觉到医生在测试我的心跳,用手电筒照射我的眼睛。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告诉自己不许哭,王小绪,你千万不能哭。我脑子里全是天森,天森乖张,跋扈,傻傻的样子。他坚韧,不屈,被人追赶的样子。他大度,夸张,看我的样子……

王小绪,你最想做什么?天森对着九仙山的山谷大声喊。

和康天森成为一辈子的兄弟。

康天森,你最想做什么?

和王小绪继续成为最要好的朋友,最要好的大学同学。

天森的理想让我内疚得想哭。

而终究只能满足一半的愿望。满足了他的最要好,却没有满足我的

一辈子。

一切都成了黑白电影,天森每一个随意的说笑都成为了慢镜头,天森不依不饶地说我手上的宜家保温瓶,他的一个字一个词语,一连串夸张的形容还有他的动作在慢镜头下也伤感起来。我说,宝蓝的瓶盖,洁白的瓶身,多精致。天森略带嘲讽地看着我,哼,你买吧,你买回去你奶奶不打死你,一个保温瓶上没有龙凤成祥和双龙戏珠老人家会觉得你没有品位的。然后我又看见他抽出身上的皮带朝着七八个人冲过去,将他们打到趴下后告诉他们,虽然他不喜欢打架,但真要打起来他也不怕。然后他又狠狠告诉我,那个死婊子居然敢叫人欺负你,看老子不剁了她!

我曾经告诉过他,要先保护自己。

天森想必是没有记清楚这句话,天森透支了自己,一声一声叫醒了将要昏迷的我们。被抬出去的时候,老人说,这个孩子不会保护自己,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

我的眼泪滴落,没有哭出声,压抑着让眼泪一直往下流。

天森现在躺在我隔壁的床上,白布蒙上了他的眼睛。古小美无声地哭泣。

9

如果说他要成为我的大学同学是个笑话,那我说要和他做一辈子的兄弟不过只是根本经不起品尝的过滤嘴香烟。

他站在游戏机旁边,看我把对方杀得屁滚尿流,然后感叹,男人一辈子都要做一个战士。战士就是为战而生,拼杀而死。在天森爸爸将他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家门口的时候,天森无力地看天,血一点一点迷糊他的眼睛,让他有了会反抗的血统。而到他躺在我隔壁病床上为止,他的光辉岁月也拥有了大大小小的战役不下二百场,而最后的战役却是为了我们而把自己累死。不是拼搏,也不是爆发,而是逐渐地死去,想起来他也一定觉得不爽,要求重判一次,给个机会。但是即使给个机会又怎么样呢?我相信他还会用干涸的嘴唇喊我们的名字,十分钟一次,再十分钟一次,然后在第四十分钟零五秒的时候死去,却让我们保持了足够的清醒,剩下的时间,我们在等待,等待天森叫我们一声,可是再也没有,而最为悲哀的是我们还不知道他的离开,以为他只在休息而已。

也好,和妈妈相见了。不是吗?

“这是几?”

“三。”

“这是几?”

“五。”

“这个呢?”

“八。”

“这个是几?”

“六。”

“八乘以三再乘以五除以六是多少?”

……

医生看见我沉默,转过头对我们辅导员说:“这个孩子受了一点刺激,智商有一点受损。”

我当时就想掐死他。我问他,这是几?这是几?这是几?这又是几?那几乘几除几加几乘几是多少?医生无语。

“丫有毛病。”我们辅导员也发现医生太过于独断专行。

白小墓和沐约我一起吃饭。其间白小墓小心谨慎地问我好了吗。我说好了,没什么好不了,我是男的啊。说完之后就后悔了,难道是个男的就要面对任何事情都若无其事吗?

还没有等我想清楚沐就问我:“那你这二十年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情。”我想都没想就告诉她,我以前喜欢过一个人,很喜欢很喜欢,喜欢了三年,然后我去读大学,没有来得及告诉她,我真的很后悔。

10

白小墓若有所思。

“那有没有什么庆幸的事情呢?”

我说:“后来这个暑假我回去,看到那个女孩了,变得好丑啊,我很庆幸当时没有告诉她我爱她。”

他们笑得死去活来,可是我面部表情僵硬,里面是眼泪在眼眶翻腾,后悔和庆幸绕在了一起,最后成了一个死结,解都解不开。

但是天森确实已经死了。我即使笑得开心他也是死了。我现在的生活其实和他消失了的那两年没什么太大区别,但是我知道我再也等不到他的电话了,只有古小美的电话,空洞而又陌生,显得我们的过去过于单薄,连这缝隙都填充不满,让我感到寒冷。

过去的一个星期,我没有说过一句话,这让周围的人很着急。辅导员每天亲自带我去学校医院做康复检查。医生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我都不想回答,然后瞒着我把我不说话的原因告诉我们的辅导员。辅导员会过来问我,于是我觉得心理医生和算命的先生也差不多。我只是不

想说话,不是不会说话。所以我也会反驳,比如我也会问他我答不出来的问题。

沐问我是否愿意参加大学生戏剧节。我还是看了剧本,不曲折的情节让我看见时光的错觉。那些难以理解的概念用青春的苍白面孔来代替就好,而那些丰富的寓意用什么代替,一句一句如佛家偈语,不懂就是不懂,宁愿干涩的回忆,不愿意自以为聪明的随意放弃。

“本子是谁写的?”

“与离。一个师哥。”沐回答。

与离?好陌生的名字,我却觉得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为了自己。想不通的感情,流不完的感情,只能自己慢慢体会,直到顿悟。于是我答应下来。

很多同学也都在体育馆排戏,都是无所顾忌的样子,看见我惊呼以为我真的从阴影中恢复过来。我只能挤出一点点笑容面对他们,心里却在想,这些都是看见棺材也不会流眼泪的家伙。

“哟,看看小绪,看见棺材就掉泪,好脆弱好脆弱。”白小墓过来嘲笑我。

然后他又说,谢谢你的朋友古小美,虽然她普通话不标准,但是主意倒是不错。

“你的应聘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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