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盛和夫

日本经济为什么衰退？

“日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自从泡沫经济破裂之后，尽管社会各界都嚷嚷赶快复兴经济，但日本却出现了所谓“失去的20年”。一刹那间将近四分之一世纪就过去了，经济萧条却长期延续，过去有过的繁荣犹如梦幻一般，仅仅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之中。

我国的GDP（国内生产总值）已被中国超越，倒退至世界第三位。根据美国著名金融机构高盛集团的预测，今后日本低增长的趋势还将继续，到2050年，不仅将被俄罗斯、印度、巴西等所谓金砖国家超越，甚至还将被印度尼西亚、墨西哥超越。

这已经不是什么久远的将来的事情，状况已迫在眉睫。看看现在日本的产业界吧！那些曾经称霸全球、席卷全世界的日本电子企业，如今却在庞大的赤字中痛苦呻吟。同样，曾以技术力和市场占有率引领世界经济发展的企业乃至行业，转眼间跌入低谷、陷于困境，这样的例子随处可见、不胜枚举。这究竟是“为什么”，低头苦思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

另一方面，同日本一衣带水的中国，在日本经济高速增长的20世纪70年代，老百姓都穿清一色的“中山装”，代步以自行车为主，有些落后的地方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

然而，1978年以后，邓小平倡导改革开放政策，点燃了国民“追求富裕”的愿望，从那时起，人们以不知餍足的欲望为动力，拼命奋斗，经济飞跃发展，转眼间就超过了日本，成为世界第二经济大国。

现在的中国，已不甘心仅仅充当“世界工厂”的角色，以巨大的国内市场为背景，中国已经在角逐全球经济的中心地位，并已占了一席之地。像中国的通信设备企业华为、家电巨头海尔等，在全球化竞争中已开始占据领先地位，这类企业越来越多。

还有我们的近邻韩国。在日本泡沫经济破裂、经营恶化、金融机构被迫处理大量坏账的1997年，韩国曾经面临更为严峻的、涉及国家存亡的危机，受到亚洲金融风暴的影响，韩元急剧贬值，国家濒临破产的边缘，甚至不得不归于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管理之下。

但是，在这巨大的困难面前，韩国国民不仅咬牙忍受，而且纷纷拿出个人的资产为国家所用，以献身精神致力于经济复兴。同时，在官民协作的基础之上，以三星、现代等企业为代表，拼命积累技术，拓展销路，积极推进品牌战略，集中财力实施大规模设备投资，向着挑战性的事业奋进，获得了飞跃性的发展。

在近邻诸国一片繁荣的景象面前，日本近年来经济、产业的低迷状况未免太过“相形见绌”，整个社会充满着“闭塞感”。为什么彼我之间会发生如此巨大的逆转？产生如此巨大的差距？我们到底差在哪里？

我认为，这个差，就差在国民的心态不同。

回顾过去，日本曾经有过同中国、韩国同样的苦境，不！那种严酷的程度甚至超过中韩两国。

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之后，日本化为一片焦土，工厂乃至社会的基础设施归于灰烬。雪上加霜的是，在这种状况下，还有多达600多万日本人从海外被赶回日本。不仅如此，在战后的相当一段时间内，日本还天天缺粮。

但是，在这种悲惨的处境中，日本人没有失去希望，在战火的残迹中毅然站立起来，不屈不挠，一心一意，“无论如何也得活下去”！每天拼命奋斗，而且抱着“明天要比今天好，后天要比明天好”的信念，不断钻研，不断创新。

每一位国民都咬紧牙关，凭着非赢不可、决不服输的精神，通过不断努力和持续改进，使日本不仅克服了苦难，超越了障碍，而且实现了高速增长，完成了被称为“奇迹”的经济复兴的目标。

从废墟中崛起，短短20余年，就一跃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经济大国。其经济模式、经营体质被视为世界楷模，“日本即第一！”一时享誉天下。

这一日本战后经济发展的轨迹，可以写进世界史，是一段光荣的历史。这不仅是因为GDP的数字在短时期内飞跃增长，更是因为日本国民的巨大努力和刻苦钻研，使日本从亡国的危机中犹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从这个意义上讲，作为日本人，我们应该由衷地感到自豪。

而带动如此辉煌的经济增长的功臣，就是一大批具有炽热理想的企业家：松下幸之助先生、本田宗一郎先生、井深大先生等，他们怀抱崇高的、强烈的使命感，赤手空拳，全身心投入各自的事业活动。他们揭示超乎自己能力的远大目标，并为了实现目标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地拼命工作。

有功之臣不仅仅是这一部分出类拔萃的著名企业家，还有那些藏于市井的、大量的中小企业的经营者，他们占了日本企业的一大半，他们具备旺盛的事业心，虽然缺乏经营资源，但是他们坚忍不拔，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不怕任何经济变动，领导企业顽强生存、不断发展。

我所创立的京瓷公司也是其中之一。

京瓷创立于1959年，当时资本金只有300万日元，员工只有28名，租借了人家仓库的一角做厂房，可谓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企业。但是，尽管白手起家创业，我们却意气风发，拼命努力，使企业业务不断拓展。

值得自豪的是，自创业以来一直到今日为止，长达54年间，京瓷的年度决算没有出现过一次亏损。不仅是每年都持续盈利，而且一直维持着高收益的状态。利润率最高时曾经超过40%。即使销售额超过了一万亿日元，基本上仍然能够保持两位数的高利润率。

当然，在这54年间，企业经营并非“一帆风顺”。从所谓“尼克松冲击”使日元从固定汇率制转向变动汇率制开始，经历了各种各样剧烈的经济变动：由“石油冲击”造成的订单急剧减少；因“广场协议”引发的日元急速升值；在半导体领域内日本和美国之间严重的贸易摩擦产生的影响；“泡沫经济”破裂后长期的经济低迷；还有2000年年初的“IT泡沫”；由“雷曼冲击”引发的金融次贷危机；以及最近多年持续的日元超高升值等。

特别是，京瓷产品的出口比率很高，一般来说，日元一旦快速升值，企业立即跌入赤字也毫不奇怪，然而，当1995年日元急剧攀升至1美元兑换79日元时，京瓷不仅没有落入赤字，由于经营层和员工团结奋斗，反而提升了企业的收益率。

我认为，京瓷之所以能够如此成长发展，原因就在于京瓷具备了“无论遇到任何经济变动都决不认输”的坚强意志和战斗精神。

支撑战后日本经济高速增长的动力，就是具备旺盛的斗争心、热情洋溢的经营者，以及由这样的经营者率领的企业团队。

但是，现在有许多经营者却把企业业绩持续低迷的理由都归结于经济环境和市场变动。我们看到，不少经营者都毫不踌躇地将业绩不好的原因转嫁于客观情势，转嫁于日本经济的所谓“六重苦难”。

这就错了！对于现在的日本经济、日本社会而言，最缺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不是别的，就是一颗不屈不挠的心。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无论遭遇何种障碍，都要坚决克服它！这种坚强的意志、勇气、气概，现在日本企业的领导人十分欠缺，这才是让当今的日本经济界充满停滞感、闭塞感的真正的原因。

一心一意、不屈不挠

现在的日本最需要的就是这样一颗心。“难道就这么服输了吗？不！”这种决不认输的志气，也就是所谓“燃烧的斗魂”。

战后的日本的经营者们就是这样，“奋力拼搏，决不认输”！他们燃起斗魂，互相之间展开竞争，又相互切磋琢磨，推动了日本经济的蓬勃发展。

经过长期的低迷，日本经济终于开始见到了经济恢复的曙光。这正是日本企业再一次增长发展的大好时机。现在的日本有充裕的资金，有精湛的技术，有优秀的人才。唯一缺乏的就是“燃烧的斗魂”，也就是“奋力拼搏，决不认输”这种强韧的精神动力。

只要经营者自己怀抱“非如此不可！”的强烈的意志，只要在企业经营中植入不亚于任何角斗士的激烈的斗争心，那么，就一定能够引导事业走向成功，而且一定能够像战后的日本企业一样，再次在世界经济的舞台上崭露头角。

有一句话可以用来表述这种有气魄的日本经营者所应具备的精神：

“志气高昂，不屈不挠，一心一意，坚决实现新计划！”

这句话是我刚刚就任日本航空公司董事长以后，为了激励因为破产而意气消沉的日航员工而发出的呼声。

这句话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这是倡导积极思维的哲学家中村天风先生的语言。这句话的意思是：“能不能实现新的计划、新的目标，关键就在于有没有一颗不屈不挠之心。就是说，无论碰到任何困难都决不屈服、决不退却的那么一颗心。既然如此，就要不断用这句话来激励自己，在自己的心中强烈地、持续地描绘自己的崇高的理想和目标。”

可以说，这句话浓缩了我参与日航重建的一切要义。对于航空业，我没有知识、没有经验，对于日航重建，我没有任何胜算。领导日航重建，我依靠的仅仅是这种纯粹而强烈的“心念”而已。

就是说，大家一致断言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业重建计划，无论如何一定要实现！以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去经营、去工作。“无论多么辛苦，无论直面怎样的困难，全员齐心协力，坚决克服它，日航重建就必定成功！”我反复向员工们诉说这一条。

那么，这种强烈的心念、愿望来自哪里呢？就来自不管怎样都要守护员工，无论如何都要为日本经济重生助一臂之力的纯粹的“动机”。这种纯粹的“动机”为日航员工所理解、所接受，他们的心态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我认为，这才成就了日航重建成功的所谓“奇迹”。

现在，日本的经济依然低迷，但是，只要日本的中小企业、中坚企业、大企业的经营者们，都具备不屈不挠的精神，即无论如何都要把企业经营得更加出色，不管怎样都要实现员工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幸福，拼命努力，不断创新，那么，企业就一定能成长发展，日本经济就一定能再创辉煌。

2012年12月，在日本国会解散后的大选中，诞生了安倍政权，安倍晋三首相采取了“积极财政”、“宽松货币”、“成长战略”三足鼎立的经济政策，出于对所谓“安倍经济学”的期待，日元贬值，股市上涨，市场也对经济发展出现了乐观的看法。但是，我认为，对于日本经济的重生而言，比起上述政府的经济政策，更重要的是要改变人们的思想观念、精神状态。

不管企业现在的处境多么困难，只要领导人充满斗魂，只要全体员工团结在这样的领导人周围，抱着纯粹而强烈的愿望，不懈努力，不断钻研创新，那么，就可以克服一切经济变动，取得快速发展。只要这样的企业增加了，日本的经济就一定能复兴。

不仅是产业界，就是每一位国民，只要怀抱纯粹的、美好的、强烈的愿望，不断付出不亚于任何人的努力，日本这个国家在整个世界上也一定能发挥比目前更大的作用。

正因为状况混沌不明，所以必须树立高远的目标，不要以环境变化为借口，而是朝着目标实现的方向，以不屈不挠的精神顽强奋斗。不管经营环境如何变化，只要具备绝不认输的、昂扬的斗争心，也就是以“燃烧的斗魂”去面对，就一定能开辟未来。我坚信这一点。

2012年2月，为了纪念《每日新闻》报创办140周年，举办了“每日21世纪论坛”。我应邀以“日本经济的再生和国家方向”为题，发表了讲演。本书的问世就是以这次讲演为契机。在听了我的讲演之后，每日新闻社社长朝比奈丰先生提出建议，强烈要求以“克服混迷时代的勇气和指针”为主旨，出版这本书。

2013年3月，我辞去日本航空的董事职务，有了一点静心思考的时间。在缓缓流逝的时光中，我凝思畅想，思考了这个国家的过去和未来。同时也思考了企业经营该怎么做、经营者该怎么当等问题，通过掌舵京瓷、KDDI及日本航空的经营，并以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经验为基础，我阐述了自己的思想。归根结底，这不过是一位门外汉的个人见解，不过是叙述了作为经营者的我个人一贯的主张罢了。如果本书能对日本的重生助上一臂之力，我将感到十分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