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节 第二章 月光里的银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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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达泽正在给一个活佛干活。做完一件,活佛又拿出些银子,叫他再做一件,这样差不多有一年时间了。一天,活佛又拿出了更多的银子,银匠终于说,不,活佛,我不能再做了,我要走了,我的老主人要死了,他在等我回去呢。活佛说,那个叫你心神不定的人已经死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想在这里做出一件叫人称绝的东西,你就回去和那个人一起了断了。你不要说话,你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但好多艺术家因为自己心灵的骄傲而不能伟大。我看你也是如此,好在那个叫你心神不定的人已经死了。银匠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叫这个人给看穿了,他问,你怎么知道土司已经死了,那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活佛笑了,来,我叫你看一看别人不能看见的东西。我说过,你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个艺术家。
在个人修炼的密室里,活佛从神像前请下一碗净水,念动经咒,用一支孔雀翎毛一拂,净水里就出现图像了。他果然看见一个人手里握上了宝珠,然后,脸叫一块黄绸盖上了。他还想仔细看看那人是不是老土司,但碗里睫起水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银匠听见自己突然在这寂静的地方发出了声音,像哭,也像是笑。
活佛说:“好了,你的心病应该去了。现在,你可以丢心落肚地干活,把你最好的作品留在我这里了。”活佛又凑近他耳边说:“记住,我说过你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也许是因为这房间过于密闭而且又过于寂静的缘故吧,银匠感到,活佛的声音震得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
他又在那里做了许多时候,仍做不出来希望中的那种东西,活佛十分失望地叫他开路了。
面前的大路一条往东,一条向西。银匠在歧路上徘徊。往东,是土司辖地,自己生命开始的地方,可是自己欠下一条性命的老土司已经死了,少土司是无权要自己性命的。往西,是雪域更深远的地方,再向西,是更加神圣的佛法所来的克什米尔,一去,这一生恐怕就难于回到这东边来了。他就在路口坐了三天,没有看到一个行人,终于等来个人却是乞丐。那家伙看一看他说:“我并不指望从你那里得到一口吃食。”
银匠就说:“我也没有指望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不过,我可以给你一锭银子。”
那人说:“你那些火里长出来的东西我是不要的,我要的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东西哩。”那人又说:“你看我从哪条路上走能找到吃食?再不吃东西我就要饿死,饿死的人是要下地狱的。”那人坐在路口祷告一番,脱下一只靴子,抛到天上落下来,就往靴头所指的方向去了。银匠一下子觉得自己非常饥饿。于是,他也学着乞丐的办法,脱下一只靴子,让它来指示方向。靴头朝向了他不情愿的东方,他知道自己这一去多半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就深深地叹口气,往命运指示的东方去了。他迈开大步往前,摆动的双手突然一阵阵发烫。他就说,手啊,你不要责怪我,我知道你还没有做出你想要做的东西,可我知道人家想要我的脑袋,下辈子,你再长到我身上吧。这时,一座雪山耸立在面前,银匠又说,我不会叫你受伤的,你到我怀里去吧,这样,你冻不坏,下辈子我们相逢时,你也是好好的。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那双手却在怀里安静下来了。
又过了许多日子,终于走到了土司的辖地。银匠就请每一个碰到的人捎话,叫他们告诉新土司,那个当年因为不能做银匠而逃亡的人回来了。他愿意在通向土司官寨的路上任何一个地方死去。如果可以选择死法,那他不愿意挨黑枪,他是有名气的,所以,他要体面的,像所有有名声的人都要的那样。少土司听了,笑笑说:“告诉他,我们不要他的性命,只要他的手艺和名声。”
这话很快就传到了银匠的耳朵里。但他一回到这块土地上就变得那么骄傲,嘴上还是说,我为什么要给他家打造银器呢。谁都知道他是因为土司不叫他学习银匠的学艺才愤而逃亡的。土司没有打死他,他自然就欠下了土司的什么。现在他回来了,成了一个声名远扬的银匠。现在,他回来还债来了。欠下一条命,就还一条命,不用他的手艺作为抵押。人们都说,以前那个钉马掌的娃娃是个男子汉呢。银匠也感到自己是一个英雄了,他是一个慷慨赴死的英雄,他骄傲的头就高高地抬了起来。每到一个地方,人们也都把他当成个了不起的人物,为他奉上最好的食物。这天,在路上过夜时,人们为他准备了姑娘,他也欣然接受了。事后,那姑娘问他,听说你是不喜欢女人的。他说是的,他现在这样也无非是因为自己活不长了,所以,任何一个女人都伤害不了他了。那姑娘就告诉他说,那个伤害了他的女人已经死了。银匠就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姑娘也叹了口气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你早点回来的话我就还是个处女,你就是我的第一个男人。这话叫银匠有些心痛。他问,谁是你的第一个。姑娘就咯咯地笑了,说,像我这样漂亮的女子,在这块土地上,除了少土司,还有谁能轻易得到呢。不信的话,你在别的女人那里也可以证明。这句话叫他一夜没有睡好。从此,他向路上碰到的每一个有姿色的女人求欢。直到望见土司那雄伟官寨的地方,也没有碰上一个少土司没有享用过的女子。现在,他对那个少年时代的游戏里曾经把他当马骑过的人已经是满腔仇恨了。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绝不为这家土司做一件银器,就是死也不做。他伸出双手说,手啊,没有人我可以辜负,就让我辜负你吧。于是,就甩开一双长腿迎风走下了山冈。
少土司这一天正在筹划他作为新的统治者,要做些什么有别于老土司的事情。他说,当初,那个天生就是银匠的人要求一个自由民的身份,就该给他。他对管家说,死守着老规矩是不行的。以后,对这样有天分的人,都可以向我提出请求。管家笑笑说,这样的人,好几百年才出一个呢。岗楼上守望的人就在这时进来报告,银匠到了。少土司就领着管家、妻妾、下人好大一群登上平台,只见那人甩手甩脚地下了山冈正往这里走来。到了楼下,那紧闭的大门前,他只好站住了。太阳正在西下,他就被高高在上的那一群人的身影笼罩住了。
他只好仰起脸来大声说:“少爷,我回来了!”
管家说:“你在外游历多年,阅历没有告诉你现在该改口叫老爷了吗?”
银匠说:“正因为如此,我知道自己欠着土司家一条命,我来归还了。”
少土司挥挥手说:“好啊,你以前欠我父亲的,到我这里就一笔勾销了。”
少土司又大声说:“我的话说在这亮晃晃的太阳底下,你从今天起就是真正的一个自由民了!”
寨门在他面前隆隆地打开。少土司说:“银匠,请进来!”银匠就进去站在了院子中间,满地光洁的石板明晃晃地刺得他睁不开双眼,他只听到少土司踩着鸽子一样咕咕叫的皮靴到了他的面前。少土司说,你尽管随便走动好了,地上是石头不是银子,就是一地银子你也不要怕下脚呀!银匠就说,世上哪会有那么多的银子。少土司说,有很多世上并不缺少的东西有什么意思呢。你也不要提以前那些事情了。既然你这样的银匠几百年才出一个,我当然要找很多的银子来叫你施展才华。他又叹口气说:“本来,我当了这个土司觉得没意思透了。以前的那么多土司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叫我不知道再干什么才好。你一回来就好了,我就到处去找银子让你显示手艺,让我成为历史上打造银器最多的土司吧。”
银匠听见自己说:“你们家有足够的银子,我看你还是给我当学徒吧。”
管家上来就给了他一个嘴巴。
少土司却静静地说:“你刚一进我的领地就说你想死,可我历来喜欢有才华的人,才不跟你计较,莫不是你并没有什么手艺?”
一缕鲜血就从银匠达泽的口角流了下来。
少土司又说:“就算你是一个假银匠我也不会杀你的。”说完就上楼去了,少土司又大声说:“把我给银匠准备的宴席赏给下人们吧。”
骄傲的银匠就对着空荡荡的院子说,这侮辱不了我,我就是不给土司家打造什么东西。我要在这里为藏民打造出从未有过的精美的银器,我只要人们记得我达泽的名字就行了。银匠在一个岩洞里住了下来。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达泽已经带着他的银匠家什走在大路上了。他愿意为土司的属民们无偿地打造银器,但是人们都对他摊摊双手说,我们肯定想要有漂亮的银器,可我们确实没有银子。银匠带着绝望的心情找遍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奴隶,百姓,喇嘛,头人。他几乎是用哀求的口吻对那些人说,让我给你们打造一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银器吧。那些人都对他木然地摇头,那情形好像他们不但不知道这世界上有着精美绝伦的东西,而且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了似的。
最后,他对人说,看看我这双手吧,难道它会糟蹋了你们的那些白银吗。可惜银匠手中没有银子,他先把这只更加修长的手画在泥地上,就匆匆忙忙跑到树林里去采集松脂。松脂是银匠们常用的一种东西,雕镂银器时作为衬底。现在,他要把手的图案先刻画在软软的松脂上。他找到了一块,正要往树上攀爬,就听见看山狗尖锐地叫了起来,接着一声枪响,那块新鲜的松脂就在眼前迸散了。银匠也从树上跌了下来,一支枪管冷冷地顶在了他的后脑上。他想土司终于下手了,一闭上眼睛,竟然就嗔到了那么多的花草的芬芳,而那银匠们必用的松脂的香味压过了所有的芬芳在林间飘荡。达泽这才知道自己不仅长了一双银匠的手,还长着一只银匠的鼻子呢。他甩下两颗大愿未了的眼泪,说,你们开枪吧。
守林人却说:“天哪,是我们的银匠呀!我怎么会对你开枪呢。虽然你闯进了土司家的神树林,但土司都不肯杀你,我也不会杀你的。”银匠就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忘形又叫自己欠下了土司家一条性命。人说狗有三条命,猫有七条命,但银匠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有两条性命的。神树也就是寄魂树和寄命树,伤害神树是一种人人诅咒的行为。银匠说:“求求你,把我绑起来吧,把我带到土司那里去吧。”
守林人就把他绑起来,狗一样牵着到土司官寨去了。这是初春时节,正是春意绵绵使人倦怠的时候,官寨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睡去了。守林人把他绑在一根柱子上就离开了,说等少土司醒了你自己通报吧,你把他家六世祖太太的寄魂树伤了。当守林人的身影消失在融融的春日中间,银匠突然嗅到高墙外传来了细细的苹果花香,这才警觉到又是一年春天了。
想到他走过的那么多美丽的地方,那些叫人心旷神怡的景色,他想,达泽你是不该回到这个地方来的。回来是为了还土司一条性命,想不到一条没有还反倒又欠下了一条。守林人绑人是训练有素的,一个死扣结在脖子上,使他只能昂着头保持他平常那骄傲的姿势。银匠确实想在土司出现时表现得谦恭一些,但他一低头,舌头就给勒得从口里吐了出来,这样,他完全就是一条在骄阳下喘息的狗的样子了,这可不是他愿意的。于是,银匠的头又骄傲地昂了起来。他看到午睡后的人们起来了,在一层层楼面的回廊上穿行,人人都装做没有看见他给绑在那里的样子。
下人们不断地在土司房中进进出出,银匠就知道土司其实已经知道自己给绑在这里了。为了压抑住心中的愤怒,他就去想,自己根据双手画在泥地上的那个徽记肯定已经晒干,而且叫风抹平了。少土司依然不肯露面。银匠求从面前走过的每一个人替他通报一声,那上面仍然没有反应。银匠就哭了,哭了之后,就开始高声叫骂,少土司依然不肯露面。银匠又哭,又骂。这下上上下下的人都说,这个人已经疯了。银匠也听到自己脑子里尖厉的声音在鸣叫,他也相信自己可能疯了。少土司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高高的楼上,问:“你们这些人,把我们的银匠怎么了?”没有一个人回答。少土司又问:“银匠你怎么了?”银匠就说:“我疯了。”
少土司说:“我看你是有点疯了。你伤了我祖先的寄魂树,你看怎么办吧。”
“我知道这是死罪。”
“这是你又一次犯下死罪了,可你又没有两条性命。”
“……”
少土司就说:“把这个疯子放了。”
果然就松绑,就赶他出门。他就拉住了门框大叫:“我不是疯子,我是银匠!”
大门还是在他面前啯啷啷关上了,只有大门上包着门环的虎头对着他龇牙咧嘴。从此开始,人们都不再把他当成一个银匠了。起初,人们不给银子叫他加工,完全是因为土司的命令。现在,人们是一致认为他不是个银匠了。土司一次又一次赦免了他,可他逢人就说:“土司家门上那对银子虎头是多么难看啊!”
“那你就做一对好看的吧。”
可他却说:“我饿。”可人们给他的不再是好的吃食了。他就提醒人们说,我是银匠。人们就说,你不过是一个疯子。你跟命运作对,把自己弄成了一个疯子。而少土司却十分轻易就获得了好的名声,人们都说,看我们的土司是多么善良啊,新土司的胸怀是多么宽广。少土司则对他的手下人说,银匠以为做人有一双巧手就行了,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做一个人还要有一个聪明的脑子。少土司说,这下他恐怕真的要成为一个疯子了,如果他知道其实是斗不过我的话。这时,月光里传来了银匠敲打白银的声音:叮咣!叮咣!叮咣!那声音是那么地动听,就像是在天上那轮满月里回荡一样。循声找去的人们发现他是在土司家门前那一对虎头上敲打。月光也照不进那个幽深的门洞,他却在那里叮叮咣咣地敲打。下人们拿了家伙就要冲上去,但都给少土司拦住了。少土司说:“你是向人们证明你不是疯子,而是一个好银匠吗?”
银匠也不出来答话。
少土司又说:“嗨!我叫人给你打个火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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