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一章 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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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秤最多的是春秋两季。
春天是人们互换各种作物种子的季节。
秋天则是杀猪宰羊的季节。
索南记得自己五岁那年,家里又要杀猪,知道父亲又要叫自己去借秤,就偷偷走开了。在村口他遇到鱼眼夺科。
“我们家杀猪了。”索南神情悲戚,小心翼翼地说。
“你们家又杀猪了?”夺科问,“我要到河边去了。”
“我也想去。”
“我不让你去。我的鱼会害怕你。明天,这些鱼就不会出来了。一打霜它们就要到洞里去了。”
索南还记得自己问他鱼在岩洞里,在灌满了冰冷的水的岩洞里吃些什么。鱼眼夺科说他也不知道,口气十分惭愧。直到几年以后,夺科有一天突然在上课时告诉他,冬天那些鱼肯定钻到地球的另外一边去了。既然老师说这里是黑夜时那里正是白昼,那么,这里的冬天也就是那里的夏天。索南是个聪明的孩子,又提了一个问题,很深的洞一定很黑,鱼怎么可以看见。这问题使敏感腼腆的夺科深深垂下脑袋。索南看到夺科的颈项很细,上面筋脉分布清清楚楚。他立即在地理课上完成了汉语课的作业:用“就像……一样……”造句。那句子是这样造的:我叫他的头低下去了,就像我砸断了他颈项的骨头一样。
但这是后来的事了。
当时,他却听话地站立在原地。看着夺科弯腰钻过栅栏的空隙,进了麦地,然后,整个人就从麦地中消失了,只剩下些沉甸甸的麦穗和一些身着破衣烂衫的假人在风中轻轻摇晃。
背后的村子里,传来午间公鸡啼鸣的声音,以及谁家的院门被推动的咿呀声。
他转身向村里走去。快到自家院门口时,又改变了主意去了夺科家。屋外的阳光过于强烈,刚进屋时,他的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他只听到村里的丑女人用柔和动听的声音说:“枰就在你背后。”
他转过身去摸索,突然“当啷”一怕碰响了秤盘。当他把秤稳拿到手时,余音还在屋子中嗡嗡回响。这时,索南的眼睛已经适应屋内的光线了。看到墙、碗橱上面在新年时捺上的万寿纹与日月同辉图案已经被烟熏得泛黄了。夺科的妈妈就站在碗橱旁边。
她笑了笑,问:“你家的猪膘很厚吧?”
“这么厚。”他伸出自己的小巴掌。
“以前,我们家年年杀猪都是你比的那么厚的膘。”
“现在杀的猪没有膘?”
“我家已经三年不杀猪了。没有。”秋秋突然神情古怪地笑了,“我男人死了,我没看见他死。地分给地少的人了,可我还可以看见地里的麦子。你到窗口去看吧,那些地以前大都是父亲和我男人家的。”
“三年了”,她又说,“我们都没有杀过猪了……你把秤拿走”。
索南想说点什么:“我看到夺科了,他说他要到河边看鱼。”
“让他看,可怜的东西。”
索南不知道她是说鱼还是自己的儿子是可怜的东西,就转身下楼。门外的强烈阳光使他闭上了双眼,这时,他听到一个柔媚的女人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索南!”
他睁开眼,又听到叫了一声。他把头转过去,看到了窗户里秋秋那张丑陋的脸。
“你回家告诉你阿爸”,她的声音变得恼怒而又急促了,“秤我不要了,换你们一块猪肉吧。夺科,还有,我都要忘记猪肉的味道了”。说完,砰一声关死了窗板。
秋秋很满意自己的这一举措,窗板合拢的声音是那样的干净利落。
她坐下来,斟了一满碗茶,放在火塘上首通常是男人占据的位置上,然后以男人的姿势在那块地毯上坐下。以喝大碗酒的架式喝茶,并且喝出了咕噜咕噜的声响。不论男人女人在饮食方面弄出声响都是不合规矩的,除非是很饿很渴,或者有什么事情做得值得炫耀的男人,才会故意弄出很多声响。
这茶很浓。给她留下满嘴苦涩的味道。
这个丑女人,这个寡妇想像自己变成男人,自己的女人不用养猪就可以吃到猪肉。难道不是吗?就是屁股下面这块还有五成新的三尺见方的地毯,就可以从那个贪财的家伙那里换到一头又肥又大的羊子。这座村里最为高大气派的房子里难道没有足够的东西换取美味的东西?有的。自己家族的财产在上几辈人那里只是慢慢地聚敛而从未散失,其实,这一切都是天意而非人为。那么现在也到了命定的家道中落的日子了,既然命中注定让一个女人像一个男人一样挥霍,那就挥霍吧,哪怕她是一个丑陋的、谁也不爱的女人!
秋秋站起身来又啪哒一声掀开另一扇窗户,向对面那幢寨楼呼唤起来:“呦!夏佳!夏佳!夏——佳——”
小叔子在楼顶平台上出现了。
“你在叫我吗?嫂子!”
“知道我在叫你就赶快过来!”
“马上就去?”
“马上!”
小叔子尖削的脑袋从楼梯口落下去了。他瘦弱腼腆,肤色细腻,仿佛一个女人。秋秋知道他不是女人,就像她已经想像自己是男人一样,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固执地认为夏佳应该是个女人,是多愁善感的、纤弱娟秀的姑娘。夏佳来到这里先要下楼,下楼时总是小心翼翼,穿过院子。然后才又一次穿过这边的院子,再上一次楼梯,这需要一点时间,而他只会花比任何人更多的时间。秋秋一边想一边利索地脱掉身上那件破旧得不成样子的袍子,从衣架上随手扯下一件紫红色的呢子长袍穿上,又系上一条水绿色的腰带,下边的院子里依然没有什么动静。她开始从容地打量衣架,这个我们称之为衣架的东西是这样的:一根光滑的曾经香气浓郁能防虫蛀的柏树干悬挂在屋子左侧,衣物都一样搭在上面,另一根杆子上搭着些崭新的地毯与被褥,还有剩下的杆子用来悬挂各种风干的肉。眼下,那木杆上只有些深色的油迹。
秋秋看着那根空着的挂肉的杆子,想起以前那里挂着整只的羊子,整扇的猪肉,想起那些陈年的猪肉散发着难闻的哈喇味道。
这时她听到院门被人推开时的咿呀声,门咿呀了三次,推门的人显得犹疑。她又在火塘上首坐下。楼梯一被踩响,她就亮开嗓子:“你上来吧,不要害怕。”
同时,她也意识到了完全不必用这么响亮的声音来说话。但小叔子的头刚一从楼梯口冒出来,她又用同样响亮的声音说:“过来坐下吧,你不要害怕!”
“我没有害怕。”小叔子咕哝着。
确实,秋秋自己也不知道小叔子有什么值得害怕。但她还是又一次说了:
“你坐下,不要害怕。”
“好吧,我……坐下,坐下了。”
“坐下了吗?”
“嫂嫂,你……是怎么啦?”
“我?”
这话问得十分突然,秋秋的眼睛转到自己身上,看到自己穿上了死去丈夫的衣裳,下垂的眼睛又看到自己宽大的鼻尖。
“你问我吗?”
小叔子没有说话,他这才注意到嫂子穿上了新衣服。
“你问我,我穿了一件新的衣服。好不好看?”
小叔子窘迫地把眼光垂向自己的脚尖。
“给我倒碗茶。碗在这里,好了。你自己也倒一碗……啊,你喝茶连点声音都没有,猫喝水才是那样……以后,你想弄出多大声音就弄出多大声音。要是没有别的姑娘爱你,你又爱上了,就把我当成那个姑娘,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秋秋带着快意注视小叔子低垂着头,端着茶碗不知举起还是放下。
“今天,我们喝的是茶,以后我们就该喝酒了。以前,你哥哥喝酒时我还心疼呢。老辈人都说喝酒会败了家业。”
泪水却慢慢涌上来,溢满了眼眶。
“你哥哥他不爱我。”
“他爱你。”
“那他为什么去打和他毫不相干的仗。你说吧,那是为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
泪水又慢慢流了回去。秋秋的经历与性格都决定了她的泪水从不外流,都是从里到外,又从外向里循环。可以感到的是:泪水中的盐分愈变愈浓,现在泪水每一次溢漫都使眼球刺痛。秋秋听说过西北方向的千年湖水里凝结的盐像冬日凌晨美丽的霜针。她试着用手去触摸眼球,但没有摸到那样的东西。小叔子呆呆地望着,他能望出什么呢?望到一个女人的内心深处?
她笑了笑,“我是叫你晚上过来吃肉。”
“……”
“我用那杆老秤换来的,那杆老秤。我估摸了一下,你那里,我这里的东西可以换好多吃的东西。”
“我记得父亲用秤称借贷出去的东西,又用秤称回来。”
“好了!你侄儿在河边看鱼呢。去叫他回家!”
夏佳下了楼,热辣辣的泪水又一次涌满她眼眶。这时,西垂的夕阳已靠近山垭口,光线几乎是平直地射进窗户,落在地板上、墙壁上变成一片锈红色。一些木头朽腐,一些岩石风化的某一阶段都会呈现这种红色。
“嘘——”
鱼眼夺科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这时,水面已被夕阳辉映得五彩续纷,入眼的只是水面上金属般的光芒,水下的一切都看不见了。但他仍然感到水下小些的鱼已经离开河岸,在从河上吹过的风刚刚变凉时它们就离开了。更小些的在十多天前就开始陆续离开,然后就没有再回来。
一阵轻风挟带着来自西北方向雪山的寒意吹过河面,吹皱的水面又恢复平静后,现出静伏水底的那些鱼。黝黑的小鱼已经游走,涨满河槽的水也已经跌落了许多,那些半大的鱼和少数几条大鱼依然呆待在夏天里它们待的地方,只是因为深秋河水清浅才显露出来。这时,又一阵风使那些鱼消失在细密的波纹底下。
夏佳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夺科。”
“嘘——”
“你母亲……”
“嘘。”
“叫我叫你……”
“嘘!”
“叫你回家。”
夏佳不顾侄儿的嘘声,坚持说完秋秋吩咐他说的话。但他也只不过把秋秋的吩咐当成一句需要如实转达的话,而不是一件非完成不可的事情。
夏佳小心翼翼地站到侄子身边看那些呆头呆脑的,同时也令人感到恐惧的鱼。
夏佳觉得要不是这些颜色、躯体都只和蛇相近似,永远不停地吞食清水并煞有介事地咀嚼清水又吐出清水的鱼,秋天的流水,秋天河底的石头、砂粒,落在河底的秋天的阳光金币般的光点一定比夏天的河水漂亮。夏天漂亮的是河岸的草地,草地上云杉、柏、柳树以及桦树的可人阴凉。夏天的流水不是一种纯净的东西,单单它的气味也显得过于杂乱,夏天的河流带着秋秋那种女人的味道。
夺科鼓突着一双鱼眼说:“今天这些鱼就要离开了,明年再来。”他问:“夏佳叔叔,这些鱼冬天去什么地方?”
“你母亲叫你回家吃肉。”
“鱼一走,冬天就要来了。”
“你妈用家里的老秤换了肉。”
“秤?那条鱼才叫老呢。”
“猪肉。”
夏佳强调说,同时听见自己喉咙里咽下一口唾沬,他的嘴巴里居然尝到了猪肉的香味,感受到满口油脂的快意。
“叔叔你看那条鱼的胡子。”
“哪条?”
“胡子像蜘蛛腿一样乱动的大鱼。”
夏佳突然感到心中对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充满温柔的怜悯。一股辛辣的东西流人鼻腔,刺激得他差点咳嗽起来。
“我们不看鱼了,我们回家去看你妈妈,她在等你。”
注视着河面一片金光,一种别样的柔情涌上夏佳心头,他又说:“她等你阿爸,他没有回来。你不能老叫她来等你,回家吧?”
夺科拔出含在口里的拇指,把食指竖在嘴前又一次发出了嘘声。他踮起脚,凑到叔叔耳边说:“它们马上就要走了。”
这时,那条长胡子大鱼的嘴巴不断翕动,他们仿佛听到鱼嘴里发出了咕咕的声音。
又一股风顺河而来,把许多看不见的冰凉水沬吹到他俩脸上,他们同时打起寒噤。这就是说,等到地里的庄稼收割以后,麦香从空气中一旦消失,冬天就来到了。
以后接连好几个冬天,夺科都鼓突着那双被寒风吹得泪汪汪的,决心穷究一切的眼睛向每一个人询问:鱼们到哪里去了?这是他问男人们的问题。
问女人们的问题是:鱼们冷还是不冷?那些被问话的女人抚摸着冰凉的手指,心中产生出不祥的预感。
这样又过完三个冬天。
三个冬天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与这个故事相关的是:莫多家的两幢房子有一幢已经被没收了。这年春天——1965年的运动中,他家成为地主。加上最后一代那个名叫夺科的娃娃那双显得怪诞不祥的鱼眼,柯村人都说,这个家族命数已经尽了。一个家族的兴衰并不能在相信天命的人群中引起更多的感慨。
同时,另一个家族又开始他的兴盛过程。那个是和夺科同年的索南家族。他父亲因为在平叛时给部队运过弹药和给养,成为人民公社的大队会计。其实,读者知道,这个漫长过程在三年前已经开始了,秋秋用一杆家传的老秤换取了—块猪脊梁上的肥肉。那个夜晚和这个夜晚一模一样,火塘里火苗显得快活而轻松。秋秋、夏佳和夺科的肠胃、嘴巴都涂满了猪油。屋里没有点灯,寡嫂、小叔子和侄儿的嘴唇都泛着油光,那是塘火映照成的。他们的脸反而深陷在黑暗中间。寡嫂肥厚的嘴唇吸引住了小叔子的目光,单单就那嘴唇的形状与质感而言,是颇为诱人的。因为滋润的猪油,秋秋没有像往常那样长吁短叹。而今天的塘火也是那样温柔地闪烁着。莫多家和索南家同时宰猪。猪崽是莫多家用一段西藏氆氇换来的。莫多家的猪刮烫得很不干净,是秋秋和小叔子共同劳作的结果。小叔子早在把猪刺死时就受到惊吓,煺毛时,秋秋拿刮子,他用瓢随着刮子浇淋滚水,手不断抖索,几次都把水浇到了寡嫂手上,他害怕秋秋斥骂,哆嗦得更厉害了。
而就隔着一道劈柴栅栏,索南家也在他们的新居——人民公社没收的地主财产——院子里杀猪。他们的院子里有许多熟手帮忙,猪烫得白白净净,肚腹已被切开,一大堆热气缭绕的肚肠摊开在一块竹席上。院子里的薄雪已经践踏得十分脏污了。还有许多汉族人在那里围观,这些人是这年春天迁到对岸的,是新建的伐木场的工人。因为河上没有桥,半年来,两岸的人都在好奇地互相观望。这天早上,他们被猪临终时嘹亮的叫声所吸引,小心翼翼地从冰封的河面上过来,脸上带着犹疑不定的神情进了村子,又慢慢踱进他们曾隔岸观望许久的,夏天里开着牛蒡、罂粟花,现在却冻得邦硬的院子。他们一律穿着蓝色工装,观看藏族人杀猪像观看祭祀一样,脸上显露出神秘的表情。
村里对这些人知道不多,只知道这些人是来砍伐树木,知道这些人属于吃鱼的民族。
但一个夏天过完,只看见他们开挖菜地,修建房子。现在,他们住进了亲手盖成的一幢幢排列得整整齐齐、矮而且长甚至转弯的木头房子。
现在,农民和工人,这些互相感到稀奇的人彼此默默地打量,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在严冬的早上呼出的团团白雾却在空中交织成片,难以分离。
夺科看着这一切,却难以明了这种现象背后有什么意义,他看到随着太阳升高,日光强烈,那些缭绕的雾气就消失了。他看到索南父亲袒露出强健的臂膀,鼓起腮帮,一用力,就把弄干净的猪倒提起来。
他大声吩咐儿子拿秤来。
索南拿来那杆秤。肥猪被卸开,分成头、四肢共五块。称完,他又吩咐索南从篱栅缝里递过秤去。
夺科去接秤。
秤杆的光滑与冰凉又叫他怅惘地想到了他的不知在何处的鱼。
索南说:他家的猪是一百零八斤。
“你们称称你们家的猪有多重”,索南告诉夺科,“我阿爸说的”。
夏佳担心地看了那枰一眼,就像那不是秤而是另一种东西,一种险恶的东西。“我们不要。”
“你怕什么?”秋秋问。
“我怕我们的猪没有他家的重。”
“我就不怕,你不知道这个家到我们这里就完了,你没有听过一百年一个家的谚语,我就不怕我家的猪没有人家的重,我只怕自己家的男人比人家男人胆子小,气力也小。”她一边斥骂小叔子,一边把劈成两半的猪挂在抨钩上约了,说:“五十六斤零十二两。”
夺科还秤时,说:“我妈说,猪是五十六斤零十二两。”
“知道了,听见你家猪叫声比我家猪叫声响亮就知道了。”
确实,这种挨刀的平时难得出声的畜牲临死时是那样高声地嗥叫。这和羊是不一样的。羊子平常咩咩叫唤,宰杀时哪怕是一大群也会哑然无声。
夺科突然对索南父亲发问:“它们到哪里去?”
“它们?”
“鱼。它们。”
夺科看到他脸上像所有被他询问的人一样,显现出对他,对他的命定衰亡的家族的厌恶神情,对鱼的厌恶的神情。
“哦,我不知道。小家伙,你这双奇怪眼睛背后是个什么样的脑子啊,我真想打开看上一眼”,他用粗大有力的手指钳住夺科小小的脑袋,使劲挤压,“啊,你的眼睛是本来就那样鼓突,还是因为我使劲它们就要爆炸了?”
索南的父亲松开他沾满猪血的手说:“你说谢谢你放了我。”
夺科说:“谢谢你放了我。”但他只感到自己掀动嘴唇和舌头,却没有听到声音。他只听到血液涌回头部时掠过耳鼓的嗡嗡的声音,伴随着这涌流声的是眼前飞舞的彩色虹影。他慢慢往自己家院子里走,克服住了头晕和恶心。并且记住了索南父亲最后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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