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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第七章

我信步走出院子。

这个镇子与我去过的其它草原小镇一模一样,七零八落的红砖或青砖的房子都建在公路两旁。土质路面十分干燥,脚踩上去便有尘土飞扬。更不要说阳光强烈的时候,常常有小旋风平地而起,还间或有一辆卡车驶过,会给整个镇子拉起一件十分宽大的黄尘的大氅。这么多蒙尘的房子挤在一起,给人的印象是,这个镇子在刚刚建好那一天便被遗忘了。宽广的草原无尽延伸,绿草走遍天下,这些房子却一动不动,日复一日被尘土覆盖,真的像是被遗忘在了世界的尽头。我踩着马路上的尘土走进了供销社。有一阵子,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感到袭上身来的轻轻寒气,然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哧哧的笑声。这时的我眼睛已经适应了光线的变化,又能看见了。我看见一个摆着香烟、啤酒的货架前,那个姑娘的脸。是昨晚上在一起的欢歌、饮酒并有些试探性接触的姑娘中的一个。

她说:“啤酒?”

我摇摇头,说:“烟。”

她说:“男人们都喜欢用酒醒酒。”然后把一包香烟放在我面前。我付了钱,点上香烟。一时感到无话可说。这个姑娘又哧哧地笑起来。昨天晚上,有人告诉了我她的名字,但我却想不起来了。她笑着,突然问:“你真想拍温泉的照片?”

我说:“昨天我已经拍过了。”

她的脸有点红了,说:“拍女人,不穿衣服的?”

我点了点头,并为自己的不坦率有些不好意思。

“那拍我吧!”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尖利了,并用双手捂住了脸。然后,她走出柜台,用肩膀推我,于是,我又感到了她另外部分柔软而温热的碰触,她亲热地凑过来,说:“走吧。”那温热的气息钻进耳朵,也有一种让人想入非非的痒。

我们又重新来到了明亮灼人的草原阳光下,她关了供销社的门,又一次用温热的气息使我的耳朵很舒服的痒痒,然后说:“走吧,摄影家。”

我被这个称谓吓了一跳,她说:“贤巴县长就是这么介绍你的。”

穿过镇子时,我便用摄影家的眼光看这个镇子上的美女,觉得她的身材有些不恰当的丰满。我是说她的腰,扭动起来时,带着紧裹着的衣服起了一些不好看的褶子。但她的笑声却放肆而响亮。我跟在她后面,有些被挟持的味道。就这样,我们穿过镇子,来到了有三幢房子围出一个小操场的小学校。一个教室里传出学生们用汉语念一首古诗的声音,另一个教室里,传来的却是齐声拼读藏文的声音。这个笑起来很响亮,却总要说悄悄话的姑娘又一次附耳对我说:“等着,我去叫益西卓玛。”

于是,我便在挂着国旗的旗杆下等待。她钻进一间教室,于是,那些齐声拼读藏文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她拉着一个姑娘从教室里出来,站在我面前。这个我已经知道名字叫益西卓玛的姑娘才是我想象的那种美人形象。她有些局促地站在我面前。眼睛也躲躲闪闪地一会儿望着远处,一会儿望着自己的脚尖。

供销社姑娘附耳对她说了句什么。益西卓玛便扭扭身子,用嗔怪的声音说:“阿基!”

于是,我知道了供销社姑娘名叫阿基。

阿基又把那丰满的紫红的嘴唇凑近了益西卓玛的耳朵。她觑了我一眼,然后红了脸又嗔怪地说了一声:“阿基。”就回教室里去了。

阿基说:“来!”

便把我拉进了一间极为清爽的房子。很整齐的床铺,墙角的火炉和火炉上的茶壶都擦拭得闪闪发光。湖绿色的窗帘。本色的木头地板。这是一个让人感觉清凉的房间。我坐在椅子上,看着靠窗的桌子上,玻璃板下压着房主人的许多照片。我觉得这些照片都没有拍出那个羞涩的美人的韵味来。

我正在琢磨这些照片,阿基站在我身后,用胸口碰了碰我的脑袋,然后身子越过我的肩头,把一本书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原来是一本人体摄影画册。我随手翻动,一页页坚挺的铜板纸被翻过,眼前闪过一个个不同肤色的女性光洁的身体。这些身体或舒展或扭曲,那些眼神或诱惑或纯洁,那些器官或者呈现出来被光线尽情勾勒,或者被巧妙地遮蔽与掩藏。这时,下课的铃声响了起来。铜质的声音一波波传向远方。门咿呀一声被推开,益西卓玛老师下课了。她拍打着身上的粉笔末,眼光落在画册上,脸上又飞起两朵红云。

我听见了自己咚咚的心跳。

阿基对益西卓玛伸伸舌头,做了一个鬼脸,再次从我肩头俯身下来,很熟练地翻开其中一页,那是一个黑色美女身上布满水珠一样的照片。她说:“益西卓玛就想拍一张这样的照片。”

益西卓玛上来狠狠掐了她一把。阿基一声尖叫,返身与她扭打着笑成了一团。两个人打闹够了,阿基躺在床上喘气,益西卓玛抻了抻衣角,走到我面前,说:“是不是从温泉里出来,就能拍出这种效果?”

我不知为什么就点了头,其实我并不知道一个女人光着身子从温泉里出来是不是这种效果。

“我下午没课,我们……可以,去温泉。”

她面对学生时,也是这种样子吗?阿基问我要不要啤酒,我说要。问我要不要鱼罐头,我说要。她便回供销社去准备野餐的食品。阿基一出门,两人一时没话,后来还是我先开口:“这下你又有点老师的样子了。”

她说:“这本画册是我借学校图书馆的,毕业时没还,带到这里来了。”不等我再说什么,她又是命令学生的口吻,“去拿你的相机,我们等你。”

回到乡政府,他们的会还没散,挎上摄影包后,我想,我到温泉来想拍什么照片呢?然后,又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咚咚作响。

两个姑娘很少呆在水里,她们大多数时候都在青草地上摆出各种姿势,并在摆出各种姿式的间隙里咯咯傻笑。有时,阿基会扑上来亲我一下。后来,她又逼着我去亲益西卓玛。益西卓玛样子很羞涩,但是,你一凑上去,她的嘴巴便像蚌一样微微张开,还有那嘴唇微微的颤动更是夺人心魄。我已忘了来温泉要拍的并不是这种照片。这两个草原小镇上的姑娘,态度是开放的,但衣着却是有些土气,两者之间不是十分协调。但现在,她们去除了所有的包裹与披挂,那在水中兴波作浪的肉体,在阳光下闪耀着鱼一样炫目水光的肉体,美丽得让人难以正视,同时又舍不得不去正视。

她们不断入水,不断出水,不断在草地上展开或蜷曲起身体,照相机快门应着我的心跳声嚓嚓作响。

我真不能说这时的我没有丝毫的邪念。我感到了强烈的冲动。

两个姑娘肯定觉察到了这种冲动。她们又把身子藏在了水中,嘻嘻地笑着说:“你怎么不脱衣裳?”

“你怎么不敢脱衣裳?”

对于知晓男人秘密的女人又何必遮掩与躲藏,我动手脱衣裳。我这里还没有解开三颗扣子,两个姑娘便尖叫起来:“不准!”脸上同时浮现出受辱的表情。看我面有愠色,她们又对我撩来很多水花,然后靠在岸边抬头呶嘴,说:“亲一个,来嘛!”

“来嘛,亲一个。”

我的吻真是带着了激情,可是,两个嘴唇刚碰到一起,女人像被火苗舔着了一样,滑溜溜的身子从我手里滑开了。阿基是这样。益西卓玛也是这样。不过,益西卓玛在我怀里勾留了稍长一点的时间,让我感受了一下她嘴唇的与身子的震颤。但最后,她还是学着阿基的样子,火烤了一样尖叫一声,从我手上溜走了。两人蹲在轻浅的温泉中央,脸上一致地做出纯洁而又无辜的表情,眼神里甚至有一丝哀怨。让你为自己的男人的欲望产生负罪之感。我无法面对这种境况,背过身子走上温泉旁的小山岗。

我坐在一大块岩石上,一团团沁凉的云影慢慢从头顶飘过,体内的欲望之火慢慢熄灭,代之而起的是淡淡哀伤。我走下山岗时,两个姑娘也穿好衣服了。她们在草地上铺开了一条毡子,上面摆上了啤酒和罐头,还有谁采来一束太阳菊放在中间,配上她们带来的漂亮杯子煞是好看。但那气氛却不够自然。我脸上肯定带着抹也抹不去的该死的人家欠了我什么的表情,弄得两个姑娘一直露着有些讨好的笑容。就在这时,我们听见了汽车的声音,然后看见汽车在草原上拉起的一道黄尘。

很快,贤巴副县长就带着一干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有些莫名的峻严。两个姑娘对他露出灿烂笑容,眼里的惊恐之色无法掩藏。

贤巴不理会请他坐下的邀请,围着我们展开在草地上的午餐,围着我们三个人背着手转圈,而跟随而来的乡政府的一干人抱着手站在一边。看着两个姑娘脸上惊恐之色越来越多,我也有种偷了别人什么东西的那种感觉。

贤巴终于发话了,他对乡长说:“我看你们乡政府的工作有问题,就在机关眼皮底下,老师不上课,供销社关门……”乡长便把凶狠的眼光对准了两个姑娘。

两个姑娘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摊子,贤巴又对乡长说:“是你管理不规范才造成了这种局面,”然后,他走到两个姑娘面前,说,“其实这也没什么,以后好好工作就是了。今天,我放你们的假,我的这位摄影家朋友要照点温泉里的照片,就让他照吧。当然,”他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我这可能都是多事,可能你们早已经照过了。”

两个姑娘赶紧赌咒发誓说没有。没有。

“那等我们走了你们再照吧。下午还有很长时间。”

两个姑娘拼命摇头。

副县长同志很温和地笑了:“其实,照一照也没什么,照片发表了就当是宣传,我们不是正要开发旅游资源吗?可惜我们这里是中国,要是在美国那种国家,你们在温泉里的裸体照片可以做成广告到处发表,作为我们措娜温泉的形象代表。”

两个姑娘在乡长的示意下,十分张惶地离开温泉,连那些吃食都没有收拾就回镇子上去了。

贤巴坐下来,对我举举两个姑娘留下的漂亮酒杯,不客气地吃喝起来。那气派远不是当年跟工作组得到一点好处时那种故意做出来骄傲了。

我没有与他一起吃喝,而是脱光了衣服下到温泉里。

水温软柔滑,我的身子很快松弛,慢慢躺倒在水里。在日本上田市一座叫做柏屋别所的温泉山庄,我也这样慢慢躺倒在一个不大的池子里。池子四周是刻意布置的假山石,甚至还有一株枫树站在水边,几枝带嫩叶的树枝虬曲而出,伸展在头上,没有月亮,但隔着窗纸透出的朦胧灯光却有些月光的味道。池子很小,隔着一道严密的篱墙,伴着活泼的撩水声传来女人压低了的笑声。我学着别人把店伙计送来的小毛巾浸热了搭在额头上,然后,每个人面前的水上都漂起一个托盘,里面有鱼生、寿司和这家店特制的小糕点,然后是一壶清酒。清酒度数不高,但有了酒,就有了气氛。隔壁又传来活泼的撩水声,我对陪同横川先生说:“隔壁有女人?”

他笑了,啜一口酒,看看那堵墙,说:“都是些老年人。”

而这确乎就是川端康成曾经沐浴并写作的温泉中的一个。在温泉山庄的陈列室里,便张挂着他字迹工整的手迹,那是他一本小说的名字:花之圆舞曲。

大家想起了黑井谦次先生的话,于是都压低了声音笑起来。

当大家再次沉默时,我想起了自己在草原上第一次沐浴温泉时的情景。

心里有气的县长大人坐在岸上猛吃海喝,我自己泡在水里,乡政府的人不吃也不洗,他们在费力琢磨县长跟他远道带来的朋友是个什么样的奇怪关系。所以,我从水里伸手要一瓶啤酒的时候,也就要到了啤酒。其实,那只是要借机掩饰心里的不安。后来,温泉水和啤酒的联合作用,很快就让我心情放松下来。我不就是拍了些姑娘裸浴温泉的照片吗?更何况,他们还不能确定我们拍了照片。县长带着些怒气吃喝完了,回过身对我说:“泡够了吗?”

我穿上衣服,大家便上路了。乡政府的北京吉普紧紧地跟在我们车屁股后面,经过镇子的时候,贤巴对司机说:“不停了,回县上去。”

司机一轰油门,性能很好的进口越野车提速很快,我们的车子后面扬起大片的黄尘,把那个镇子掩入了尘土。镇子上有两个姑娘把她们的美丽的身体留在了胶卷里,把她们某种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渴望留在了我的心上。乡政府的吉普车又在尘土里跟我一段,然后,终于停了下来。

副县长吐了一口气,说:“他们肯定是呛得受不了了。”

司机没心没肺地说:“也许这样能治好他的气管炎。”

副县长有些恨恨地说:“他的管理能力太差了,哼,乡上的干部不上班出去野餐。”

他这些话使我心里的不安完全消失了:“好了,县长大人,我叫了两个姑娘,准备拍几张照片,也不至于把你冒犯成这样。”

他哼了一声。

我的话更恶毒了:“你是不是草原上的皇帝,这些姑娘都是你的妃子?”

他说:“不管我们怎么努力工作,你们这些臭文人,都来找落后的证据。”

“人在温泉里脱了衣服洗澡就是落后吗?”

“女人洗澡男人都要守在旁边吗?”

我真还无法回答,便转脸去看窗外美丽的草原。眼睛很舒服,耳朵里像飞进了许多牛蝇嗡嗡作响,副县长同志滔滔不绝地讲着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讲得自己脸上放光。

我说:“你再作报告,我要下车了。”

他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说:“知道吗,小子,过了这么多年,你的臭毛病一点都没改变。”他叹了口气,“本来,我们要新成立一个旅游局,开发旅游,我把你弄来想让你负点责任,想不到……唉,你就是往宣传栏里贴照片的命。”

“你让我下车。”

“会让你下车的,不过要等回到了县上。不然的话,你回老家又会说,贤巴又让你受了委屈,狠心的贤巴把你扔在草原上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寨子里那些人懂得什么,他们说什么我才不在乎呢!他们从来不说我好话,我不是好好的活着吗?活得比谁都体面!”

我与贤巴重建童年友谊的努力到此结束。这是令两人都感到十分沮丧的事情。只是,自认是一个施与者的贤巴,沮丧中有更多的恼怒,而我只是对人性感到沮丧而已。

更何况,我并不认为,我没有在别的地方受到人性的特别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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