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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他压低了声音说:“你也跟我一样,想永远离开这个该死的寨子。”他站住了,双眼直盯着我,而我确实有种被他看穿了内心的感觉。问题是,这种该死的生活不是想要摆脱就可以摆脱。就像不是想上天堂就能上到天堂一样。花脸是永远摆脱了。贤巴也永远摆脱了。现在,送他上到天堂的崭新皮鞋那么用力,踩得积雪咕咕作响。而我肯定离不开这个该死的寨子。想到这里,我的眼里竟然不争气地涌起了泪光。

泪光使贤巴表情复杂的面容模糊起来。

但是,我听见他有些骄傲,还有些厌恶的声音说:“真的,你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然后,他便一路用新皮鞋踩着咕咕作响的积雪,赶到前面,加入到了喧闹的人群中间。把我一个人落在了后面。我再回看身后,花脸的葬身之处,他放牧的那些马,从山上下来,喷着响鼻,四围在那座曾经的木屋周围,而雪地上反射的阳光掩去了意犹未尽的淡淡青烟。只是那些马,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梦境里的群雕一般。

那天晚上,我真做了一个梦。梦见花脸牵着马,马背上是那副漂亮的鞍鞯,他的身后,是一树开满白花的野樱桃。他对我说:“我要走了。”

他挥挥手里的马鞭,樱桃树上雪白的花瓣便纷纷扬扬,如漫开飞雪。他拂开飞雪的帘子,再次走到我跟前:“我真的要到温泉去了。”

梦里的我绝望得有些心痛,我说:“你骗我,你去不了温泉,山那边没有温泉。”

他有些伤心,伤心的时候,他垂下了眼皮,这种垂眼的动作有点美丽女人悲哀时的味道。有点佛眼不愿或不忍看见下界痛苦的那种味道。

花脸死后不久,一队汽车开到了村口,因为失去了远方而基本没有了用处的马群被人赶下山来。一匹匹马给打上了结实的脚绊,赶上了汽车被木栅分成一个个小格子的货厢,每一匹马被关进一个小格子,再用结实的绳子绑起来,这些在雪山脚下自由游走的生灵立即便带着巨大的惊恐深深地萎糜了。汽车启动的时候,很多人都哭了。从此,我们的生活中就再也不会有马匹的踪影了。

有个工作组的同志劝乡亲们不要伤心。他说,这些马是卖给解放军去当军马,听着军号吃饭,听着口令出操,迎着枪炮声奔跑。但是工作组长说:“狗屁,现在是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了,这些马闲在这里没有用处,要知道还有好多地方是用人犁地呢!”于是,我们知道这些生灵是要去服犁地的劳役了。而在我们生活中,马只是与骑手融为一体的生灵,是去到远方的忠实伴侣。犁地一类的劳役是由气力更大的牛来担当的。

晓得了这些马的命运,更多的人哭了。然后,人们唱起了关于马的歌谣。我听见表姐的声音高高地超拔于所有声音的上面。我的眼睛也湿了。在老人讲述故事里讲到我们文明的起源时,总是这样开始,说:“那个蒙昧时代,马与野马,已然分开。”那么,今天这个文明时代,马和骑手永远分开。

这些马匹换来了一辆有些凶恶地突突作响,大口大口喷吐着黑烟的手扶拖拉机。只是它不像书上说的那样用来耕地,而是成了运输工具,第一次运输任务,就是送走这一轮的工作组,再迎来另外一轮的工作组,工作组离开的时候,贤巴也跟着一起离开了。那天,全寨子的人都站在路口,看着突突远去的拖拉机冒着黑烟爬上山坡,然后便消失不见了。

时间在近乎停滞的生活中仍然在流逝,近乎窒息的生活中也暗藏着某些变化。几年后,我上了中学,回乡,又拿到了新的入学通知书的那一天,父亲对我说:“如果寨子里永远都是这种情形,你就永远不要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认真地为我的皮靴换一副皮底。父亲还让我上山,好好在盐泉里泡泡我的一双臭脚。他脸上的皱纹难得地舒展开来,露出了沟壑最深处从未见过阳光的地方,他说:“去吧,好好泡一泡,不要让你的双脚带着藏蛮子的臭气满世界走动。”藏蛮子是外部世界的异族人对我们普遍的称呼。这是一种令我们气恼却又无可奈何的称呼。现在,父亲带着一点幽默感,自己也用上了这种称呼。

我去了山上,也在盐泉边泡了泡自己的双脚。把双脚放在像针一样扎人的冷水里,再探入盐泉底部质地细腻的泥沼里,给我的双脚一种很舒服熨贴的感觉。但我不大相信这种方法就能永远地去掉脚上的臭气,如果这种臭气真是我和我的族人们与生俱来的话。想到这里,我便把双脚从泥沼里拔了出来,去看那座曾经的木屋。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当年的屋基上长出了一簇叶子肥厚的大黄。大黄是清热降火的药材。我对着这簇可以入药的植物站立了很久。又在不知不觉间走到它们中间,然后,一个东西猛一下,在被我看见前便被意识到了。一颗人头。一个骷髅!在一小块空地上,那个骷髅白得刺眼。上下两排牙齿之间有一种惨烈的笑意,而曾是两眼所在的地方,两个深深的空洞又显得那么茫然。

我感到自己的牙根上有凉气在游走,我倒吸着这咝咝的凉气,有些惊恐的声音脱口而出:“花脸?”

没有回答。

当然没有回答。

然后我不由自主地跪下来,与这个骷髅面对着面。牙关里的凉意,此时像众多小蛇在背上游走。但我还是没有离开。而是与这个骷髅脸对着脸。这片山谷里,没有了马的踪迹,是多么地死寂无声啊!

我又对那骷髅叫了一声:“花脸!”

一阵风吹来,周围的绿色都动荡起来,那骷髅好像也摇晃了一下。我以为是他听见了我,便说:“我要走了。你的马也都走了。”骷髅没有回答。我就坐在那潮湿的泥地上,最初的惊恐消逝了,无影无踪了。我扯来几片大黄叶子,把骷髅包起来,我说:“这里又湿又冷,还什么都看不见,来,我们去另找个地方。”

我找到了一棵冠盖庄严巨大的柏树,将那个头骨放在一个巨大的枝杈间。这样的地方,淋不到雨水却照得见阳光。这个位置也能让他像一个大人物一样座北面南。加上他眼眶巨大,如果愿意,他不错眼也能同时看到东方与西方。东方的太阳升起来,是一切的开始。西边的太阳落下去,是一切的结束。当然了,西边还有雪山,雪山后面有草原,草原上很遥远的地方,据说有令一切生命美丽的温泉。

下 篇

没有想到,十年后,我的工作会是四处照相。

我不是记者,不是照像馆的,也不是摄影家,而是自治州群众艺术馆的馆员。身穿着摄影背心,在各种会议上照相,到农村去照相,到工厂去照相,也到风景美丽的地方去照相

。目的只是为了把馆里负责的三个宣传橱窗装满。三个橱窗一个在自治州政府门口,一个在体育场门口,一个在电影院广场旁边。宣传部长总是说着文件上的话:“变化,要表现出伟大时代的伟大变化。”

但是,这个变化很难表现。

比如每一次会议,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些人都希望橱窗里有自己的大幅照片,主席台上的人一个个排下来,三五年过去,仍然一无变化。农民种庄稼的方式也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十年前,农民的地里有了拖拉机,又是十年过去,拖拉机都有些破旧了。倒不及变化刚刚发生时的那种新鲜了。然后是给家家户户送来了现代光明的水电站,但是,不变的水电站又怎样体现更多的变化呢?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用不同的风景照片来调剂这些短时间内很难有所变化的画面。结果,有了不同的风景照片,这些图片展览好像就能符合表现伟大变化的要求了。

所以,风景是一个好东西。

对我那双镜头后面的眼睛来说,风景也真是好东西。我挎着政府配置的照相机,拿着菲薄的出差补贴四处走动拍摄风景照片。另一些挎着政府配置的照相机的家伙也四出游荡,拍摄风景照片。在这种游走过程中,不止是我一个人,开始把自己当成是一个摄影家,或者是一个未来的摄影家。于是我把持着的那三个橱窗,在这个小城里,作为重要的发表阵地就有些奇货可居了。很多照片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我这里。于是,我又有了一个身份,一个编辑,一个颇有权威感的业余摄影评论家。三个橱窗的影响越来越大,越来越时髦。那些年,干部越来越年轻,越来越知识化,越来越追逐新潮。这些领导都把相机当成了小汽车之外的第二项配备,就像是今天的手机与便携式电脑。

我因此成了好多领导的朋友,一个好处是他们去什么地方时,可能在他们性能良好的越野吉普里把我捎上。大家一起在路上选景,一起在路上照相。一起把作品发布在我把持的橱窗里。这些个橱窗使我成了小城里一个很多人都知道的人物。我成了很多领导的艺术家朋友。甚至有开放的姑娘找来,想让我拍一些暴露的照片,作为青春的纪念。她们抱着人体画册,脸红红地说:“就是要拍这种照片。”她们说,年老了,看看年轻的身体,也是一份很好的纪念。

布置橱窗时,我已经习惯有很多人围观,在身后赞叹。当然,这些赞叹并不全都是冲着我来的,虽然我摆放那些照片的位置很具匠心,虽然我蘸着各种颜料,用不同样子的笔写出来的不同的字总是美不胜收。但更多人的听上去那么由衷的赞叹,只有一小半是为了照片,一多半是为了照片后面那些熟悉的名字。人们说:“啊,某局长!”

“看!某主任!”

这一天,我贴了半橱窗的照片,听了太多的这种赞叹,心里突然对自己工作的意义产生了一丝怀疑,便让对面小店送了一瓶冰啤酒过来,坐在槐树荫凉下休息。5月的中午,天气刚刚开始变得炎热。洁白而繁盛的槐花散发的香气过于浓烈,薰得人昏昏欲睡。

在很多人的围观下,我为一幅照片取好了标题《遥远的温泉》,并信笔写在纸上。是的,这是一幅温泉的照片。热气蒸腾的温泉里,有两三个女人模糊肉感的背影,不知是距离太远,还是焦距不准,一切看上去都是从很远的地方偷窥的样子。照片上的人影被拉到很近,但又显得模糊不清。这是我的橱窗里第一次发布这样的照片。前一天晚上,我与拍下这张照片的某位领导一起喝酒。听他向我描述他所见到的温泉里男女共浴的美丽图景。他也是一个藏族人。他说:“他妈的,我们是蜕化了,池子里的人都叫我下去。结果我脱到内裤就不敢再脱了。”

“池子里人们笑我了。他们笑我心里有鬼。想想,我心里真是有鬼。”这张照片的拍摄者有些醉了,“伙计,你猜我怕什么?”

我猜出了几分,但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温泉里那些姑娘真是健康漂亮,我怕自己有生理反应,所以要一条内裤遮着,所以,最后只有跑到远处用长焦镜头偷拍了这些照片。”有些照片异常的清晰,但我们下了好大决心,才挑了这张面目模糊的,以为一个小心的试探。

我坐在树荫下喝着啤酒,写下了那个标题,并从牛皮纸信封里拿出这张照片时,那几团模糊的肉色光影一下便刺中了人们的眼球。人们一下便围了上来。虽然不远处的新华书店里就在公开出售人体摄影画册,录相带租赁店里半公开的出租香港或美国的三级片。尽管这样,模糊的几团肉光还是一下便吸引了这么多热切的眼球。正是这些眼球动摇了我把这张照片公开发表的信心。我不用为全城人民的道德感负责,但在展览上任何一点小小的不慎,都会让我失去那些让我在这里生活愉快的官员朋友。

于是,那张照片又回到了牛皮纸信封里。那几个标题字也被撕碎了。我又灌了自己一大口冰凉的啤酒。这时,一个穿着黑色西服,领带打得整整齐齐的官员自己打开一把折叠椅坐在了我的对面。

说他是一个官员,是因为了他那一身装束,因为他自己拿过椅子时那掩不住的大大咧咧的派头。他笑眯眯地坐在我面前,说:“请我喝杯啤酒吧。”我把茶杯里的残茶倒掉,给他把啤酒斟满,我有些慵倦的脸上浮现出的笑容有些特别的殷勤。

他问:“你不认识我了?”

我摇摇头,说:“真没见过,但我猜,起码是个县长。”

“好眼力。”他说,他是某个草原县的副县长。

我说:“那你很快就能当上县长。”凭我多年的经验,有两种人明知是假话也愿意听,一种是女人愿意你把她的年纪说小,一种是那些在仕途上走上了不归之路的官员,愿意听你说他会一路升迁。

他笑了,灌下一大口啤酒,说:“我们这种人身上是一种气味的,有狗鼻子的人,一下就闻出来了。”

我说:“你骂我呢。”

他说:“我不是把你我两个都骂了吗?”

他说的倒还真是实话,他把当官的人,和一眼就认得出谁是当官的人的人都给浅浅地骂了。

他说:“我认识你。”

我说:“哪次开会,不是我来照你们这些一个个大脑袋,你当然该认识我了。”

“那次你到我们县,我就想赶回来见你,带你去看温泉,你一直想看的温泉。结果我赶回来,你们已经走了。”

说起温泉,我有些恼火,因为莫名的担心,我取下了这张照片,但我待会儿还得去向这张照片的摄影者作一些解释,并且不知道这些解释能否说服对方。

看我经过提示也没有什么反应,他把刚才摘下又戴上的墨镜又摘下来,隔着桌面倾过身子来,说:“你这家伙,真不认识我了?”

这回,我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但没有到温泉一样遥远的记忆中去搜寻,最后,我还是摇了摇头。

他有些失望,也有些愤怒,说:“你他妈的,我是贤巴!”

天哪,贤巴,有好多年,我都牢记着这个家伙,却没有遇见过他。现在,我已经将他忘记的时候,他又出现了。当我记得他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很多的仇恨。当我将他忘记的时候,那些仇恨也消泯了。所以,他这个时候在我面前出现,真是恰逢其时。因此,我想,神灵总是在这样帮助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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