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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五

今天这顿晚饭,是秦重天提议安排在环秀清嘉楼的。

坐落在环秀湖边的环秀清嘉楼,是一家古色古香精致典雅的完全呈现南州古建筑风格的饭店,饭店老板叫马平川,是南州最早出现的私营业主之一。他的起家,靠的就是最早的南州城改造。十多年前,南州大规模地拆除了第一批破旧的小巷,沿街建立新的店面。但是当时谁也不知道在那个地段开什么店比较合适,这个地段从前叫做仓米巷,据记载,在宋、明二代,此巷南侧有府仓,巷以此得名。在所有想投资的人都犹犹豫豫小心翼翼的时候,马平川以自己独特的眼光和魄力,果断地买下三开间二层数百平米的门面,开出南州第一家私营的较大规模的饭店,取名清嘉楼。

没有任何人看好马平川的行为。马平川冒的风险太大太大。

南州一向是以小著称,千百年来,南州人沾沾自喜、津津乐道的,似乎就是一个“小”字,小地方,小街,小巷,小日子,生意小做做,周末小吃吃,麻将小来来,你们贪大求全吗,我们南州人,不贪,小小的就足够了,你求全,我不求全,我有个半园就够了,于是在南州小小的城里,竟有两座园林叫座,真是够谦虚的。

南州的“小”,是有内涵的小,曲径通幽,咫尺天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以小胜大。小,已经成为南州的灵魂。

就是开个饭店,南州人也只开个小饭店,有个三五张小方桌,有个七八个客人,也已经足够。但是现在,这个马平川,一下了开出那么大的饭店,甚至抵得上南州几家老牌国营大饭店了。

但是马平川成功了,他的成功带动了许多南州人,那条街,后来成为新时期南州第一条美食街,连街名都跟着清嘉楼走,改名叫清嘉坊。

马平川一开始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做大做优做强的想法和说法,在社会上流行也仅仅是最近几年的事情,而在马平川那里,却是与生俱来的。在清嘉楼的基础上,他在南州城到处扩展地盘,新开饭店,连最最黄金地带的环秀湖边的地皮,也被他攻了下来,造成这么一座三层的饭店。

环秀清嘉楼,是根据《南州考》中的记载,复古重建的,据考察过环秀清嘉楼的专家行家说,这座饭店,基本上重现了《南州考》中对清嘉楼的描述。

坐在环秀清嘉楼位置最好的包厢,能够欣赏到环秀湖的全景和湖四周的景色,虽然才是初春,寒意未消,但是环秀湖无言的温柔,却能让人心头涌起股股暖意。

秦重天在这个地方宴请林冰和顾家的几位后辈,不过秦重天绝不是风花雪月、请他们来欣赏风景的。果然,坐下不久,林冰甚至没有来得及欣赏环秀湖,就被正对着环秀清嘉楼的湖北边凭空竖起的庞然大物震住了,这个庞然大物,就是被列入今年省政协一号提案的广发银行大楼。

林冰指着庞然大物,毫不掩饰地皱着眉,说:“秦市长……”

秦重天正要说话,尉敢急急地进来了,甚至来不及向林冰等打招呼,直奔秦重天身边,耳语起来。

秦重天却说:“尉局长,这里没有外人。”

尉敢不好意思地向林冰和顾红等笑笑,脸色却很严峻,对秦重天说:“秦市长,炸楼的报告,批下来了。”

“炸楼”两个字,本身就是像一枚重型炸弹,在在座的每个人心里引起了强烈的震撼。

秦重天指了指对面的通海宏发银行大楼,问尉敢:“什么时间?”

尉敢说:“时间很紧,这个月的5号,就是三天以后。”

谁不知道,这幢大楼,建到这个地步,花费了多少人力财力物力,经过了多少风风雨雨,甚至,倒下去多少干部,又站起来多少干部……

林冰遥望着已经高高耸立基本完工的大楼,一直无语,过了很长时间,她忽然说:“城市没有整体规划的吗?”

秦重天说:“有啊,就我们南州而言,从1949年到1995年,先后产生过八次整体规划方案,其中最著名的有赵陈方案,是1952年提出来的,还有马贝方案,还有……”

大家又沉默了,方案毕竟只是方案。

对于秦重天精心布置的这着棋,开始尉敢心里是有些不以为然的,这个林冰,能在顾家语身边做事,能得到顾家语的赏识和重用,岂是一般人物,她的想法和意见,又岂是你秦重天炸掉一座楼就能改变的?更何况,在座的,林冰,夏同,顾红,哪一个不知道这个伎俩这个把戏,尉敢此时使起来,便觉得十分无趣,但既然秦重天都给设计好了,再无趣,再多此一举,也还是得走下去呀。

秦重天第二步是用的马平川,马平川来给大家敬酒,一边介绍一边一一地敬酒,秦重天在一边向林冰介绍说:“马平川的叔公公,就是马贝先生。”

林冰果然有些意外,也很高兴,说:“马先生和顾先生很熟悉的,经常来往。”她看了看马平川,觉得马贝的这位侄孙,与马先生的气质相去甚远,当然林冰不会表露出来。

倒是马平川颇有自知之明,笑道:“人家都怀疑此马非彼马也,无论从长相,从气质,从谈吐,从学问,从做人,从等等等等,我哪里一点点像他们那个马家的人,我想,我大概是小时候被拣到马家来的,有时候,自己照照镜子,越看越像个农民企业家。”

他这一说,大家都笑了,马平川比较粗糙,又黑,确实如他自己所说,像个农民企业家。

秦重天说:“马平川的叔叔马南十先生,是我们市政府特聘的南州旧城改造总顾问。”

夏同说:“他有很多专著,《中国古建筑大成》、《中国古城概述》等,有人称他为‘古城守护神’。”

林冰“哦”了一声,但是仍然看不出她的真实想法。

马平川已经敬过一圈酒,将该喝的都喝了,最后又走到秦重天旁边,举着杯子,秦重天说:“马老板,已经敬过了嘛。”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直笑容可掬的马平川忽然一下子眼泪汪汪了,也不顾在场这么多人有所不便,直说了:“秦市长,求您高抬贵手了。”

秦重天始终笑眯眯的脸色,现在一下子有些翻了,酒杯往桌上一顿:“马老板,你是已经签下了协议的!”可能感觉在林冰面前这么的态度不礼貌,他抱歉地向林冰示意了一下。

马平川说:“秦市长,请求领导上体谅我的难处……”

秦重天说:“又反悔了?马老板,其实你心里也清楚,反悔不反悔,都是没有用的……”

这个当口,尉敢告诉林冰,在炸掉银行大楼的同时,环秀清嘉楼要拆除一层,由三层变为两层,因为环秀湖的绿色环境是有层次有变化的,如果站在湖北边往湖南边看,三层的环秀清嘉楼,恰好挡住了背后山坡上的某一个层次的绿。

秦重天继续说:“你的困难和损失,政府会考虑的,但是,环秀清嘉楼要降低一层是不可改变的,三天后炸银行大楼,你这里的事情也不会拖很久,你要早做准备。”

马平川走后,有一阵大家都有些沉闷。虽然这只是秦重天要效果而已,但是看到马平川的样子,谁的心情也不轻松。最最不舒服的是尉敢,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做着大家都能看穿的把戏,还一个劲地说,我是真心的啊,我是真心的啊。尉敢跟马平川的私交不错,秦重天却要他拿着马平川的痛苦来做戏,尉敢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一完成秦重天的布置,他如释重负,借口上洗手间就走了出来。

尉敢走出包厢,迎面看到自己的弟弟尉敏带着一个女孩子正往另一个包厢进去,尉敢喊了一声:“尉敏。”

尉敏回头看到哥哥,哈哈地笑起来,对女孩子说:“你看我哥,不也是灯红酒绿的家伙?”

尉敢说:“尉敏,胡说什么!”

尉敏又说:“哥,你今天是重要客人啊,这么严肃,这么紧张?”

尉敢说:“不该你问的,多问什么?”

尉敢看了看弟弟身边的女孩子,又是一张陌生的脸,而且非常年轻,看起来二十岁出头不了多少,尉敢十分生气地说:“尉敏,你以为你还是中学生?!”

尉敏说:“嘘,我是虚报了年龄才追到她的。”

尉敢又好气又笑:“你还能说你十八二十?”

尉敏说:“我说我六十八。”他回头搂了一下女孩子,又说:“雨庭一听说我这个年纪,立刻就爱上我了。”

尉敢差点笑出来,但脸上却很严厉,说:“尉敏,我没时间和你贫嘴,你好自为之吧。”转身走了。

尉敢和尉敏相差八岁,从小尉敏都是在尉敢的呵护下的,有一个年长八岁的哥哥,对一个男孩子来说,可能是桩太好的事情,没有人敢欺负他,但是,缺少了被欺负的经历,只有欺负别人的经历,对一个男孩子来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尉敏小的时候,可没有少闯祸,每次都是尉敢替他擦屁股,替他收场,连向人家赔礼道歉的事,也是尉敢替他去做,一直到现在,尉敏整整三十了,还在不断地招惹麻烦,尉敢还得不断地替他挡着护着,没完没了,有时候尉敢觉得尉敏是上帝专门派来惩罚他、让他受罪的。尉敢多少次要赶尉敏走,叫他回到省城父亲那里去,尉敏却又偏偏喜欢赖在南州,“哥啊,”尉敏说,“这辈子,我是赖上你啦。”

尉敢对这个弟弟,真是又爱又怨又无奈。

尉敢兄弟说话的时候,那个叫雨庭的女孩,始终笑着,尉敢对她印象倒不错,觉得这个女孩子很天真,很单纯,但又不是那种没头没脑没心没肺的,但是想到尉敏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性格,不由又十分担心。这样的担心,使得已经走出去了的尉敢,又不得不回头来,对着尉敏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每个人都对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负责,你不想负责,命运也非得让你负责。”

尉敏笑着对雨庭说:“我哥是干部,是有哲学深度的干部。”

尉敢到这时候突然想起来,说:“尉敏,谢北方回来了,你知道吗?”

尉敏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家伙,叫他来吃饭都不肯,说有事情忙呢。”

尉敢说:“他分在古戏研究馆了,前天我陪客人去参观,看到他了,仍然老样子。”

尉敏说:“古戏研究馆有什么好忙的?”

尉敢说:“平时也可能没什么重要的大事,谢北方倒是可以在那里安心地搞自己的专业,但万一有个什么特殊的任务,比如市领导要接待重要客人,需要组织一台南曲晚会,在他们那里演出,他们就会忙一阵。”

尉敏说:“我去他那里看过,七八个人,守着一个旧戏台,谢北方也是的,书呆子,怎么肯去那样的地方,还博士呢,换了我,两天就得给憋死。”

尉敢说:“没有自己专业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热爱事业是怎么回事。”

尉敏说:“你是说我没有专业?我怎么没有专业,堂堂经济管理系的硕士研究生……”

尉敢说:“你自己看看像吗?”尉敢说了几句,觉得把秦重天和客人们扔在里边时间太长不大好,就赶紧回过去了。

尉敢走后,尉敏和雨庭来到他们自己的包厢,这是尉敏的几个哥们替尉敏压惊的,尉敏刚刚从派出所里出来,这回倒是没有惊动尉敢,因为事情本身不算很大,就是为了讲义气和人打架,也没打成什么后果。尉敏进去后,态度很好,他对政策吃得很透,主动说:“让我哥带钱来赎我。”警察知道他哥是尉敢,知道他父亲是老省长,就算了,甚至都没有去惊动尉敢,也没有要他的钱,就把尉敏放了。

这会儿尉敏像个英雄般地坐在主位上,谈笑风生,哥们儿都围着他,敬酒的敬酒,吹牛的吹牛,闹成一团。这些人的成分五花八门,多半是没有固定的职业的,有画家、房地产商、歌厅老板、围棋高手、建筑中介人、电脑专家,等等,名片上都是大名鼎鼎的,有头有脸,平时走出去,见个人,谈个正经事,一个比一个有气派,人模人样的,但是当他们聚在一起时,个个乌儿八鬼,什么话都敢说,也有的时候谈着说着嗓门就大起来,就不客气了,这时候,雨庭就是一贴很好的调和剂,他们闹得厉害了,雨庭会说:“好啦好啦,男人!”

男人们被雨庭一说,就休息下来。

雨庭倒是他们中间唯一的一个有正式固定职业的,她是报社的记者,大学新闻系毕业,工作两年,聪明而刻苦,已经是部门的骨干。

雨庭第一次见到尉敏,是一次报社搞的活动,请一些常替报纸副刊写文章的文人作者聚一聚,表示感谢,先是座谈,后是宴请,座谈的时候尉敏没有来,到吃饭的时候,就冒出来了,报社分管副刊的副老总还特意给大家介绍,这位是尉敏。

尉敏坐下后,向同桌的人点头,但是写文章的作者却没有谁知道尉敏,以为尉敏是用笔名写稿的,互相间打听了,仍没有人知道,就听得尉敏说:“对不起,我不是写文章的,但是你们也别以为我是走错了餐厅,你们的报纸上,也有我的东西——我替别人做的广告。我念一段大家听听,请多多指教:还不快到灵池山去玩一玩,一万年以后,这座山就没有了。”

有人笑起来。但在场的多是有才华的文人,这点雕虫小技,对他们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更何况,如今精妙的段子满世界,尉敏这几句东西,充其量中等偏下。所以这桌上大部分的人只是礼貌性地微笑一下。

尉敏并不在乎别人看重他还是不看重他,他继续说:“这是本人亲自操刀的,本人情况简介:飞鹰广告公司总经理尉敏。公司概况——人员:一人;办公地址:不确定;公司宗旨:挣钱。”

又有人笑了笑,还是报社副刊的几个女孩子,别人仍然不觉得尉敏有多少智慧。

尉敏还在往下说:“不过么,其实么,醉翁之意不在酒,报社的五朵金花,我已经认识了四朵,这最后的一朵玫瑰,开在哪里呢?”

尉敏说的就是雨庭,雨庭当时在另一桌上,有人往那一桌看了看,对于尉敏这种很廉价的玩笑,大家司空见惯,雨庭听到这边有人喊她,就站起来,大方地向这边笑笑。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后来尉敏找个借口就坐到那一桌去了,但即便如此,尉敏也没有给雨庭留下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只是觉得这个人比较开朗,感受着一些酸溜溜的文人对他的眼光,他毫不在乎,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至少不是个心胸狭窄的男人。

尉敏很固执地追求着雨庭,雨庭也不讨厌他,尉敏毕竟是个有趣味的人,而且尉敏的一些朋友,都特别有意思,都是个性张扬、有光彩的人物,这也是雨庭愿意和尉敏来往的原因之一。一来二去,就形成这么一种不明不白的关系。一般都是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但恰恰在尉敏和雨庭的关系中,这情形相反了,别人都糊里糊涂,以为他们是一对恋人,相爱着,清醒的却是他们自己,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尉敏知道雨庭并没有爱上他,雨庭也知道自己并没有爱上尉敏,但两人又都愿意交往。倒是害得一些想动雨庭心思的优秀的男孩子望而止步了。

尉敏的这个圈子以尉敏为首,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很自由自在,这一阵,谁谁谁密切一些,过一阵,另外的谁谁几个密切一些,都无所谓,他们从来不约束自己,愿来就来,不愿来就不来,但是尉敏始终在的,他等于是大哥,兄弟们可以经常换,大哥却是不能常换的。

也曾经有新进入他们这个圈子的人,被雨庭吸引了,说实话,见到雨庭能够不动心的男人是不多的,男人就是男人,他们喜欢女人,就是喜欢,这是很美好的事情。

就有人会开玩笑说:“小子哎,老大的马子你都敢泡?”

这话一说,“小子”立即明白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他们都是现代青年,都想得开。

尉敏和雨庭坐下不久,雨庭就说:“我只能稍坐一会儿,一会儿,七点,还有个采访。”

尉敏说:“什么采访,非要晚上去?”

雨庭没有说什么采访,只是笑道:“是呀,命苦啊,哪像你,吃吃喝喝玩玩,要多潇洒有多潇洒。”

尉敏一脸的痛苦,嚷道:“完了完了,我在雨庭眼里,就这么个形象!”

雨庭说:“你以为你是什么形象啊?”

尉敏说:“我以为?我一直觉得我是个文文静静的男人,有点落伍的,不能与时俱进的书呆子,难道不是吗?”

他的那些哥们儿哄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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