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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二

夏同回到店里,冲了一碗方便面,边吃边记下当天的日记:上午,三轮车拉来一外地女孩,买一本《金庸人物漫评》,说自己是金庸迷。问,怎么找到这个小书店,答,先上了三轮车,说要到一个书店,三轮车夫挺老实,说,前面不远就有一个,只是小了一点。就来了。三轮车要了她两元钱车资。另记《茅盾日记》一则:“昨夜临睡前服酚酞一枚,却于十二时醒来时仍欲小解,结果拉出一长条。此后醒来五六次,直至今晨七时十五分起身后,到十时不再有大便。十时后,写条幅几张,十时半休息,却忽然有大便的感觉,果然拉出不少。此后,中午小睡了一小时许。下午,赵明与陈培生来。多年不见陈了,想起我在新疆的事,恍如梦境。晚服药如例,于九时半就寝。”

这一天值得记的也就这两样,还有就是王依然来拿碟子,但是事情夏同没有写下来。只写了一部片名《圣保罗的钟表匠》。为什么独记下这个片名?夏同是未经思索,他记得几部片子中有这一部,就记下了,他并未看过这部片子。

王依然头一次来,是半年前的夏天,她来问有没有一本名为《寻找幸运草》的书,夏同这儿没有,王依然随便看了看其他的书,发现有许多挺不错的书,这才注意到店主,是个年轻人,平和的目光,没有通常年轻人所特有的光泽,也没有那种跟年龄相仿的活泼和急躁,他坐在凳子上并没有起身,只是向王依然点点头,微笑了一下,又低头看自己的书,并不是一个自来熟的人,甚至都不曾问问顾客想要什么。王依然当时想,这样的人,搞经营行吗?

书店在王依然上下班经过的路上,以后王依然来的次数多了,慢慢的有点熟了,知道了他的名字,也知道是这地方的名门后代,他的母亲姓顾,最近有一本书《顾家旧事》,就是写的夏同外祖父家的事,写到他的母亲和舅舅、阿姨们。

夏同的母亲顾家环有五姐妹四兄弟,顾家环是顾家最小的一个女儿,婚姻一直不顺利,生夏同的时候,母亲已经四十多岁。那时候夏同的外祖母已经久病不起,但总是拖着、撑着,大家说,老人家在等什么呢。果然,夏同出生没几天,老太太就安然地去了,最后的一件心事放下了。

顾家是个大家庭,夏同的表兄弟表姐妹大部分都在国外工作生活,少数几个留在国内的,也都比较出人头地,唯独夏同,从小因为体质不好,一直就没有好好的读书,大学也上不了,好歹念了个旅游的专科,因为多门不及格,都没有能毕业,拿了个肄业证书回来了。老太太也拿他没办法,幸亏家族还有些余力,尚还健在的哥哥姐姐们,虽然年岁已很高,但在他们心目中,七十好几的顾家环还仍然是他们宠爱的小妹妹,仍然是从前一碰就要哭鼻子的小丫头,更何况,夏同也几乎是他们这个家族里唯一的难题,他们不帮助,谁帮助?听说夏同愿意开个书店,于是大家同心协力,给他物色了一间很大很气派风水又好的门面,偏偏夏同说自己干不来这么大的事情,不要这么大的书店,自己在小街上胡乱行走,物色到花瓣街上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小门面,自己写了店招,取店名“夏季风”,请了一位下岗的女工刘阿姨做营业员。因为夏同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干的,除了外出进书,平时基本上也是一直待在店里。

夏同的表妹顾红说:“夏季风?有什么好的,以为你会取个惊世骇俗的店名,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夏同说:“原来你很崇拜我啊?”顾红呸了他一声:“我崇拜你?省省吧,你尽给我们顾家丢脸。”夏同说:“我又不姓顾。要丢也丢姓夏的脸,丢不着姓顾的脸。”

顾红学医,曾经出国留学,后来又回来了。问她为什么回来,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大概是感情上的问题吧。不过,她不说,能够深埋在心里,别人也不好穷追猛问,后来才慢慢地知道,顾红的丈夫是去美国陪读的,结果却和顾红在美国的一个同学好上了,那个同学也是个中国人,属于灰姑娘那一种,刻苦艰辛,忍辱负重,因为经济和学业的原因,父亲去世,不能回家,躲在宿舍里痛哭。那一天顾红正在给导师当助手动手术,走不开,让丈夫去陪伴劝慰她。事情就是这样既简单又麻烦地发生了。顾红就回国了。好在顾红生性还比较豁达,医院里的同事说她,不像个资深的大夫,倒像个粗糙泼辣的护士长,甚至笑话她像那种能够把针打断在病人屁股里的护士。其实顾红业务上很精尖,平时嘻嘻哈哈,大而化之,手术时心细如丝,在一院的外科,人称“顾一刀”。许多病人和家属慕名要想见见顾一刀,但一见之下,都大失所望,心存疑虑。外科手术大夫,女的就已经很少,又这么出名,至少得是文文静静,温文尔雅。看这么个年纪轻的粗粗拉拉的大夫,他们不由得想起那些把手术钳、棉花、纱布留在病人肚子里的医生。

顾红还有个好的一面,就是随遇而安,入乡随俗,许多出国后又回来的人,看着自己的故乡样样不顺眼,处处不得过,看着自己的同胞素质那么低,心胸那么窄,眼光那么浅,总是长吁短叹,张口就批评,闭口就叹气,恨铁不成钢,怨自己为什么要回来。顾红基本上没有这样的毛病,所以夏同会说,大家闺秀大家闺秀,到底大户人家出来的闺女,就是不一样啊。

夏同吃了面,收起日记本,顾红就来了,进来就嚷嚷:“啊呀呀,今天路上堵死了,停车都没地方停,干什么呀。”

夏同说:“过年嘛。”

顾红说:“过什么年,如今的日子,哪天不在过年。”

夏同说:“那是你的感觉,有钱人的感觉。”

顾红说:“去你的。”嗅了嗅鼻子:“吃的康师傅?”

夏同说:“错了,是统一。”

顾红说:“前两天碰到小齐,说你买了不少碟子,拿来看看。”

夏同说:“你自己不会买,你没钱?”

顾红说:“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麻烦吧啦的,那个小齐,你要么别去,要去就缠着你不放,一一介绍,这部很好,那部更好,他那儿没有一部不是好片子,黏糊得厉害,动作又慢,心又贪,恨不得把他店里的碟子全卖给你,我哪有这时间。”

夏同说:“是吗,怎么我去他不黏糊我呢?”

顾红四处看着,没有发现碟子,手一伸,说道:“拿出来看看,别这么小气啊。”

夏同说:“借给别人了。”

顾红说:“算了算了,不借拉倒,我可不是来跟你谈碟子的,哎,我问你,王博要买豆粉园,你说是真是假?”

夏同说:“你问错人了吧,我又不是王博——”

顾红打断他说:“我就知道你是这种腔调,人家都说,看不懂王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要买下豆粉园和扇厂,拆了,用那一片地,造豆粉别院,豪华公寓和高档别墅,不管他计划中能挣多少,至少得先投入上千万……”

夏同说:“顾红,什么时候又懂了房地产啦?”

顾红说:“我是听人家说的。”

夏同道:“你怎么老能听人家说这些东西,我怎么就听不到?”

顾红说:“夏同,你不要开玩笑啊,在南州,不知道书记市长没事,不知道王博可没法混了。”

顾红这话,听起来有些夸张,但也并非奇谈,可能因为书记市长经常换,王博却是个不倒翁,这位是南州市最具实力的民营企业家,有关他的传说,几近神话,连从不信神的顾红,也偏偏愿意相信这样的神话。

1988年,王博身揣2000元和一个花了一年多时间研制出来的理财软件,从南州去深圳闯天下,他面对的是残酷的现实,他的2000元只能在计算机杂志上做半个推销软件的广告,王博第一次玩起了空手道,他和一个开公司的朋友串通了,借用朋友公司的几间办公室做他的“首场演出”舞台,请来一位计算机杂志的广告业务员,就在业务员进来后的几分钟内,王博就在朋友的办公桌上,接了十几个业务电话,都是要替王博做广告的,显得公司业务相当兴旺,墙上还挂着一张精心制作的公司联络图表,上面是一些重要广告杂志的名字,还有一些重要的策略,但是具体内容被遮掩了,当王博欲和这位杂志业务员开始谈判的时候,又被叫到另外的办公室听美国来的电话,如此折腾了一阵,等王博再次坐定下来,还没有开口,杂志业务员就已经迫切地提出,先收一半广告费。这正是王博能够支付得起的费用。

就是凭这一则广告,半年后,王博已经是百万富翁了。

人不可貌相,王博就是一个典型。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的王博,却有着惊人的毅力和胆识,从2000元起家后,一路发展,十多年以后,已经拥有数亿资产,近十个实体,摊子是越来越大,口子也越来越多,这完全因为王博的个性所致,他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人,常常看到什么,就想做什么,做了什么,就要越做越大,有一种上去了就下不来的趋势,越来越控制不住强大的欲望。王博身边,也不乏有识之士,曾经多次劝他,能收就收一点,能下就下一点,其实王博自己就是有见识的人,有眼光的人,他又何尝不知自己骑虎难下的现状,但是惯性使他收不住脚步,降不下高度,这样,王博也只能顺势而上,去越来越深刻地体会着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王博和他的江博集团,在南州早已经成为人人关注的焦点了。所以,当购买豆粉园的消息从王博那里传出来以后,在南州引起了不小的涟漪,什么说法都有,简直铺天盖地,但不管怎么说,毕竟还都是猜测。

顾红意犹未尽,继续说:“王博这手笔的确不小,但他有那么强的实力吗,前不久的保健品事情,听说江博都赔得差不多了,我觉得,王博很可能是虚晃一枪,醉翁之意不在酒……”

夏同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顾红不理睬夏同的嘲讽,每次来夏同这里,看起来都是有什么事情来商量商量的,其实,夏同从来也不会拿出什么得力的主张,而顾红,也只是来倾诉一下而已,她也从来没有指望过能够从夏同这里得到点什么着实可行的想法,所以两个人形式上是一问一答,而事实上,是顾红在自说自话。

顾红又说:“这个王博,怎么样样要插一脚,好像与他一贯以来的形象,不大一样了嘛,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夏同说:“不过,我不大相信王博会做出拆豆粉园造豪华公寓的事情。”

顾红兴奋起来,道:“哎,英雄所见略同哎,我当初一听这个消息,也立刻想到这一点,王博毕竟是王博,可不是没有文化的乡镇企业家……”

夏同又调侃起来:“看起来,顾医生又对南州第一总产生兴趣了。”

顾红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的心思,告诉你,我是关心我们的豆粉园……”

夏同说:“你操的什么心,顾家语大舅不是马上要回来解决豆粉园的事情吗?”

顾红说:“亏你说得出,我操的什么心,要不是我操心,顾家语大伯能这么急着回来吗?”

夏同说:“那说明你还是很看重王博的,很相信王博总能干成他想干的事情,哪怕这事情在别人看来是天方夜谭。”

顾红脱口说:“那当然,他是谁?王博!”见夏同又要说什么,赶紧抢在前面,问道:“夏同,难道你对豆粉园一点想法也没有?”

夏同说:“我的想法管用吗?”

顾红说:“夏同,你也老大不小了,真的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前途想想。”

夏同说:“老大不小更应该是提醒女孩子的,你我之间,老大不小更应该用在你身上,男人无所谓老小……”

顾红没有心思跟他啰唆,说:“你想想,大伯在国内、在故乡的小辈,除了你我,就没有其他人了……”她见夏同要反驳她,赶紧又说:“知道你要说常用,但是常用在北京,位置那么重要,会回来忙一个破豆粉园吗?”

夏同说:“你要真觉得是一个破豆粉园,干吗这么起劲?”

顾红说:“我不是来跟你斗嘴的,”她仍然坚持回到原来的话题上:“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大伯要来了,大伯要是下决心将豆粉园重新买回来,重新修复,自己管理,自己保护,这事情还不都是你我的事情?难道让七十多岁的小姑妈去做?难道让我们家八十岁的老爷子去做?”

夏同说:“那你的意思,你我就要发大财了。”

顾红有些生气了,板起脸说:“夏同,你纵然对世事再无动于衷,你纵然自称不喜欢钱,厌恶世俗,但是几十年未回来的大伯要回来了,要谈豆粉园的事,你难道连一点亲情都不在乎?”

夏同说:“你知道朱棣文吗?”

顾红愣了一愣:“朱棣文,哪个朱棣文?”一想,很快明白了,“诺贝尔奖得主朱棣文?干什么?”

夏同说:“朱棣文得奖后,回到老家想看看老宅,得知老宅三年前被拆了,朱棣文笑着说,我应该三年前得这个奖啊。”

顾红有一阵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道:“好歹我们的豆粉园还在。”停一下,又叹息一声,说:“可惜它早已经不姓顾了。”

顾家在南州,是很显赫的家族,既是状元之家,又是官宦世家,历史上曾经出现的“祖孙父子兄弟叔侄翰林”、“父子会状”,都是顾家写下的历史。按一般的说法和公众的看法,叫做穷富不过三代人,但是顾家独是个例外,不说很远的先祖的事情,就看这一百多年的历史,1825年出生的顾有生,历任内阁学士、礼部尚书等官职,顾有生的儿子顾树清生于1850年,光绪三年进士,后出任过邮传部大臣。顾树清的长子顾为慈自幼勤奋刻苦,文理皆长,经商致富后又捐得道台头衔。

因为有了顾家,南州城都为之增辉。以南州的方言,如果有人敲门,里边的人问:哪个?而在南州的方言里,这“哪个”两字的读音恰是“陆顾”,陆顾?就是在问敲门的人是不是姓陆或者姓顾。此说虽不尽合理合情,但是既然民间有这样的说法,也可见得姓陆的和姓顾的在南州的地位和历史渊源。还有这样的段子,说一个人走在街上,碰见一个面熟的人,但想不起来姓甚名谁了,请教了,对方说,姓顾,这人便说,啊,顾郁林是你一家吗。这个姓顾的说,顾郁林是南州人,我是南江人,相去固不远,然必推而之上,也可能至元代或某代则为一家,所谓的五百年前是一家。

1910年,顾树清六十大寿,也正是他的长孙女顾家史出生的年份,顾家双喜临门,顾为慈与豆粉园旧主、家道败落负债累累的王硕公谈妥,以一千两黄金的价格购得豆粉园。

其时的豆粉园,已经破败不堪,顾为慈耗重金修复了豆粉园,并在豆粉园周围购下房屋,与豆粉园打通,豆粉园便成了顾家名副其实的后花园了。

1950年初,顾家正式将豆粉园捐赠给国家。当时顾为慈已经重病不起,一应事项,均由长子顾家语操持。顾家语虽是老二,但上面的老大是个女孩,而且大姐顾家史是兄弟姐妹中最无所用心的人,嫁出去以后,就是相夫教子了。家中一切事宜,都是顾家语出面,顾家语在召集兄弟姐妹开会商量捐献豆粉园的时候,除了已经病逝的两个弟妹,其余七人,包括顾家语在内,一致赞成。顾家语到病床前告诉了父亲,顾为慈含笑点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像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顾家自居房通向豆粉园的旁门封死,砌起了一堵墙。当时的南州市长亲自到医院看望顾老先生,亲手将一块写着“惠泽后世”的匾牌交到顾家语手上,顾家语举着,让顾为慈老先生看清楚了。

沧海桑田,50年过去了,顾家语已经85岁高龄,仍然在著书立说,他的“顾氏经济研究事务所”,以理论联系实际的切实作风,在同行中博得很高的赞誉和评价。但是人之老去,思乡之情越切,近一年多来,顾家语的助手林冰,注意到先生经常在网上搜索“南州市”、“古典园林”这样的内容,林冰到顾氏事务所时间不长,并不太清楚顾氏的往事旧痕,但林冰是个十分用心的人,很快就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了南州顾氏家族以及豆粉园的背景,并且从网上下载了一些关于南州开发与保护的文章,其中一篇文章的题目是《名人故居出路何在》,林冰给顾家语念了其中一段:“南州市区拥有各类有迹可考的古典建筑共四百九十七处,其中园林一百二十二个,庭院三百七十五个,约百分之六十已毁,其余均具恢复价值。据考证,这些古典庭院,基本都是名人故居,涉及历史名人三百余位……”

她注意到顾家语的表情,便停了下来,问道:“先生?”

顾家语果然有问题:“刚才没听清楚,已毁多少?”

林冰说:“百分之六十。”

顾家语点了点头,说:“念吧。”

林冰继续念道:“一处名人故居,就是一本教科书。名人的文化素养、道德文章和丰功伟业赋予他所生活的建筑以灵性,使建筑艺术又包蕴了文化内涵。作为文化名城,我们没有理由不善待这些文化遗产。”

顾家语又忍不住了,赞道:“这文章,写得有道理。”

林冰说:“顾先生,还念下去吗?”

顾家语说:“念。”

“善待需要资金,而目前我市用于文物维护的专款,每年只有不足百万,这对于一大批亟待修复的名人故居,无异于杯水车薪,何况还有众多园林的日常维护需要开支。那名人故居真的成了‘烫手的山芋’,就像有的人说的那样,‘多了就不是财富而是包袱了’?”

顾家语听了这篇文章,沉默了许久许久。

林冰也沉默了一会,才说:“顾先生,我已经打听了一下豆粉园目前的状况……”

林冰的善解人意正是她能够在强手林立的环境里站住脚,能在高学历、深资历的同事中颇得顾先生看中的重要原因,顾先生是个话不多的人,但林冰恰恰能够从顾先生的少语寡言中,揣摩出顾先生的心意。

就是在这时候,顾红从家乡给大伯发来了紧急的信件,顾家语让林冰立即与顾红联系,林冰设法请顾红去拍了几张豆粉园的近照从网上给她发过去,林冰看了,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下载了拿给顾家语看。

顾红知道后,给林冰发信,生气地说,你不给他看,不看以后只会更惨。

林冰小心翼翼地将下载的照片拿出来,顾家语看了,却并没有很激动,他只是说:“当年父亲从王硕公手里买下豆粉园的时候,也就是这个样子。”

林冰知道买豆粉园这段故事,但不太清楚王硕公这个人,问道:“顾先生,是不是王硕公好赌,将豆粉园输了。”

顾家语一边笑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目光闪烁:“人家都这样说。”

这时候,林冰心里明白,顾家语是决心要回故乡去看豆粉园了。

在大洋两岸,有关豆粉园的话题,其实已经进展了有些时候了,顾红时常会来告诉夏同一些动向,但夏同总是有点与己有关又无关的样子。顾红有点看不惯他,说:“夏同,我不相信你心里一点想法也没有。”

夏同说:“什么想法?”

顾红说:“豆粉园啊。”

夏同说:“当然有啊,豆粉园有个锄月轩,今日归来如昨梦,自锄明月种梅花。”

顾红说:“你以为你很颓废美吗?”

夏同说:“颓废美?想不到一个学医的女孩还懂得……”

顾红说:“不要用‘女孩’了,三十多岁的女孩?不要吓人了。”

夏同说:“那就用‘女人’,做外科手术的女人,天天把人开膛剖肚,天天都能看到人的五脏六腑,怪不得什么都懂,不过,你懂这么多干什么啊?”

顾红不理睬夏同对她的讽刺,却继续着她对夏同的挖苦,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郁达夫的气质?”

夏同说:“你不喜欢郁达夫?”

顾红说“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夏同说:“哪个有文化有文采有浪漫情怀的女孩子,会不喜欢郁达夫?我还真没见过。”

顾红说:“我是不喜欢。郁达夫什么样的人,多情,才华横溢,心肠又软又细,他最欣赏的情形是什么,就是他最心爱的女子,躺在棺材里,棺材在船上,船在河上,他坐在棺材边,你说,他心有多软多柔,又有多硬多狠,这就是郁达夫。”

夏同说:“你的理解,也不能不算一说,只不过……”

顾红说:“为什么他不能自己躺在棺材里,让爱他的女子坐在棺材边上呢?”这么说了之后,顾红可能自己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在于将人的情感太过现实化和简单化了,又说:“对不起,亵渎了一个最不应该亵渎的人,要是在网上发表,我会收到无数748(去死吧)。”

夏同说:“那证明你心目中网民还都是传统型的,我听小齐说,有一回他发表了一个见解,说因为爱情是不可能永恒的,应该实行一夫多妻和一妻多夫制,或者干脆不应该有婚姻,只需同居和生育,居然好评如潮啊。”

他们胡乱扯了几句,顾红又不耐烦了,言归正传,说:“夏同,年初二我值班。”

夏同说:“你已经说过几遍了,我陪大舅舅,你是不是不放心我,你怕什么呢?”

顾红说:“那还用说,怕你花住了我大伯,他把豆粉园买下来就送了你,本来么,家环姑妈是大伯最宠爱的小妹妹。”

夏同说:“那你还是跟人家换一天值班吧,生命中很多事,你错过一小时,很可能就错过一生了。”

顾红歪着脑袋看了看夏同,说:“你有病?这是人家说爱情的。”

夏同说:“爱情和生活,难道不是一回事……”

顾红说:“我怀疑你实在太无所事事,一天到晚在背书啊?算了算了,我没有你那么大的福气,我得做事情,我今天来,是告诉你,年初二,我跟同事换了值班,我要去的。”

夏同说:“那你打个电话告诉我就行了,就算不告诉我,也没事的,你别忘了,顾家语是我大舅舅,更是你的大伯伯,你跟他一个姓,我跟他不是一个姓。”

顾红说:“你是不是也想改姓顾啊?哎,对了,我猜林冰肯定会陪着大伯来的,你说呢?”

夏同说:“我又不认得林冰,我怎么知道。”

顾红说:“我也不认得她。”

夏同说:“啊?那你老把她挂在嘴上,我还以为……”

顾红说:“行了,别废话了,我离开那儿的时候,她还没有到大伯的研究所呢。”

终于有一个顾客进了书店,打断了顾红的继续唠叨,顾客是个老人,拄着拐棍,他进来后,先是四下里一环顾,说:“这里什么时候开了这么一家书店?”然后又昂了昂头向夏同和顾红说:“我吴一拂。”

夏同和顾红对视一眼,他们都不知道吴一拂是谁,吴一拂显然有些不高兴了,说:“现在的年轻人,学识学养都太差,还开个书店呢,连吴一拂都不晓得。”

顾红笑起来,说:“夏同啊,夏同……”

吴一拂用拐杖点了点夏同,说:“看你也不是不长脑子的人,怎么,只长脑子,不长见识和学问,有什么用?告诉你,吴一拂,就是那个被周老大骂过的汉奸吴一拂。”

夏同被提醒了:“噢,吴一拂,好像是在哪本书上见过,好像是《文海微澜》。”

吴一拂高兴地一拄拐棍,大笑起来:“不错,不错,那就是我。”又盯了盯夏同:“你说什么,哪本书?《文海微澜》?这是本什么书,你这里有吗?”

夏同摇摇头:“我在朋友那里偶尔翻到的。”

吴一拂追道:“说的什么,说我什么?”

顾红见来了这么个老人,知道也轮不上自己再多说什么了,便告辞了,临走时说:“明天我去机场接大伯,你去不去?”

夏同说:“有你去不就行了。”

吴一拂有些生气地说:“你这个开书店的,怎么可以丢开顾客不理睬?什么《文海微澜》,那些事情,竟说是微澜吗?是巨澜!”

夏同只能点点头。

吴一拂又说了一些七不搭八的事情,吃啦,走路啦,随后从随身带的一个旧包包里,取出两卷东西,展开来给夏同看,夏同一看,是一对条幅。

上联是:官久方知书有味,

下联是:才明敢道事无难。

夏同说:“这是您写的?”

吴一拂说:“不是我的东西,我拿来干什么?放在你这里,看看有没有人要,贵就贵卖,贱就贱卖。”

夏同有些惊讶:“您让我……”

吴一拂说:“卖字为生,你不会不懂吧。”

夏同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这位性格奇怪的老先生的生活、经历等等,但是冲他这个年纪,冲他在小年夜的夜里拄着拐棍来到他的小店,他也得接下他的字来。夏同说:“您放这儿吧。”

吴一拂眼睛一亮,说:“你要了?”

碰到这样的老人,从来不动声色的夏同也有些尴尬了,他婉转地说:“我要也是可以的,只是,我不懂书法,我拿了,搁在我这儿,委屈了您的字。”

吴一拂不满地说:“不要就说不要,转弯抹角的干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你肯让我把字留在这里,已经够不错了,我几乎已经跑遍了南州城里像你这样的小书店啦。”

夏同说:“你开个价,我好跟人谈。”

吴一拂又不高兴了,说:“我跟你说过,贵就贵卖,贱就贱卖,我的字,没有价的。”说罢,自己又取过对联,自我欣赏了一会儿,问道:“你说,你摸着良心说,这字,到底怎么样?”

在夏同看来,这字,就是典型的文人字,有灵气,飘逸,但是没有多少功底,虽然这个吴一拂年岁已经够大的了。

吴一拂盯着夏同的眼神,看到夏同眼神里的东西,便追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夏同本想拣几句现成的好话应付一下算了,比如“颜筋柳骨”啦,“疏密相宜”啦,但是一看到吴一拂眼睛里充满了认真的期盼,便立时觉得不应该应付他,但要说出实话,又怕老人家接受不了,便改口用协商的口吻说道:“是不是觉得花哨了一点?”

吴一拂咧开没牙的嘴笑了,说:“你还懂一点啊,我这个人,从小就喜欢弄弄毛笔,大家都看好我,说只要我肯下工夫,彻底摒弃花哨的毛病,不几年就是第二个王羲之,不曾想啊,八十年这么快就过去了,到头来还是我自己,还是脱不了花哨二字,唉唉,我这个人,天性花哨,天生爱美,有什么办法。”

夏同差一点要笑出来,忍住了笑说道:“吴老先生,您太太对您的花哨性格,是不是……”

吴一拂竖起手指“嘘”了一声,道:“对不起,第一,请你以后称呼我的时候,省略了老字,我不喜欢老,第二,我没有太太,从前没有,后来没有,一直都没有,不过你不用说对不起,我虽然一辈子没有娶太太,却偏偏最喜欢别人问我太太的事情。”

夏同的笑意被凝固在内心深处了,隐隐的,有些什么东西在心里翻腾,一时竟不知再说什么,看吴一拂的喜滋滋兴趣很高的样子,最好再继续说说关于太太的话题,夏同却是说不出来了。

吴一拂拄了拄拐棍,道:“时间不早了吧,我是不是该走啦?”

夏同说:“您住哪儿,远不远?”

吴一拂:“南州多大个地方,远,又能远到哪里去?”

夏同说:“吴先生,如果字有人要了,我怎么跟你联系?”

吴一拂说:“我会来找你的。”

夏同透过窗玻璃,看着吴一拂的身影消失在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夜色里,不知怎么的,夏同心里有些不宁,吴一拂这个名字,一直在他心头盘旋着,夏同拿出日记本,补写了两行:“晚,吴一拂来,有联一对。”

另一行:“吴一拂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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