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奶奶比作庇护我生命的参天大树，那么，她的根则是我和弟弟幸福的笑靥。

她的一生，都在关注着我和弟弟的点点滴滴，然后把爱小心翼翼地注入生活的每一个细节。

我感受到了，那种爱，叫做家……

从父母离异的那一天起，我就跟着奶奶生活。她是个极其好强的女人，近乎苛求的严厉，我短暂而辛苦的童年里，几乎充斥着她声嘶力竭的打骂。

也许你会觉得那像一个噩梦，但是，我却在这噩梦中感受到了爱的温馨……生命的韧性，也在那是慢慢生长，陪伴我，一路坚持，不离不弃……

奶奶的手，是我最害怕的东西，它像一个熟知我所有思绪的妖怪，不经意就擒住了我的灵魂，并在我六神无主、失落至极时狠狠地抽打我，拽着我的衣襟在黑暗中狂奔。那股力量牵引着我，让我在迅速的前行中发狂，忘却了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屈辱，只知道奔向光明……

我，要奔向光明！

但也只有那双手能触及内心的那一片温润，它牵着我走过了太多的岁月，以至于如今它早已形容枯槁，毫无生机，我还是那样迷恋它，贪恋它带给我的一切。

有雨的日子里，它曾领着幼小而调皮的我穿过家门前的羊肠小道。我酷爱淌泥，总是不让它省心，这时它总会强有力地握住我的手，像是一种严肃的警醒，抑或一种爱的牵制，那种力量感，教会我爱和关爱的定义……

阴沉昏暗的晚上，它会接过我手上的画具，然后拍拍我的头，好像在询问今天一天课程是否顺利。中学时代的我，一心想要成为画室里最优秀的学生，总是最后一个走，最早一个到，不知道在坚持什么。麻雀非要涅槃成凤凰，惹来身边一片嘲笑……奶奶从不过问我为什么比别的同学晚出来这么久，只是在我缓慢而疲惫的脚步踏出夜色之时，用她的双手传达她的鼓励……

那藏在手心暖人的爱意，一路陪伴我踏平了青春的桀骜，我顶着嘲笑奔跑，向着大风呼啸的方向，心中只有奶奶长满老茧的手触碰我、安抚我时的那份潮湿感动……

其实，在我的记忆中，那双手，早已演变成一个符号，承载着我和奶奶的相依……

高二那年，奶奶突发脑溢血，瘫倒在地的那一瞬间，那双手就注定再也抚摸不了我稚嫩的容颜。赶去医院的路上，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无力地看着窗外飞逝的一切，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离自己这么近，近到好像随时可以带走我最爱的人，不费吹灰之力……

在医院见到奶奶时，她正昏睡在床，突如其来的中风使她的面目变得狰狞，五官胡乱地倾斜着，荒谬至极。微微张开眼时，她看着在床前颤抖的我，轻声问：“你是谁？”

那一刻，时间好像静止，我呆呆地看着她，惶恐无措，眼泪如决堤的洪水一泻而下，混杂着苦涩的味道擦过我因惊吓而麻木、微张的双唇。

“奶奶，奶奶。”我独自呢喃，“我的奶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群蛮横无理的人到底对您做了什么！”

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双曾经鲜活而温阔的手上，我看到了什么呢？

我看到那双手，无力地搭在床单铺就的一片惨白间，其中一只保持着丑陋的蜷曲状态，静默地躺在那儿，失去了知觉和行为能力，就像时光定格在了那一天。之后的日子里，任我怎么哭闹着撕扯，它都无法移步，无法还奶奶的双手一丝感知……

我就像一个孩子，在时光里走失了最最心爱的东西……恍恍惚惚，不知如何移步，只能留在苍白的原地，深陷在悲恸的泥沼中，快失去呼吸，却没有求救的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世界慢慢变成沉痛的灰……

对不起，我想我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去面对，奶奶，您一直要求我坚强，说我和其他孩子不一样，没有人给我避风的港，所以只能拼命飞翔。可是，您知道么，此刻的我，无法靠您的双手取暖的我，是这么狼狈，踉踉跄跄，无所适从……

整整15天，我没有去上课，跟老师做了简单的解释。班主任看我的眼神里写着信任和微微的担心，我一直是他十分宠爱的学生，明理且好胜，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叫我别太逞强，调整好了就早些回学校……

眼泪就在那时又一次不争气起来。2007年的南方，罕见的大雪，小城宜昌也没能幸免，狂躁怒吼的风，快将我弱小的身体掠向空中。我就像一株无力挣扎的枯草，在风的旋涡中挣扎冲撞，却迟迟找不到出口。

那年雪灾，我试着穿行在宜昌的大街小巷，想靠我微薄的力量，为奶奶和街坊四邻的遭遇讨一个公道，为那些在社会的底层苟延残喘的人们找回最后一丝尊严……可是，我总是想得太简单，我前几天还是个在学校朗朗读着“社会主义好，人民最重要”的学生，短短几天，却被无情地抛向了社会的黑暗面，然后惊奇而无奈地发现，我们的课本欺骗了我们，社会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美好，人性混杂在这个沉默寡言的熔炉里，然后变得面目全非……

大雪肆虐着整个城市，我站在政府的门口，等着那冷峻的保安放我进去，或者，有传说中好心正义的信访部人员出来询问接待。寒冷如鬼魅般，从脚底开始向上攀爬，揪扯着我已经微微发颤的身体，然后慢慢将我固定在这无边的大雪中……狂风在耳边疯狂地嘲笑着我的幼稚与无知，渐渐将我稚嫩的面庞冲撞得棱角分明，那天的寒冷凝固在眉间，变成岁月赠给我的关于成熟的印记……

可是，直到我拖着冻僵的身体艰难地离开，那保安连询问的目光也没有施舍给我，只是漠然地看着远方，好像只有那里才站着他们的人民，他们的国家……而面前的我们，只不过是一些卑贱且不足一顾的残虫，就像是寄生在臭水沟里的微小生物，只够招人鄙弃……

如果要把人心中那些最不堪的暗角陈述，

暴戾、虚伪、贪婪、自私……穷尽这些肮脏的词汇够用吗？

如果要我接受这样在一夜之间颤抖着长大，

嘶吼、质疑、癫狂、痛哭……嚼透这些绝望的字眼算不算解脱？

我没有力气去嘲讽什么、冷笑什么，只是在决定离开政府门前的那一刻，我突然想通了： 

为什么我保护不了我挚爱的亲人？

因为我不够强。

为什么我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找不到？

因为我不够强。

呵，我只是社会最底层的微小生物而已，就像一只蟑螂，虽然我努力地想生活下去，但是周遭的腐烂的“香气”却想将我曾经执著坚定的青春梦想一点点吞噬，四下没有光明，连与其他生物争食的资格都不具备，不过我已经很幸运，因为我还有顽强的生命力，打不死、踩不烂……

于是，我这个讨厌的家伙拖着我卑微而丑陋的躯壳返回了学校，在心中庆祝了千万遍，能从社会上那些冷漠而肮脏的家伙脚下生还，没有被踩死，以至于暴尸街头都没有人过问，实乃万幸，万幸中的万幸……

我不够强，所以我受尽欺负和漠视，可是我不甘心。我渴盼能有一天重新看到奶奶欢欣的样子，看到她的双手在空中舞蹈，想要给我一个拥抱。我想这个梦想，不仅仅只是梦想……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内心总是充斥着悲痛苦楚的情绪，我拼命地读书、做题，想要将完不成的任务砌成一堵高墙，挡住莫名而来的泪水。而当心灵深处的挣扎激烈到不可控制时，我便开始撕咬自己，刺骨的疼痛瞬间就能使神经麻木，直到心间的巨浪慢慢平息……

周末去医院探望奶奶，她用她那只还略有知觉的手，轻轻地抚摸我的伤口，那些大大小小的淤青像一朵朵盛开在臂膀上诡秘的花朵，用近乎妖艳的颜色，记录着一个女孩在深夜的呐喊和快要撕裂灵魂的咆哮。

看着这深浅不一的伤痕，奶奶总是会忍住泪水，将头深深埋进胸脯。她心疼她的孙女，却不忍触碰那一份倔强，因为她知道，在紫紫的眼里，疼痛不仅仅是清醒剂，更是一种祭奠，无论生活呈现出多么丑陋、多么荒谬的面孔，无论生命里有过多少悲苦和绝望，只要我们真实地活过就够了……所以我要用特殊的方式去纪念它的存在，纪念我曾经痛苦而自豪地活过……

其实，伤痕总是在一瞬间留下，似乎无关痛痒，但之后频频泛起的灼热感能让你的心更清晰地忆起一切。疼痛，疼痛，疼痛，我每天都在那一堆密不透风的习题中独自感受它，而唯一能让它平息的是奶奶那双不甚灵敏，却积满了对孙女的期盼的双手。每每我疲惫不堪，想要放弃的时候，脑海里总会浮现它笨拙的样子。我告诉自己不能放弃，因为那双手曾经带给我很多，于是我努力揉揉眼睛，拭去那片湿漉漉的疲惫。我还要前行，朝着既定的方向飞……

不知是我飞翔的速度太快还是时间在暗地里加速，似乎是一转眼，我就结束了高考。从考场回来的那一天，我扑进奶奶的怀抱里嚎啕大哭，该努力的我都加倍去尝试了，那么现在，听天由命？

就听天由命吧……

人大的通知书还是来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离别是预想之中的事情，但是我还是极力拖延着这一天的到来。我试图多陪陪奶奶，抢在时光之前，做更多我想做的，帮奶奶修指甲，细数藏于掌心的阡陌；推着奶奶去医院的大院里闲逛，踏破午后那斑驳的阳光……

拿着行李准备出发的那一天，奶奶的眼睛里泛着微微的光亮，努力地试图给我一个拥抱。我握住奶奶的手，细细铭记着它的样子，它的纹路……

15年的相依，幻想时光会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