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出事了

我去接泼猴的时候，看到幼儿园的门口正黑压压地围着一群人，走近一 看，在幼儿园的墙面上挂着一条白底黑字的条幅：还我儿子命来。一位年轻 的母亲抓着铁门冲着里面的保安吼叫：“你们把门打开，我要找园长要个说 法，我儿子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周围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张放大 了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个模样清秀的男孩。附近还停了十几辆车，最醒目 的是一辆小货车，上面装着一个花圈，花圈的旁边是一套音响，里面播放着 让人听到后就浑身不自在的哀乐。

接孩子的家长们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到底出了什么事，虽然我从不喜欢 凑热闹，但这事发生在幼儿园，显然跟作为孩子家长的我有点关系，于是， 我紧走两步，凑近了人群。

“照片上这小男孩叫小雷，今年才两岁多，在幼儿园上小小班，一个月 前，中午午睡的时候，老师发现这孩子尿裤子了，接着怎么也叫不醒，送到 医院去，不到半个小时，医生就宣布死亡了，诊断结果是突发性心脏病加肺 26  27炎。”一位年纪六十多岁的老爷子，给大家讲着事情经过，条理异常清楚。 看来，老爷子在这之前已经讲了N多遍了。

好像以前听泼猴念叨过他们幼儿园出大事了，当时觉得小孩子能知道什 么大事，也没在意，看来，泼猴以前所念叨的就是这事了。一边想着，我一 边继续听老爷子继续刚刚的话题。

“小雷的家长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事实，他们认为幼儿园有监护不力的 责任，于是向幼儿园索赔，而幼儿园的领导发话：‘这件事情，法院判我赔 多少，我就赔多少。’小雷的家长不想打官司，今天便带着人到幼儿园门口 来闹了。”老爷子说完，长叹了一口气。

“110来了。”随着人群中有人提高了声音，大家的目光转向了缓缓开来 的一辆警车。

车上下来两个三十几岁身着警服的警察，其中一人体型壮硕，据我目 测，身高最少也能达到一米九，略矮的那位也能超过一米八。

高个子一边挥舞着手里的对讲机，一边走到墙边，伸手扯下了挂在墙上 的条幅。他远远忽略了失去孩子的家长所能爆发出的能量。

随着一声尖利的号叫，原本双手死死抓住小雷照片的孩子奶奶用头撞向 了那警察，小雷的妈妈也敏捷地仿佛猎豹般跳了起来，用指甲在警察的脸上 留下了一道明显的抓痕。

高个子警察显然一下毛了，或许在他之前的出警经历中，并没有遭受过 这种“礼遇”。而小雷家所有的女性亲属，更是一哄而上把他团团包围。

“你们都别胡来。”就在高个子一筹莫展的时候，陪他一起来的那个年 龄稍长一些的警察一声大喊，替他解了围。

“就是，千万别胡来，你们在这里闹事，放哀乐，已经扰民了，属于违 法。”高个子边挣脱拉扯边说，而此时一直闷头站着的小雷爸爸终于爆发了。

“操你妈！”他先是狠狠骂了一句粗话。

“这时候你跟我讲违法！我儿子不明不白死了，我来要个说法就是违 法？敢情死的不是你儿子！”他两只眼睛里迸出火来一般地冲向了那高个警察。

“小子，怎么给我扯下来的条幅，怎么给我挂上，否则今天你走不了， 你要不信就试试！”他用手指着孩子的照片，用一种发狠的语气说，“我儿 子死了，我能豁出命去，你能吗？”

在他这种气势之下，两个警察抽了个空子，钻上了警车，绝尘而去。哀 乐的声音更响了。

看完这一幕，我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

孩子是家长的心头肉，孩子在幼儿园死了，这种悲剧当家长的不能承 受。但是，从纯粹的法律角度，法医已经给出了检验结果：疾病致死。说极 端点，这个跟幼儿园没有什么关系。

这样一种情理矛盾的状况，直接导致了一个双输的结果—没有绝对的 对错，只有切实的无奈。

从保安把守的小门里走进去，一路上脑子里是空白的。想马上就见到我 儿子泼猴的念头催促着我的脚步。

“老师，今天我儿子表现怎么样？”我一进门就急切地问他的班主任。

“除了吃饭少点，其余都挺好的。今天中午吃鸡腿，他对我说把鸡腿给 别的小朋友吧，他吃多了油腻会吐。”老师一边给他穿上外套，一边说。

“好孩子，越来越懂事了。”我在心里称赞着，等到老师把他交给我的 时候，我使劲在他脸蛋上亲了一口。

出幼儿园大门的时候，小雷的家属们还没有散去。

“二师兄，这么多人在这赶集吗？”泼猴不合时宜的问话，让我对他狠 狠地瞪了一眼。他赶忙低下头，默不作声地跟着我加快了脚步。

我原本以为小雷家长的这种极端索赔手段支撑不了多久，因为，每次来 回十几辆车、每天二十几个人围拢在学校门口，这些需要时间、需要钱，而 事实证明我错了。

小雷的家长每天在清早大家送孩子上学和下午接孩子放学的时间段， 坚持着让哀乐在方圆一公里的范围内回响，而且，他们采取了更加极端的 28  29方式。

小雷的家长趁着保安不注意，冲进了幼儿园，砸坏了幼儿园所有教室的 玻璃，而且，接送路途较远孩子用的校车也被砸坏了。

“二师兄，我有点害怕了，今天有个叔叔拿着铁棍冲进了我们教室， 转了一圈又走了。好多小朋友已经不去上幼儿园了。”晚上，泼猴临睡觉之 前，搂着我的脖子撒娇。我知道他一定希望我说：“泼猴，既然这样，那这 几天你也别去了。”但是，我不能这么说，因为自从老鲁走后，我的工作更 忙了，我现在已经忙成了一个陀螺。如果泼猴不去上幼儿园，我简直不敢想 象，我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听话，泼猴，这件事情很快就会过去，小雷的家长对幼儿园有意见， 但是跟你们没关系，他们不会伤害你的，爸爸忙完这段时间，一定带你好好 玩玩。”我连哄带劝，终于让泼猴进入了梦乡，而让我没想到的是，仅仅过 了半天，我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刚刚吃过午饭，正想在椅子上眯一会儿，旁边格子间的斯琴敲了敲隔 断的板子，我转过头去，斯琴示意我靠近她，于是我便站起身子，趴在隔板 上。斯琴把嘴巴凑近我轻声地说：“麒麟哥，你准备请客吧，老板要提你当 创意部经理。”

“靠，我才不干呢，你以为这是美差？现在这样多自在，咱两人穿一 条裤子。”我跟斯琴开了个不咸不淡的玩笑，但我的话是真心话，给个空头 衔，钱也不多拿，我才不想当傻子被老板耍呢！

“麒麟哥，这次不一样，老板要是找你谈话，你千万可别推，要不咱们 两个就都死定了。”斯琴竟然脸上露出着急的神色。

“你个包打听，又听到什么风声了？”我问。我知道斯琴对于公司里的 变化异常敏感，她准是又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

“咱们老板的前妻正式把老鲁挖过去了，而且给老鲁的待遇是这边的两 倍，还让老鲁组建了创意部，来跟咱们抢单子。听业务部那边反馈过来的消 息，有很多咱们的客户答应给老板前妻的公司一个机会，跟咱们进行比稿，谁的稿子好跟谁签。咱们老板也得到消息，听说气坏了，打定主意不能丢这 面子，正命令人事经理招人补充咱们的队伍呢。你资格最老，当然是你当经 理了。”斯琴看我没说话，继续说，“麒麟哥，我知道你不喜欢管人也不愿 当官，可你要把这事推了，来个新经理，谁知道什么德性，骑在咱们头上欺 负咱们，咱们多亏啊！”

我想了想，斯琴的话也不无道理，虽然我比较清高，还有些大大咧咧， 但真来个外人对我指手画脚，我还真咽不下那口气。

“斯琴，要是老板找我谈，让我当经理，我就当。可如果老板不找我， 我也没办法，来个新经理，我也是大头兵。说实话，跟老鲁拼创意，还真有 点意思。”我想起以前我跟老鲁互相较劲，每个人拿个平面广告创意让客户 挑，输的那个请另外一个和斯琴吃盒饭，比来比去，我们两个棋逢对手。

“亲亲的我的宝贝，我要越过高山……”手机铃声响了，听到这铃声， 我身子一震，这是我专门设置的泼猴幼儿园的电话铃声，这才下午一点多， 莫非泼猴出事了？可下午还有个关于紧急避孕药的广告要设计交工呢。

我战战兢兢地接通了电话。

“周铁涵家长吗？从今天起，我们幼儿园准备休园了，请您下午两点之 前来接孩子。”打电话的并不是泼猴班里的老师，听声音一点感情色彩都没 有，而且不容我答话，电话就已经挂断了。

“越忙越添乱。”我嘴里嘟哝着，脸色不怎么好看，因为，老板特别交 代过，下班之前让我务必把那个紧急避孕药的创意初稿拿出来，客户会派人 过来进行交流，可泼猴这边的事又不能不管，急得我掏出面巾纸开始擦汗。

“麒麟哥，你是不是家里有事？有事你就说话。”斯琴站起来，冲我眨 眨眼。

我把心一横，说道：“斯琴，我还真有事，我儿子幼儿园出事了，让我 两点前去接孩子，可下班前我还有个作业要交，拉不开栓了。”

“没事，麒麟哥，你去接孩子吧。什么创意，我替你做，你回来直接开 讨论会就行了。”斯琴这番话说得很诚恳。“嗯，斯琴，谢谢你。哥欠你个人情，以后补你。”

“别客气了，快走吧，老板要问，我就说你去药店找灵感了。”斯琴替 我铺好了后路，于是，我急匆匆地赶往了泼猴的幼儿园。

“周铁涵爸爸，实在对不起，我们老板找不到了，没有他的签字，任何 费用都申请不下来，现在幼儿园连孩子晚饭的费用都没有了，我们老师的工 资也拖着没发呢，所以，只能请您把孩子领回家了。”班主任满脸的歉意， 从她脸上我看出她也很无奈。

“那我们交的学费怎么办，我们可是交了一年的，这才半年不到呢。” 我猛然想起，还牵扯到学费的问题。

按照国家教育部门的规定，幼儿园的学费应该按照月度交，但是这家幼 儿园比较有办法，一次交一年的学费，可以优惠，而且优惠幅度还很可观。

现在，有必要介绍一下我当年跟许霞一致同意为泼猴选择的这家幼儿园 了。这家幼儿园是家双语性质的私立幼儿园，实力非同一般。这个幼儿园里 的孩子，在各类诸如英语比赛、舞蹈比赛的少儿活动中，拿奖拿得手发软， 一度成为了本市最热门的幼儿园之一，因此，其收费标准也较高。幼儿园推 出的年度交费的优惠，对于像我跟许霞这样在收入上比上不足比下余想让孩 子不输在起跑线上的家长来说，颇有诱惑，因此，我们都是按照年度交费， 核算下来，半年的学费也有五千多块。

“关于学费问题我真不是很清楚了，我也是打工的，我能帮你的是我可 以给您写个孩子自从今天起就因幼儿园费用原因停止来上课的证明，如果真 正到了以后，需要打官司，我会出庭给大家作证明。”班主任的这番话不单 是对我说的，因为，此时来接孩子的家长都围拢在了一起。

“你们老板为什么失踪了，谁能找到他？”有家长这样问。

“还不是因为小雷的家人天天闹，他们砸坏了东西，据说我们老板还受 到他们的威胁，感觉人身安全缺乏保障，所以才跑了的。”班主任的语气中 对小雷的家长显然有着怨恨。

“就是嘛，这家人真讨厌，法医鉴定结果都出来了，还在这里闹，结果把幼儿园闹垮了，这下他们高兴了。”

“高兴什么啊，这下幼儿园更不给他们钱了。”

“哎呀，幼儿园不开了，让我们孩子上哪里去啊，现在都过了幼儿园的 招生期了，其他的双语幼儿园知道咱们这里倒了，不使劲抬高价格才怪。” 有位家长的话让我浑身一震，他所担心的也正是我一直害怕的局面。

泼猴怎么办？暂且先不想明天的事情，就是今天下午，我该怎么办？ 虽然斯琴答应替我完成那个创意方案，但方案完成了，客户要给意见，要修 改，要定稿，如果客户不满意，要返工，这些都需要时间。而且，做我这 行，必须要沉下心来才能做创意，难道我从此之后每天带着泼猴去上班吗？ 想到这里，我的头仿佛要爆裂般地疼起来。

浑浑噩噩拉着泼猴走出幼儿园大门，迎面看到小雷的爸爸正指挥着其他 人“收摊”。

“行了，以后再也不用来闹了。”我看到，他说完这话轻叹了一口气。 而此时有股冲动在我体内升腾，我拉着泼猴走到了小雷父亲的面前。

“哥们，你这样闹有意思吗？你知道不知道，现在这个学校二百多个孩 子都没幼儿园上了，这就是你的目的？”说话间我的言语激动起来，曾经对 他的同情一丝不剩。

“拿不到钱我就让他开不成。不过，你们也都够傻的，还以为是我闹的 结果，其实这幼儿园老板都拖欠房租好几百万了，老早就想着走人呢，我一 闹，他就借着由头，正好圈着大家的学费跑了。我赔上了我儿子的命，你们 赔上钱，还把矛盾转移到我身上来，这招是不是很高明？”小雷的爸爸很理 智也很冷静，他并没有被我的烦躁情绪感染，很平静地说出了这番话，还用 眼睛打量了一下跟我站在一起的另外几个孩子的家长。

我一时语塞，眼睛扫过他的面庞，赫然发现他下巴上的胡子楂已经是白 色，而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

“你们应该庆幸这样的幼儿园早倒闭，否则还会发生悲剧。”小雷的爸 爸把小雷硕大的黑白照片塞进了别克车里，接着钻进车子绝尘而去。“我们不能这么办，要么我们去报案吧，幼儿园老板失踪了，核算下来 咱们二百多个家长，涉案金额一百多万呢。”有个家长提议。

“告他什么？”有人问。

“告他诈骗。”人群内响起一声很响亮而浑厚的声音，放眼过去，一个 外形高大、身穿蓝色上衣的男士一副义愤填膺状，大家都把目光聚集在他的 身上。

“这幼儿园老板太缺德了。我头一天交了一年的学费，第二天小雷的 家长就来闹了，我立即找到他们园长要求退钱，他们说让我明天再去，第二 天推第三天，一直推到今天，可怜我那孩子，一天学都没上，白搭进去一万 多。”话到最后，我看到他明显地捏紧了拳头。

“那咱们现在去报案吧。”

“好。”

家长越来越多，大家确定了分管幼儿园这个片区的公安局经济侦查处的 地址离此处并不远，于是领着孩子浩浩荡荡地走了过去。

我的手机响起了滴滴的声音，这是短信提示，我一看是许霞发来的， 意思是询问我泼猴是不是好，我灵机一动，决定借着这个机会看看是不是能 平缓地让许霞把孩子接过去，毕竟孩子的姥姥和姥爷身体健康、年龄也不太 大，能帮着照看一下泼猴。

“我跟儿子现在正准备去公安局报案，你也一起来吧，人多力量大。” 我回复了一句，把公安局的地址也一并发了过去，接着把手机关机了。我知 道依据许霞的做事方式，电话一定会立即跟过来，而电话里说不清的事情， 我也没必要多啰唆，我关机，许霞必然会赶到公安局。

“你们这属于民事纠纷，所以，我们不能立案。”浩浩荡荡的队伍到了 经济侦查办公室的门口，就被人家一句话挡回来了。

“如果这都不属于诈骗，或者携款潜逃，那什么样的案子你们才立？” 面对这样的质疑，公安局的同志嗤之以鼻，以挥挥手之后的沉默作答。

“走吧，没权没势的老百姓，谁肯为咱们出头。”有人叹口气摇摇头，我领着泼猴跟在人群后面，转身往回走。

“公安同志，我们来这里，你不能用民事纠纷来打发我们，即使这事是 民事纠纷，你也应该告诉我们，如果幼儿园老板始终不露面，我们应该怎么 办，我们走哪个途径，而不是以这不是你们的职责来敷衍我们。”正当大家 情绪低落时，冷不丁地听到这样一段振奋人心的话，于是，大家的情绪又高 涨了起来，而说这番话的人对我来说是无比地熟悉，她就是泼猴的亲妈，许 霞—许霞延续了她一贯的强势。

我循声看见许霞正眼睛不眨地盯着接待我们的公安，等待着对方的 答复。

“这位同志，你别激动，你们来报案，手里连个材料都没有，就这一群 人在这里七嘴八舌的，我也不能听你们一面之词对不对？你们至少要递交个 材料吧。”接待员来了个顺水推舟，人家摸准了我们虽然人多，但显然没什 么充分的准备。

“你们回头准备好材料再来，我们看看是否能立案，如果不能立案，再 告诉你们民事纠纷怎么解决。”接待员说完，低头喝水，不再搭理我们。

“是呀，咱们也没个材料，要不准备好材料再来吧。”有人低声念叨着。

“大伙等等，今天要是这么走了，就没戏了，咱们都要上班，谁也没精 力耗在这事上，咱们的钱就肯定要不回来了。咱们要心齐，今天，大伙都在 这，咱们说话也有分量，材料我现在就先手写一份，咱们签字作证明。”我 提高音量，抑扬顿挫地喊出了这番话，然后拉着泼猴走到许霞身边，把泼猴 的手交给了许霞。

“好。”“你说的对。”“我们支持你。”

于是，在大家的帮助下，我文思如泉涌般地把整个事情的经过写成了材 料，之后又向接待员借来了尺子，绘制了一张幼儿园应退款的表格，请今天 来的家长在上面签了名。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我的颈椎开始发胀了，这是多年来的职业病。离婚 之前，每天上床温存之前，许霞必做的功课就是替我揉捏颈部。我挺直了身 34  35子，抬起头，目光正好跟许霞碰在了一起。我发现，许霞正望着我，她此时 的眼神，我感觉到了一种陌生，而在内心的最深处却发觉，这种眼神其实我 曾经很熟悉，只是由于时间的久远，让我不敢相信，许霞今天还会用这种近 乎于崇拜的目光看着我。十年前初次看到许霞这样眼神的那一幕又重新在我 眼前浮现……

我和前妻曾经的故事

学校里的阶梯教室正在举办一场主题为“我的梦想我做主”的毕业演 讲，时间选在了晚上，参赛者大多是会计专业的毕业生。

有人可能会奇怪，这类演讲比赛的参加者应该以新闻、中文、公关这类 专业的学生为主，怎么你们学校是貌似呆板的会计专业唱主角？这里需要解 释一下。一方面呢，我们这所学校的会计系毕业生的口碑那在全国都是数得 着的，还没毕业，早就有企业或事业单位把人预定了，因此，在入学前，很 多尖子生以及家里有一定背景的学生，都削尖了脑袋往会计系挤，所以，会 计系可谓人才济济，学生会的主席、副主席到什么文学院、艺术院的主任， 只要是学生组织，领导者一定是会计系的人；另一方面，除了会计之外，本 校开设的其他专业都比较偏门，侧重于工科，比如环境设计，还有人学的是 机电，相对起来，工科学生的个性也决定了主角由别人唱的形势。

我那时也大四了，虽然没有报名参加这场被我视为作秀的比赛，但我还 是早早到了前排的位置，无他，寂寞而已。从大二开始谈了两年的女朋友吹 了，因为临近毕业，亟须确定在哪里发展。女朋友家里提出我毕业后跟随她 去那座小县城，她家里是四朵金花，女朋友最小，父母想留在身边。而我虽 不玉树临风，才高最多三斗，可想到我那辛苦把我拉扯大的爹娘，我却也打

定了主意，宁可不要爱情，也不能不要爹娘。于是，我和她友好地分手了。 而在这个夏季的夜，没有任何心思闲逛，选择到阶梯教室务一次正业，自然 可以排遣心中的郁闷。

演讲比赛开始了，前三个都是男的，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原本规定 的每人十分钟的演讲时间硬生生地给拖到了半个小时，打败了我此前坚信的  “沉默是金”的观念。

“会叫的孩子有奶吃。”难怪每次评优秀毕业生都是从演讲比赛的获奖 者里面挑选。

也许是跟人家比自卑，也许是同性相斥，总之，我已经不想再听下去 了，准备离开。而恰在此时，一个留着郭富城半西瓜太郎似的发型的女生登 场了，她开口第一句话就吸引了我：“请准备离开的同学少安毋躁，听完我 的演讲再走也不迟嘛！”我立即让屁股重新落进了椅子里。彼时，我发觉她 的声音实在太好听了，有一种磁性，不由自主地，我把目光投向她。

她穿着一件碎花的真丝衬衫，搭配一条宝蓝色的裙子，到后来我才知 道，她上大学的衣服都是她自己设计自己裁剪缝纫的。

她的演讲很有激情，此时她已经把自己假定为一名会计。从她的言语 中，我听出了一种让人敬佩的东西。

“我们都在说抵制诱惑，可面临着压力，谁能抵制诱惑呢？你的老板 让你做假账，你做吗？你不做有人做，第二天，老板说，许霞，你不用来上 班了，倒霉的是谁？是我。对吗？”她在反问大家，而我知道了她的名字： 许霞。

“对，是我。可是，我做不做假账？我告诉大家，我不做。此处不留 我，自有留我处。我们今天的主题是‘我的梦想我做主’，我的梦想是做一 个清白的、公正的注册会计师，当然我还需要努力学习。”她讲到这里的时 候，台下一直鸦雀无声，或许是已经被她所散发出的气场震住了，而就在此 时，她背后的幻灯片屏幕灭了，演讲台上一片漆黑。

“怎么回事？”大家被台上突如其来的黑暗搞得措手不及。停顿了大约几秒钟的时间，许霞轻轻咳嗽了一声。

“各位，刚刚我说了要努力学习，那么，鲁迅先生有一句话叫作‘分 秒必争’，时间通常会在我们的忽略中瞬间溜走，我今天想占用大家一分钟 的时间，所以，我关掉了幻灯片，想让大家体会一下，一分钟的时间，到底 有多长，让我们闭上眼睛，慢慢感受一下。”许霞在台上说这番话的时候， 我注意到她轻轻用手摸了一下鼻尖，于是，我快步赶到了台上，猫着腰走过 去，果然见到她的手正在演讲台后面摸索着。

“你不小心把电源弄掉了，要重启机器的，一分钟时间不够，后面的时 间交给我，你快把投影仪和电脑重新连一下。”说完，我忽地一下站起了身 子，看着台下惊愕的同学们。

“各位，我是许霞同学的粉丝，看到我的偶像讲得太精彩，忍不住跑上 来凑个热闹。我带来了一个挑战自己的小游戏，跟大家分享一下。”我手舞 足蹈地挡在许霞前面，吸引着大家的注意力，而许霞此时可以腾出时间来连 接电源和重启电脑。

有人对我嗤之以鼻，还有人哄我下台：“下去吧，这是演讲比赛，不是 耍猴。”

我丝毫不理会，提高声音说道：“你们知道自己一分钟能拍手多少下吗？ 给你心里设定一个数字，我开始计时，我说开始，大家就拍，我说停，大家就 停，看看是不是你的实际拍手超过了你设定的数字—这叫挑战极限。”

三二一，开始。或许是我霸占着舞台给了大家一些乐趣，或许是十年前 的我的同学们还异常地单纯，总之，在我的号召之下，大家竟然真的开始拍 手，而且呱唧呱唧的声音分外热烈。

当我感觉身后出现亮光的时候，我知道，许霞已经把幻灯片搞定了。于 是等到大家的掌声停下来，我冲台下大声地说道：“谢谢你们给了我一个表 演的机会，下面我们把时间交给许霞。”说完，我把话筒递给了许霞，而她 那时看我的眼神，被我读出了一种欣赏或者是瞬间的崇拜。

之后，我和许霞的恋爱故事便无比寻常了。救场的当晚，许霞下台找到我，我们互相留了电话。而吃过几次饭之后，我了解到许霞跟我一样，家也 在这座城市，巧合的是我们都是独生子女，这在七十年代的人中比较少见， 因此我们也有更多的共同语言。而真正能促成我们走到一起的是，许霞也刚 刚跟她那已经确定毕业后出国留学的男友掰了。两个背景相似的人，两颗同 样寂寞的心，可谓干柴烈火自带汽油，岂有不燃烧之理。

我跟许霞同期毕业，许霞进了一家国营单位干会计，而我由于专业不对 口，在数家广告公司之间频繁跳槽。

两年后，我们结婚了。又过了一年，泼猴出生了。而许霞那个几次传闻 要倒闭的老国企终于倒闭了。于是，她放弃了自己的会计专业，进入一家大 型私企做起了销售。此后的几年许霞几乎是天天早出晚归并对我颐指气使， 而我经常看到三更半夜楼下有男人开车送她回来，她喷着满嘴的酒气回来后 倒头便睡，我开始厌恶她这份工作，劝她辞职。

“就你那点钱，辞职后让我和儿子跟着你喝西北风吗？”许霞的语气中 带着嘲弄。

“你怎么说话呢？我挣得还少？虽然我不能跟人家那些做买卖的比，个 把月进账十万八万的，可就上班族来说，我也不差啊，怎么能说孩子跟着我 喝西北风？”我连用了三个反问，以抗议许霞对我的蔑视。

“这你就满足了？你还真跟西北风较劲？你实现财务自由了吗？假如过 几年孩子长大了，想出国读书，以你现在的收入标准，能供得起吗？你知道   ‘上进’怎么写吗？”许霞用了四个反问，把我说得心里愤愤不平。

“许霞，我实在是很讨厌你现在这种状态，你知不知道，我在意的不是 你挣多少钱，而是你为我和孩子付出了多少，你眼里只有你的客户和你的领 导。”这样的话每次在我们争吵之后，我都要说很多遍，而许霞每次都对我 嗤之以鼻。

“许霞，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有一天夜晚，泼猴已经睡了，在许霞 刚进门之后，我终于没忍住让自己想了许久却未曾说出口的话脱口而出。

许霞一下呆住了，而我紧紧地用眼睛盯着她的脸。“麒麟，我觉得咱们的婚姻走到尽头了，我不想去正面回答你的问题。 但是我想，既然我很享受晚回家的感觉，那么证明我已经不爱你了，而我们 频繁的争吵，相信你也厌倦了，不如咱们—”

“停，咱们离婚，明天就办。”我立即打断了许霞的话。

瞬间，我看到了许霞眼眶发红，而她竟然强忍住没让泪水流下来。她疾 步冲向了卧室，钻进了泼猴的被窝，而那天夜里，我在另外一间屋里，听到 许霞辗转反侧的声音。

“如果明天她不再提这件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我也不提这事。”躺 在黑暗中，我暗自下了决心。

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起去送泼猴，进入幼儿园之前，我和许霞都没再 提离婚的事，而当泼猴走进了幼儿园里面，许霞转过身，她脸色很平静地说 道：“走吧，男人说话要算话，咱们去离婚吧。”

我心里的火一下蹿了上来：“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投入别人的怀抱？”

“算是吧，求你放过我，行吗，麒麟哥？”许霞冷冷地说，她的态度 顿时激发了我无比的愤怒，于是，瞒着泼猴，我们一鼓作气地起草了离婚协 议。我要了泼猴的监护权，同时我倾囊而出付给许霞一笔钱，把房子也转到 了我名下，每月偿还月供。民政局收回了我们的大红本换成了暗红色的本， 我们正式离婚了，不再是夫妻。

我那体弱多病的母亲在我尽力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我跟许霞已经离婚之 后，差点犯了心脏病，而我的父亲更是四处找棍子，要好好地对我执行一顿 家法。在他们看来，我的离婚已经是大逆不道了，为了少刺激他们，从此我 鲜登家门。我下决心以至于对着夜空默默发誓，在我跟泼猴的小窝里，我会 让他很快乐。而万万没有想到，我的决心跟誓言在现实的生活面前是那么苍 白，离婚后的这三个月，万千的不如意找上了我，而以前许霞在的时候，虽 然她忙碌，但泼猴的日子过得却也是井井有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