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下起了雪，毫无征兆，天气预报似乎也忽略了。雪虽不大，却为路面上铺了一层细粉般的白，格外的有情调。冯容海正欣赏着，办公桌上的电话，却追了过来。

“是冯容海冯主任吗？”

“我是，您是哪位？”

“我是吴市长的秘书李同。”

市长吴哲的秘书来电话，可是比窗外的这场雪，还来得突然，冯容海边琢磨着边问：“李秘书，有事？”

“今天下午，吴市长会去一趟廉政办，视察工作。”末了，李同又添了一句，“冯主任，注意保密，不要声张。”

“我明白！”

吴市长来了个突然袭击，微服私访。至于来意，没点明，更没暗示，这到底演的是哪一出。仔细一想，也正常。官场上，人与人之间，说穿了，都是在围绕着一点转，心思。下属绞尽脑汁揣摩领导的心思。而领导，恰恰相反，不希望下属一味地琢磨他的心思，琢磨地太透。或者说，即便琢磨透了，也要偷偷地迎合，别出声，否则，领导会反感，认为你在故意显摆，这只是小聪明，而非真正的智慧。毕竟，领导是领导，下属是下属，脑子里这根弦，不能断，断了，仕途也就断了。

冯容海和市长吴哲，有过两面之缘。一次在市里，一次在省里。市里，是关于《廉政东州》这档子事情。而省里，是在老领导，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刘树兴的家中。两年前，冯容海还在市纪委任副书记，有一次，去省里开纪委系统的会议。当天晚上，去老领导家中吃便饭，除了老领导，唯一同座的就是吴哲。可见，他和老领导的关系，不一般。不过，当时的吴哲，担任的职务，并不是东州市市长，而是省委秘书长。但是，他这个秘书长，前面却少了个头衔，那就是省委常委。是不是常委，是有着本质区别的。常委，就等于是领导班子的成员，这是道门槛，进去了，就成了核心决策层的一员。进不去，只能等着，诚惶诚恐地等着。之后，冯容海才发现，省委下这步棋是有用意的，吴哲在省委秘书长的位置上待了一年，正逢前任东州市市长高达离任，吴哲空降到东州任市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吴哲是来东州“镀金”的，待上几年，会重新回到省里。到时候，职务可就不是省委秘书长那么简单了。毕竟，东州是全省的经济重镇，地位特殊。

省里有省里的布局，市里有市里的布局，站得高，不仅看得远，还能看得更清更透彻。官场上，看似极为平常的一个人事调动，其实里面饱含着学问。

都说高瞻远瞩，其实，高瞻远瞩也是需要平台的。

既来之，则安之。来就来吧，反正自己心里没鬼，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说起“心里有鬼”，冯容海是颇有感触。许多腐败分子，之所以会交代，不是真的被抓住了什么把柄，而是吓得屁滚尿流，自己把自己送了进去。就在年初，冯容海就遇到过这类案子，当时，东州下面的一个县，云溪县的副县长洪卫国被市纪委“双规”，冯容海本打算找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章敏了解情况，只是简单地问询。哪知道，章敏一上来，就哆嗦了，一哆嗦，全招了，事无巨细，就连她和洪卫国的情人关系都招了。

下午两点，市长吴哲到了廉政办。一辆不起眼的小面包车，没有警车开道。随行的也只有秘书李同，市纪委副书记唐达天，以及三位纪委的工作人员。单从表面上看，吴哲此行，目的很明确，是冲着廉政办，冲着《廉政东州》来的。至于真正的用意，不得而知。

冯容海只知道吴市长下午要来，具体时间未明，只能在办公室干坐着，干等着。为此，还特意推迟了下午本要举行的例会。这些天，关于那封匿名举报信，也算是掌握了一些线索，虽说这些线索还够不上证据，只是蛛丝马迹。但是，毕竟三个臭皮匠，顶过诸葛亮。拿到会上去讨论讨论，听听大家的意见，应该会得到许多启发。当然，此举，冯容海还有另外一番用意，继续试探陈涛和季克凡的态度。至于何永莲，虽说尚且不能判断她和董芳婷，城投集团有无利益来往。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态度如此强硬的提出不追究此事，背后一定有猫腻，不是为自己，也是为别人。或者说，为别人，归根到底，是保自己。

市长吴哲并没有直奔冯容海的办公室，而是在各个楼层转了转，这一点，和冯容海的工作方式颇为相似。接到秘书徐鸣的电话时，冯容海放下手头的工作，急忙起身，出了办公室的门，正巧，吴市长一行正拐上三楼。

“容海同志，没打扰你工作吧？”市长就是市长，一开口，一句简单的问候，都带着强大的气场。

“吴市长，您来了，怎么都不……”

还未等他说完，吴哲便接过话茬，笑着说：“怎么都不提前通知你一声，你也好下楼迎接。对吧，容海同志？”

冯容海笑了笑，算是回答。

“容海同志，那些虚架子，我不喜欢，相信你也不喜欢。今天，我就是来廉政办转一转，看看这边的工作情况。毕竟，廉政办是个新机构，又在反腐倡廉的第一线战斗，地位特殊。我这个做市长的，理应来慰问慰问奋斗在前线的将士们，给大家提提气，鼓鼓劲。”

“吴市长，有您这句话，我们廉政办一定会更加努力地尽好职责，坚决与一切贪污腐败分子做斗争。”

说着，一行人进了冯容海的办公室。按照规矩，几个人以市长吴哲为中心，一字排开，找准位置，在沙发上坐下。官场上，有些规矩是明的，有些是暗的。无论在什么样的场合，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这和领导干部是否清廉，是否喜欢讲排场无关。没了规矩，就等于没了体统，没了体统，可是要乱套的，万万不行。

“容海同志我要纠正你的一个说法，反腐倡廉是个大工程，绝不能因为某个人一句话，包括我这个市长的一句话，而有所动摇。”

“吴市长，您批评的是。”

吴哲喝了口茶，又问：“容海同志，如果我没算错的话，廉政办成立也应该有三四个月了吧？”

“到明天，正好四个月。”

“容海同志，市里面，包括省里面，对于廉政办的工作都寄予了厚望。当初，省纪委决定成立廉政办，以罗凤新区为试点，也是经过反复讨论，慎重考虑的。当然，任何事情，尤其是新生事物，都要辩证着来分析。刚开始，难免会遇到阻力和压力。”

“吴市长，您放心，阻力再大，压力再重，我们坚决不打退堂鼓。”

“容海同志，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吴哲欣慰地点了点头，继续说，“如果真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找达天同志，或者可以直接来找我这个市长。只要在职权范围内，我愿意为你们排忧解难。”

“吴市长，谢谢您的支持。”冯容海不无感激地说，心里面却在想，吴哲怎么只字不提《廉政东州》这个“政绩”工程，难道这不是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嘛，难道他真的想借用《廉政东州》做点什么。冯容海的脑子转了一圈，着实吃不准，“我们一定会配合市里面，做好《廉政东州》这个报道。”

吴哲淡然一笑，随即问：“容海同志，你觉得《廉政东州》的意义是什么？”

这下子，可难住了冯容海，真正的意义，只有吴哲一个人清楚。但是，作为下属，即便能猜中七八分，也不能明说，即便说，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说。如果奉承着说，委婉地说，又该怎么开口呢。

“容海同志，真正的意义，现在还不好下结论，即便我这个市长，也不能。还是让结果来证明一切吧。”

冯容海越听越觉得绕耳，愈发揣摩不透吴哲的心思。结果，他要的是什么结果，他要的结果和自己要的结果是一致的，还是背道而驰的，或者说是有交集的？想着，冯容海的内心乱成了一锅粥，还没缓过神来，却被急促地脚步声搅乱了。

进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宋永林。半个小时前，宋永林正在老领导，常务副市长叶仁军的家中谈事，接到何永莲的电话，便风风火火的赶了回来，还没来得及喘气，便堆着满脸的笑容说：“吴市长，我来晚了，刚才管委会那边有紧急地事情要处理，耽搁了。”

“永林同志，你没来晚。我今天的目的地是廉政办，不是新区管委会。”

宋永林涨红着脸，一脸的尴尬，不知该如何招架。

“既然来了，坐吧。毕竟，廉政办接受新区管委会党委的领导，党委书记的位置一直空缺着，你这个主任理应做个代表，来通通气。”

对于宋永林，吴哲没有多大的好感，甚至于有些厌恶。一年前，新区党委书记顾城，因腐败问题而落马。新区一把手的宝座便成了空缺，不知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这块香饽饽。其中，就包括宋永林。为此，宋永林上蹿下跳，光有老领导，常务副市长叶仁军支持，觉得还不够。还来了个破釜沉舟，最后，将赌注压在了吴哲身上。某天晚上，揣着一张50万的银行卡，亲自跑到了吴哲的家里。

宋永林同志，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我把这张银行卡交到市纪委。第二，你拿着这张银行卡，立马走人，当做什么事情都发生过。

宋永林好生狼狈，只好夹着尾巴，灰溜溜地离开了。

当时，没有对宋永林采取相应的措施，吴哲也是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的。毕竟，新区一把手顾城刚出事，二把手再出事的话，必然会搞的人心惶惶。一旦场面失控，甚至会引起东州官场的大地震，上面追究起来，场面可就更难收拾了。

领导干部，要尽量地说实话，做实事，但是，这不是唯一的标准。如果凡事都要上纲上线，都要较真，那么，天天都会出乱子。在维护大局的前提下，某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这是一门技术，更是一种无奈。浸淫官场多年，吴哲深谙此道。

宋永林不仅打错了如意算盘，事后，还挨了老领导叶仁军的一顿批。称他没脑子，只凭着一腔热血去办事，只会撞个头破血流。宋永林心里只喊冤枉，当初，去找吴哲，可是叶仁军出的主意。现在，跑错了门，他却来了个事后诸葛亮，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你别以为你心中那些小九九，我不知道。你不就是想拿我做小白鼠去试验，去摸摸吴哲的底吗？

跟着叶仁军这么久，宋永林都快成为他肚子里的蛔虫了。而且，他是甘愿扮演蛔虫这个角色的。中午，叶仁军把他叫到办公室，谈的是换届的事情。据说，换届之后，市长吴哲要调到省里，任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如此安排，倒是合乎常理。两年前，吴哲空降到东州，本来就是为了“镀金”，积累些政治资本，为日后进入省委高层，赚取筹码。他一走，市长的位置成了肥缺，叶仁军是常务副市长，按照规律，理应坐上市长的宝座。但是，官场上的局势，向来是变幻莫测，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敢保证花落谁家。更何况，叶仁军的身后还站着一个龚斌文，正撩开了手臂，跟他扳着手腕，做最后的殊死搏斗。因此，为了保险起见，最近一段时间，叶仁军跑了省城，又跑北京城，马不停蹄的活动着。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要叶仁军的屁股稳当，宋永林想要拿下新区真正的一把手，党委书记的宝座，填补空缺，易如反掌。官场上的较量往往如此，两个人在斗，其实，是两个阵营在斗。一个人胜了，一个阵营就有了希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过，真正的高手，不会拘泥于一时的成败，他们深谙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道。这就如同牌局，一张好牌，不等于一副好牌。况且，胜与败，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胜，也没有绝对的败。同时，还要看你的对手，是何许人，如果，对手是个软柿子，任你拿捏，赢了，也没劲。只有和实力在伯仲之间的对手过招，才会有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