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画与真

前面用如此长的篇幅,探讨与古典主义相关的中西方文化艺术发展的背景及其生成与发育的条件,这对于我们理解中国的还尚在起步阶段的古典艺术,分析和研究以杨飞云为代表的中国古典主义的油画形态史,仍然是十分必要的。对于他们的艺术作品,以及在中国现代艺术中的地位等问题的看法,如果单纯的就形式来谈形式,就技巧来谈技巧,实际上并不具有实质性的意义。固然形式和技艺问题是很重要的,可放在一个文化史和艺术史的角度来看,那么无论是西方艺术史还是中国艺术史,古典主义都并非仅仅是以其技巧上的优长而占据着核心性的地位。

不过,艺术毕竟是艺术,而不是理论,因此谈到中国的古典主义,谈到杨飞云的艺术,最终仍还要落实到作品上。艺术家是以作品来说话的,只有在作品中才能表现出他们有关艺术、人生与世界的看法。下面我将专门论述杨飞云的古典主义艺术,并希望通过对于他二十多年油画作品的较为全面而细致的解读与研究,从而为中国现代油画艺术的古典主义梳理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和脉胳,以此搞清古典主义油画究竟达到了怎样的一个程度,今后将向哪个方向演变与发展。

在我看来,杨飞云的古典油画首先面临着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画与真的问题。也许这个问题杨飞云并没有自觉,但我认为他的艺术从开始就回避不了这个问题,而且他以其特有的古典主义的方式较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什么是画与真呢?实际上就是艺术与真实的关系。关于“画”,说起来一目了然,在此指的是杨飞云的油画作品,是他二十年创作的结晶,这些作品就摆放在我们眼前,不过这个“画”还不单限于所谓的作品,在我看来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即绘画的方式或画画的指导原则。每个画家拿起画笔来在画布上都可以画,但究竟怎样画,画些什么,通过画要表达什么,却是十分不同的,而这就关系到绘画艺术的真实问题,画画所面对的或所要依靠的首先是一个真实的存在,或一种真实的对象。关于“真”,似乎也很简单,我们身边的一起,我们所看到的东西,都可以说是一种真实,但果真存在的东西就是艺术所面对的真实吗?

如果把真实理解为直接存在的东西,艺术与真实的关系就成为反映的关系,追溯起来这个观点早在古代就有了,古代的模仿说认为艺术在于模仿。近现代以来的现实主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这种模仿说的翻版,这种观点的极端化导致了苏联和中国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把艺术视为简单的传声筒,从而抹杀了艺术的独立地位。而现代派的艺术观点,其实也是古代模仿说和现实主义反映论的另外一个极端表述。在很多现代主义的画家看来,社会的客观的现实都是虚假的,唯有人的主观情绪、本能冲动才是真实的,因此艺术也就是赤裸裸地把这些本能的东西宣泄出来,看上去这种观点与现实主义是对立的,其实是非常一致的,只不过原先的客观对象变成了主观对象,艺术仍然是被动的工具。

上述有关艺术与真实的客观主义和主观主义两种观点,虽然在艺术史中具有很大的影响,但在古典主义来看,都不符合艺术与现实的关系。古典主义显然不赞同把艺术视为工具的观点。那么古典主义究竟如何看待画与真呢?这里实际上就存在着一个对于真的另外一种理解。在古典主义看来,所谓的真实既不是直接的客观对象,也不是直接的主观情绪,真实的东西一定是通过艺术的提升而存在的东西,通过一种特有的艺术方式把存在的东西提升为一种美的真实,提升为一种贯穿了生命的存在,这种艺术化了的充满了生命的存在才是真实的,才是古典主义意义上的真。因此,画与真的问题也就是通过绘画的特殊处理方式而把一种原本是自然的东西提升到一种美的真实的东西,无论那些原本的东西是自然的物体,还是主观的情绪,它们本身并不就是真实的,或者说它们的真实只是一种物理学或生理学上的真实,而不是艺术上的真实,后者只有通过古典艺术形式的提升才可能达到。

上面这番论述听起来非常复杂,其实举一个例子就简单明了了。例如,我们随时都能看到地上的一片小草或天空的一朵云彩,这些自然的事物只是一种物理上的存在,很难说它们自身就一定具有美的意义,只有画家把它们画成了画面上的形象,才可以说它们具有艺术的真实,是一种美的存在,或一种对于人来说具有着真实性的艺术品。所谓画与真的关系,显然不是画面与那个自然事物的关系,而是画家通过画面把那个自然事物描绘成一种美的艺术形象的关系,所谓真实际上指的便是通过艺术把原本自然的物体赋予了一种艺术的生命。再例如,每个人都有各种各样的情绪,有时愤怒,有时喜悦,有时忧虑,但是这些情绪只是一些生理学上的情感,其本身也不存在所谓审美的价值,只有艺术家们通过某些形象化了的处理,把这些原本生理上的情绪,提升为一种艺术化了的情操,才因此使它们具有了美的意义。在此艺术的提升是至关重要的,如果像现代派艺术那样,只是赤裸裸地把这些情绪宣泄出来,这并不能使它们就成为美的真实。由此可见,无论是客观的物体,还是主观的情绪,在它们成为艺术表现对象的时候,都面临着一个艺术的提升问题,而古典主义正是强调艺术形式和艺术精神在这个提升中的作用,它不认为不加选择、不加处理地直接模仿或反映就是艺术,所谓画与真实际上是一种艺术的提升关系。

上述所言只是理论家的一番逻辑,对于画家来说并不需要搞得很清楚,让我们来看一下杨飞云的作品,就会感到他在这个问题上是如何遵循古典主义的原则的。他的作品依照现实主义或现代派的观点来看,明显地缺乏真实性,它们没有反映现实主义的题材,也没有表现画家主观的自我,而是对着模特画出来的,他们认为古典主义画派最突出的一个问题就是缺乏真实性。古典主义果真缺乏真实性吗?究竟何为真实呢?在此,古典主义与他们有着本质性不同的观点,古典主义的绘画从来就不排斥真实性,而且把真实视为一个主要的特性。但是,古典主义所理解的真实不是前面所说的那种直接存在的事情,而是美的真实,是一种体现着社会、物体与人的实在本质的那种庄严的真实。在古典主义画家看来,无论物体还是人体,最真实的东西并不是原本那种“物质的”关系,而是经由调整和提升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人和物都筛除掉了一些次要的、琐碎的和外在的东西,只把最真实的东西保留下来,这就是艺术的真实。

杨飞云说他画画时眼中的人体,其神情、举止、姿态,它们与周边的事物的关系,以及在这种关系中所反映出来的各种微妙的变化和某种令人感动的气息,这些都是最为真实的东西,它们的真实在于朴素、简洁、单纯和明亮,在于透过这些物像形式表现出人性中的某种永恒性的东西。为此,他并不特意去反映所谓的社会重大题材,也不刻意表露自己的主观情绪,而是把这一切都隐藏起来或放在幕后,他直接关注的是一些最简单而又丰富的画面,他认为这些画面是真实的和美好的。事物的真实和美好往往在于人们所忽略的状态之中,因此,杨飞云在创作中留心捕捉和挖掘那些微妙的但又深刻的人性中的东西。他画了大量的女性肖像,特别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他以自己的妻子为模特,画了许多形神各异的肖像画,这些画粗看上去似乎在重复单一的人物,其实不然,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每一幅作品,每一个特定的姿态,场景,每一种人物与背景的关系,甚至在那些人和物的关系中所表现出来的光线的变化,色彩的差别,细节的表现等,都显示出非常真实的人的生活的特定的场景和特征,而这些东西往往具有着某种永恒性的意味。例如,1986年的《抱玩具的姑娘》、1987年的《北方姑娘》、1989年的《唤起记忆的歌》、1991年的《蓦然》等作品,都是以他的妻子为人物肖像的原形,但是,这些肖像画都是非常具有真实性的描绘,它们反映出不同情境下的人的特定的情绪和品质。

说到艺术的真实,杨飞云有自己的看法,他在创作中曾经不止一次地自问:到底什么叫真实呢?固然那些重大的历史题材是真实的,主观的内心情绪也是真实的,但它们是艺术吗?杨飞云感到他自己并不善于描画历史上的大事件,也不喜欢把内心的情感赤裸裸地表白出来,他觉得对于他来说艺术的真实就在身边,就在眼前,就在他无数次所表现的人物肖像画之中。在他看来,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要搞清楚什么是真实的对象,而在于如何表达真实,如何把一个存在的东西画成一个艺术上的真实。固然古典主义并不完全排斥历史性的题材,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们就曾画过一些重大的题材,如他们多次把圣经中的一些故事画了出来,但是这些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通过画面去反映最真实的东西。据他的考察,古典主义的绘画基本上都是以人物肖像为主的,除了文艺复兴和新古典主义的某些大师的肖像人物是当时的一些王室贵族、知名人物之外,古典主义的部分肖像作品是一些十分平凡的人物,甚至是一些地位卑微的人物,但是这些人物肖像并不因为题材性不重要就缺乏绘画的意义,画面之外的内容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艺术所要表现的这个真实的人物本身。例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这幅世人皆知的古典主义的代表作,肖像人物在当时却并非皇亲贵族,然而,达芬奇却把她画成了那个时代的人性的最完满的体现,谁又能说这幅作品缺乏真实性呢?当然,大卫的《苏格拉底之死》也是一幅经典的古典主义作品,这个作品的人物当然是人类文化史中的重要人物,可大卫的作品之所以成为古典的杰作,并不因为他通过苏格拉底去表现重大的历史题材,而是在于他把苏格拉底之死作为绘画的对象,在人物、场景和细节方面达到了空前的高度,它是因为画得好才成为经典的,而不是画什么成为经典的。

如此看来,真实本身并没有高低之分,也不能说重大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真实,就一定比一些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的日常人物的真实高多少。从艺术的角度来看,重要的不在于把客观的真实分成不同的等级,而在于如何完美地表达和描绘这种真实,也就是说把真实作为一个艺术的标准,关键不在于题材的重大,而在于艺术水准的高低。在杨飞云的创作中,他更喜欢或更善于表现日常的人物,他的人物肖像画几乎全部都是一些最普通的少女形象,这些人物是非常平凡的,但在杨飞云看来又是非常美好的,特别是他成为基督徒之后,他更是感到了作为一个普通的人的独特性及其高贵性,在上帝的眼中哪怕一棵小草都是格外受到关怀的,那么作为一个人,即便是一个最普通的女人,她们的神情举止也都能反映出来自上帝的祝福,也都能表现出人所具备的品性与本质。也许是由于内向而又敏感的性格,我们看到,杨飞云的题材非常简单,基本上以人物肖像为主,在对待绘画真实的问题上,杨飞云格外关注那些能够在特定的艺术形态中反映人的某种美好本性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在他看来往往是非常细微和丰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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